入夜,窗外下起了雨丝般的细雪。
房里的火盆倏然亮了起来,本是空无一物的盆底,霎时多了一小堆桑木炭,火光燃得越发炙热,驱散了一室寒冷。
拔步床榻上,于缈缈侧身而卧,另一侧,躺着一具美丽的黑色身影。
她睁着水眸,忍不住仔细端详起延维的脸。
好看的峻眉,高耸鼻粱,深邃眼窝,狭长且大的美眸此时正掩着,微削瘦的面颊,以及那双优美的朱红薄唇。
这么美丽的一张面庞,唯有天神或神裔方能拥有……
多么不敢置信,延维这样的天神,竟然会看上如此不起眼的她,甚至在她彻底放弃自己之时,跃入汸江救起了她。
然而,他心底仍是爱着赢鱼的。她能感觉得出来。
兴许连他自个儿也没发觉,当他看着她,不论是说话,抑或是微笑凝视,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她身上,实则却像是透过她望着另一个人。
他肯定是在想赢鱼吧?那个长了一双翅膀的赢鱼,又能化为美丽人身的女子。
只是她始终想不透,她与美丽的赢鱼差了十万八千里,延维怎能如此娈屈自己,透过她这张脸去联想另一个人?
亦猜想不透,他究竟是看上她哪一处?推敲下来,便只剩怜悯。
他是怜悯她的吧?否则不会因为霍逸群而大发雷霆………他那是吃醋吗?看上去像是吃醋,可似乎又好像不是。
延维的态度反复喜怒不定,总教人甚难看穿他的心思。
蓦地,一双犹似漆上青釉般的黑眸,缓缓睁开,不偏不倚对上于缈缈凝视的目光。
延维静静地望着她好片刻,而后略带沙哑的启嗓,“你不睡觉,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于缈缈笑开了娇靥,柔嗓道:“你很好看。”
延维冷硬的心口一软,探手抚上那张笑容可掬的芳颜,锐亮的黑眸不自觉地放柔,嘴角亦染上了笑意。
“延维,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在他温柔的抚模之下,她眸若秋水,颊染瑰红,软着声嗓问出口。
延维望着她,又好似不是在望着她,黑眸堕入了另一座追忆时空。
登时,大手轻托住的那张小脸,成了另一张娇媚动人的面孔,那眉宇间活泼灵动的小女人娇态,教他怎么也移不开心神。
他扬起略带沙哑的嗓,道:“我不喜欢你。”
闻言,于缈缈怔愣。
“我不喜欢你老追着我,不喜欢你总是不服输,一厢情愿跟我较量,不喜欢你总是对我笑得那样开怀,不喜欢你怕黑就拉着我一块儿睡。”
于缈缈一脸茫然。他……他在说什么?他说的那几样,没有一样是她做过的。
见那张小脸浮现困惑,延维心下明白,自己对她说出了匪夷所思的话,可在这当头,他控制不了自己。
“延维,你在说什么呢?怎么没有一句我听得懂……”
话未竟,延维已捧起她的脸,而后落下一串串细碎的吻。
他没打算解释,亦不给她机会追问,他封住了她花瓣一般的软唇。
“延维,这样好奇怪……”
延维,这样好奇怪。
听见于缈缈说出深植于记忆中,与赢鱼如出一辙的话,延维冷硬的心口顿时失了守。
“我们不能这样……”娇甜的嗓,伴随着细碎喘息,在暖和的房里响起。
我们不能这样……
延维深吮起那张小嘴,胸中激动若狂。分明已转世多回,几乎是不同的性情,可无论是哪一次的转世,她总会说出一样的话。
特别是在她觉着难为情的时候,她那娇憨可人的神态,在在与“她”一模一样。
于缈缈说不明白,心中流动的那份难受是什么,不似忌妒,亦不不是艳羡,而是……悲伤与懊悔。
她不懂,为何自己的心会如此悲伤,又为何在撞见延维与赢鱼亲密的情景时,胸口被一阵几欲压垮她的懊悔淹没?
她不懂,真的不懂……为何她会无故一再看见这些幻影,这是谁施展的咒术?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当泪水浸湿眼眸,她不得不眨动眼睫,一并将眼前那一幕的幻影眨去。当视线再次恢复透彻时,她看见悬于身前的延维,他眉眼尽染温柔,嘴角扬起的笑,俊美如斯,令她完全沉迷其中。
他的双手紧紧扣着她,将她生生钉在榻里。
“淼淼,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
“淼淼,别怕我,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情至浓处,延维在她耳畔呢喃着千百年前,他曾对赢鱼温柔许诺的话。
于缈缈信了,她在泪眼婆娑中,缓缓放弃抵抗。
“淼淼……”他的颊贴着她,嘴里沙哑的呼唤。
淼淼。
他赐给赢鱼的名,从此这名便烙印在她魂魄上,哪怕沧海干枯,哪怕神州大地尽毁,这名,依然会紧密跟着她,永生永世不灭。
于缈缈自然不详内情,她只以为延维是在唤她,一颗芳心如浸入蜜糖里。
在那绚烂的一刻到来之前,于缈缈眼前突又浮现一幕幻影——
幽邃的深海中,赢鱼与延维相拥泅泳,他们化为人身,紧密相依。
静谧的海里,回荡着赢鱼的甜笑嗓音。
“延维……停下来……会被其他人瞧见的。”
“沧海除了我们,哪里还有其他人?”
“还有我的同伴呀……”
海中的鱼贝虾蟹,俱是赢鱼的同类,在她尚未获得延维赐予的神力,能够化为人身之前,她与这些同类一起生活在沧海里。
不同的是,她是海中唯一拥有翅膀的赢鱼,能够飞出海面,看见沧海之外的浩瀚天际,与天地未开的那片混沌。
正因为这份特殊,身为沧海之神的延维,方会注意到她这只小赢鱼,进而赐予她一份神力,让她能够拥有人身与他相守。
“我帮你起了个名字,往后,你与那些同伴不再一样,你不是鱼虾,你有自己的名字。”
“真的吗?”赢鱼的双眼即使在黑沉的海中,依然璀璨如星,此时更因延维这话而熠熠闪亮。
延维满眼宠溺的笑眯她,他那头在海中飘游的乌墨长发,与她的青丝纠缠在一块儿,彷佛一条在水中漂动的黑色绸缎。
“淼淼。”延维在水中低沉吐嗓,并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这两个字。
是他给了她神力,亦给了她人身。是他教导她学会上古天语,并教授她逐一认字,让她从此与沧海中的鱼虾不再相同。
她开了智慧,有了喜怒哀乐,并在懵懂中学会了爱。
“水林水林?淼淼……”她无比欢喜的反复吟诵新名字。
“你与我一样,都离不开水,淼淼,这个名字再适合不过。”
延维捧起那张甜丽笑靥,倾注满腔柔情,吻住了赢鱼。
有了名字的赢鱼,笑嗓琅琅,飘落在广袤无边的沧海各处,海中的鱼儿亦感染了她的喜悦,围绕在他俩身旁旋舞。
从极致的欢愉中跌落,于缈缈失序的心跳逐渐缓下来,她望着身前那尊美丽的神只,脑中浮现他看待赢鱼时的万般柔情,心不由得一酸。
他是拿她来代替赢鱼吗?若真是如此,她不怨亦不恨,只会心怀感激,至少,在凡人短暂的寿命里,卑贱如她,还能拥有他的疼爱。
于缆缈满意足的笑了,将身上的延维圈紧,而后缓缓闭上眼,不去想心底那份淡淡的悲哀。
天亮,雪却一直下。
霏霏雨雪,在紧掩的窗外纷飞,偶有几滴雪水钻入窗缝,却因咒术在窗棂上化成冰霜,无法侵袭这一室的暖和。
延维随意披上了黑袍,慵懒靠坐在榻沿。他侧过身,不曾流露过疲惫的黑眸,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榻里的人儿。
她累坏了,微微耸起光果的双肩,蜷起布满红痕的身子,侧身而眠。
那秀丽的脸蛋上,隐约透着一抹不安,延维静静地望着,也没打算出手安抚。
黑眸浮现几许挣扎,爱与恨,交混在一起,已分不清何者居多。
延维别开眼,逼自己不再盯着那张无助的小脸看,更不许自己再对她心软,否则,真到了该割舍的时候,他怕自己会不够狠心。
每一回,当他得到了做为凡人的她,他的心情格外挣扎,总有一道声音劝他放手,可他的恨早已深根,无法轻易放开她。
他知道,无论转世多少回,她记忆深处犹残留着属于赢鱼的破碎记忆,她肯定在被唤醒的记忆中,看过他与赢鱼的亲昵举动。
他不会告诉她真相,永远也不会。他就是要让她误会,让她以为自己被他拿来当作赢鱼的替身,让她心底不好受。
无论她转世多少回,无论她成了神州大地上的哪个凡人,他总会找着她,用尽各种方式,让她心甘情愿跟随他,而后再好好折磨她。
他要让她切身感受,他曾经受过的痛,让她在每一次的折磨中,亦如他当初那般痛不欲生。
“延维……”
听见于缈缈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啶喃着自己的名字,延维胸中一动,犹豫再三,终是又撇眸望向榻里。
她搁在身前的白晳小手,在模索些什么,抚过身侧空荡荡的床榻,紧闭的双眼频频颤动,彷佛下一刻便要流泪。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带我一起去天界好不?”
听着她模糊的喃喃呓语,以及不断在榻上寻找的小手,延维面色阴沉下来。
最终,他仍是探出了大手,任由于缈缈一把擒握住。
握着了手,那紧蹙眉的脸蛋,终于心安了,眉尖的结于焉一松,嘴角亦缓缓上扬,勾起了一抹甜笑。
那样的神态,几乎与千百年前的赢鱼如出一辙……延维心思复杂的凝瞅着,久久未曾移眼。
直至于缈缈若有所觉似的,幽然转醒,睁眼便对上延维浓烈的注视。
她犹困着,眸光含着一层薄薄水光,视线略带模糊,好片刻才将延维蒙着阴郁的面容看真切。
“延维?”她在他眼中看见了苛责,可她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延维敛了敛神,不着痕迹地撤走眼底的情绪,扬起了一贯的慵懒笑容。
“睡吧,我在这儿。”他反手握住了她发凉的纤手。
见他神情无异,于缈缈只当方才是自己多心,回了抹甜丽微笑,遂闭上眼重新跌入温暖的梦境。
梦境里,她看见自己成了绝美无双的赢鱼,在幽沉的深海中,自由尽情地游着,她时而化为人身,时而幻化为赢鱼,在海中展动透明翅翼,游姿甚是优美。
她身旁环绕着七彩缤纷的各色鱼儿,每一只皆能读懂她心思,随她意念而一同在深海底处嬉戏。
当她游出水面,一条巨大黝黑的美丽蛟龙尾随而来,在撞破水面前一刻化作人身,并用强壮的双臂将她一把环抱。
在那遥不可及的梦境里,延维始终用着温柔的眸光望着她,在那张俊美的面庞上,绝无可能出现冷漠或阴沉的神色。
只因梦中的她成了赢鱼,是他最珍爱的人,无论她做了什么,他永远让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伤。
如若这梦境能成真,那该有多好?如若她真能成为与他匹配的鱼,能随他一同上天界,一同不老不死,守着彼此的相思直至永远,那该有多好。
只可惜,这一切不过是她痴心妄想的梦呵……
这梦,能不能别这么快醒来,能不能再让她多当一会儿的赢鱼,让她再占有延维此刻的柔情多一会儿。
她是缈缈,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个淼淼,如若有可能,她多想拿十世的命,换得当上一世的淼淼。
而那个淼淼又去了哪儿?她死了吗?还是,她抛下延维了?倘若真是如此,那她真是太傻了,竟然傻到放弃这么好的延维,她一定会后悔莫及。
终有一日,当她发觉自己干了傻事,肯定会回头来找延维。
届时,她还能跟着延维吗?
一股椎心的痛,猛然往心口刺去,梦中的于缈缈不敢再想,只怕一想便要掉下泪来。
兴许……赢鱼早已离去,永不会再回来了。如若真是如此,那该有多好,她便能代替赢鱼,一直陪在延维身旁。
于缈缈内心虽然对赢鱼过意不去,可她实在太孤单,太渴望延维能一直在她身边,哪怕是将她当作替身,她亦甘之如饴。
揣抱着这卑微的梦,于缈缈深深拥紧身侧的延维,在短暂的满足中沉沉入睡。
看着于缈缈一手紧搂住他的腰,另一手紧攀住他的后颈,那生怕被抛下似的姿势,令延维心口一拧。
他下意识探出手,欲将她搂紧,却在碰触那娇小身子前一刻硬生生停住。
那双美丽的黑眸,浮现矛盾的纠结,如同窗外被雨雪掩盖,无法破晓的天际,始终是一片阴暗无光。
如能回到从前,回到天地初开,唯有天与沧海的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彼时的她,尚未学会艳羡凡人的短暂绚烂,她的双眼只看得见他,她那颗心,只容得下他一人。
延维闭起灼烫的眼,收回了手,紧握成拳,良久没松开。
待到窗外风雪渐歇,一束曙光穿透云霄,他方松开已烙下四个鲜红月牙印的手掌心,将身侧的人儿拥紧。
天亮了,可他的心仍暗着,仍被锁在那一片被雪冻结的阴霾里,外边的光亮进不去,里边的他亦出不来。
将他锁进那暗无天日的阴霾,并让他成了眼下这副模样的人,是她,赢鱼。
爱,有多深,恨,便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