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前,一身素白的女孩垂头跪着,约莫七、八岁模样,有点瘦,苍白的脸庞有着不合乎年龄的平静沉稳,小小的手掌烧着冥纸,漂亮的眼睛盛满哀伤。
她其实……并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但她来了,并且留下。
她是个不被疼爱的孩子,用一辈子的努力换来令人羡慕的身分,就在她以为人生从此顺遂的时候,她来了这里。
她不甘心无数的努力、无数的挣扎化为乌有,她竭尽全力放声大哭。
“瞧,女儿哭声多么响亮有劲儿啊,肯定是个聪明孩子。”
是这个充满宠溺的声音止住她的啼哭,也是这个男人温柔的眼神让她决定留下来。
她从来不知,拥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爹是什么感觉。
然后软软的嘴唇吻上她的脸,她说:“慧极必伤,我不舍得女儿和我一样。”
男人说:“不怕,将来给她找个和我一样、对妻子一心一意的男子,便无人能教她受伤。”
那是她的爹娘,深爱彼此、也深爱女儿的爹娘。
有这样的疼爱,她不哭了,她认赔,她相信可以在这个世界活得美好。
她的爹沈节是五品同知,一个重礼守礼遵礼的温润男子,她的娘邵蕙娘是太医的独生女儿,他们因情合爱浓结为夫妻,他们约定一生一世,这样的父母亲,弥补了她心中的不平。
然……情况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
在母亲第一次流产之后,小产过后的女子,必须养好身体才能再孕,但祖母的催促让母亲心急,之后,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小产让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直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
半年前,严厉的祖母与外甥女柳氏合谋,使出一招生米煮成熟饭计,造就事实,父亲不得不娶表妹为妾。
柳氏是个两面三刀的伪白莲,父亲毁诺已教母亲心死,而伪白莲加诸在母亲身上的委屈,更令她生不如死。
她病、她弱、她吐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不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沈青知道爹的为难,但不原谅他的软弱。
他不该在世道底下妥协,不该为当孝儿失信于妻子,他的懦弱造就母亲的死亡。
所以她恨他,恨一个疼她、爱她、宠她到极点的男人。
娘吐血后,病得无法下床,柳氏到母亲病床前炫耀。“我怀上了,沈家有后,婆婆和相公的心愿终于可以圆满。”
沈青看不得她的骄傲,冷眉笑道:“妳知不知道近亲通婚,容易生出畸形儿。”
伪白莲愤怒,狠狠搧她一巴掌,清晰的五根指印留在沈青的脸上。
她顶着指印,被强拉到祖母面前领罪,罪名是诅咒亲弟,她一句话都没说,笔直地跪在厅堂前,任凭裘嬷嬷的戒尺不断打在掌心,很痛,但她不哭喊,只是冷笑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沈老夫人。
爹下衙后知道消息,紧赶慢赶,把她从戒尺下救回时,她的手指已经肿得无法弯屈,沈青没哭,只是淡淡地对父亲说:“是你的错。”
四个字,像一颗巨石狠狠撞上他胸口。
她当然明白,那不是爹的错,而是规矩、是环境、是无数无奈造就这场错误,但她不原谅他,不原谅深爱自己的男人。
父亲气急败坏,冲到祖母面前质问,“您要把青青打废吗?她只有八岁,她是我的女儿啊!”
至今她仍然清晰记得,祖母说:“你以后会有更多的儿女。”
闭上眼睛,这句话让在挨打时没哭的沈青眼角渗出泪水。
之后,她涂上厚粉在母亲跟前尽孝,她说着笑话,一个接一个,想逗母亲开心,但母亲拉过她,苍白的五指抹去她脸上细粉,露出鲜明的红肿,她爱怜地看着她,问:“痛吗?”
她说谎,用力摇头,“一点都不痛,还痒着呢。”
娘哭了,泪水坠跌胸口,在那里烧出大洞。
娘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一样。她说:“妳一岁能言,两岁识字,三岁读文,四岁作诗,妳不知道妳爹有多骄傲,我常想,如果妳是个男孩就好,妳那样聪明早慧,定能撑起沈家家业。”
“我可以的。”即使她是个女子。
“青青,娘错了,娘不该放任妳的固执,天不就我、我便就天,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一成不变,妳为娘抱屈,可娘为妳更担心,妳才八岁啊,妳没有能力和祖母、和家族世道对抗,妳必须学着低头,懂吗?”
她静静地听着娘的话,慧极必伤,若这是她的宿命,那么她就要有与伤害正面对决的勇气。
“妳爹爱妳,只是世间赋予他太多责任,不容许他把全部心力用来爱妳。”
沈青不想听这话,她说:“娘,给我唱首歌吧。”
邵蕙娘轻叹,她知道女儿没把话听进去,只是她从来都勉强不了女儿。
她唱歌,那是她为女儿唱的最后一曲,是留给女儿的最后一抹温柔。
那个晚上,娘死去,沈青留在这个时代的理由之一,消失。
父亲闻言赶来,他抱着沈青,不断告诉她,“别怕,妳有爹,妳还有爹。”
还有爹吗?早就没有了吧!
沈青僵硬着身子,寒声道:“放开我,你身上有狐狸的味道。”
她是个坏女生,无力对抗强权,只能伤害最爱自己的人。
爹一怔,松开手,她歪着头,冷眼看着他的疼痛,她不心疼,反而再朝他射去一箭,她说:“从此时、此刻起,我再没有爹。”
丢下话,她残忍地欣赏泪流满面的爹。
她告诉自己,在他点头让伪白莲进门那天,在他洞房花烛、娘却高烧不已那夜,在他让伪白莲受孕那刻起,他再不是她的爹。
客人陆续进门祭奠,披麻带孝的沈青行礼如仪,小小身子收纳起大大的仇恨,僵硬的小脸有着早熟的怨恨。
“下雪了。”从屋外走过的奴婢发出一声轻呼。
下雪?那么梅花开了?想起爱雪、爱梅,热爱冬天的娘,想起和爹娘玩雪的日子……她疯了似的丢下手上的冥纸,跑进柴房,抓起一把斧头奔进花园。
斧头很重,可她咬牙提起,她的力量很小,但她硬是抓着斧头,死命朝树干砍去。
纷乱场面、纷乱的片段,不停在脑中上映——
柳氏捧着热茶,对邵蕙娘道:“梅花结苞了呢,今年我会代替姊姊收取雪水,为相公烹煮一壶好茶,迎着清冽梅香,为相公抚琴,但……弹哪一首呢,要不,弹姊姊最拿手的凤求凰?”
邵蕙娘没回答,唯有垂眸暗自神伤。
沈青嘴硬,她一面倒茶一面说:“别忙,那是正室嫡妻做的事,身为产子器具,妳只要负责下蛋就行。”
下一刻,杯子倾斜,热水往她身上泼去,惊天动地的惊叫声响起,之后她在佛堂前跪了三个时辰。
沈青觉得不亏,只恨手臂无力,没能将热茶泼得更高,毁掉那张丑脸。
深吸气,再鼓起力气,用力砍下一斧头。
她不会让柳含湘取代母亲,那是她和爹娘最美好的记忆,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她死命抓住斧柄,目光带着凄厉,用力砍去!
虎口裂开,渗出鲜血,点点鲜血滴在雪地上,映出几分惨烈。
奴仆们纷纷围上来,劝道:“小姐,别啊,妳这是干什么吶?”
“小姐,住手,那是夫人最爱的梅树呀!”
所有人都极力阻止,唯有沈节静静看着女儿悲伤的背影,说:“让她去。”
就这样,安静的院子、孤独的男人、悲伤的女儿,以及一声声敲在心头的斧头撞击声。
她不会停止,她坚持把它砍倒……
突地,一双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宽厚的胸膛护着她的后背,他说:“我帮妳。”
铁器撞击木头的声音,一下一下在偌大的花园中响起。
沈青捧著书,逐字逐句读着,安静沉稳,彷佛母亲的死对她没有影响似的。
没有人知道她是个怪物,越是大悲大痛,她越是冷静,越是伤心,她越喜欢读书,好像书本是她的解药似的。
是的,前世就是如此,学校是她的避风港,成绩是她的万灵丹,学习是她填补伤口、制造自信的最佳材料。
伤口未愈,手心裹着棉布,疼痛干扰不了她,只有心痛可以。
母亲下葬已经十天,她一直待在母亲屋里,她很清楚父亲经常在屋外徘徊,但她对他的哀伤视而不见,她是个坏女儿,她知道的。
门被踹开,几个婆子冲进来,不由分说地抓起沈青,几下功夫,将她捆成一只粽子,可她平静的脸上没有受惊的表情,只有了然的笑意。
才十天吶,柳含湘未免太心急了,无妨,自己就等着她出手。
一路推推搡搡,她被带到祖母跟前,祖母端着严肃面容冷眼看她。
这张脸也曾对她露出慈蔼笑容,直到母亲生不出儿子,父亲第一次拒绝纳妾,从那之后,她就将自己和娘视为眼中钉。
如今儿子顺她的意,她有新媳妇、有未出世的孙子,她该开心不是,何必再摆出这张脸,吓谁吶?
沈青斜眼看着跪在旁边的小莲。
小莲低着头不敢与小姐对视,她是沈青的贴身丫头。
沈青失笑,这么快就被收买?人心,果真是最廉价、最没节操的东西。
“说,为什么让人给柳姨娘下药?”沈老夫人一双炯亮眼睛盯着她看。
她没辩解,只是淡淡地与祖母对峙。
下药?这个理由找得不差,外公是太医,她确实从娘手中学了点医术。轻笑一声,她问:“祖母相信?”
“不是妳做的,妳可以实说。”
“实说有用吗?母凭子贵,她便是有再多肮脏心思,祖母也会视而不见,对不?哪有什么事比沈家子嗣更矜贵。”
这是连辩解都不愿?沈老夫人头痛,脾气这样硬……邵氏把她教坏了,让她不懂得作为女子该有的柔和谦卑,不能放任她这样下去,得好好教教。“妳说的对,沈家子嗣确实比什么都矜贵。妳自己说,该怎么罚?”
“杖毙?七尺白绫、二两砒礵还是送往家庙,随祖母作主。”沈青淡笑以对。
沈老夫人皱起眉心,才八岁的孩子,怎会有一双看透世事的清冽目光?面对危机,她不惊不惧、稳如泰山的气度,即使自己在世间沉浮多年……也无法做到。
她……若是个男孩就好了。
“那就去家庙吧。”沈老夫人叹道,这一局是柳氏输了,她虽得到想要的结果,但将失去儿子的心。
“不行。”沈节大步进来,他跪在女儿身边,对母亲道:“送去家庙,青青的名声就毁了,我不允许!”
“你在乎她的名声,可你看看,她在乎吗?”沈老夫人气道。
“她不在乎,我在乎,她是我的女儿,我和蕙娘的女儿!”
沈老夫人咬牙,这是她最痛恨邵氏的地方,就算她再失败,儿子的心也不曾背弃过她。“好,那你说要怎么处理?柳氏肚子里那个,我要他平平安安生下,不许任何人折腾!”
他看着女儿固执的脸庞,心疼道:“送去庄子吧,多派几个人过去伺候。”
这是他能想到最周全的作法。
沈青抓住他的罪恶感,道:“送我去外祖母家吧,娘不放心外祖母,我有义务代母尽孝。”
沈老夫人轻哼一声,自家祖母不尽孝,倒想着给外祖母尽孝?
沈节与女儿对视,她的眼神里带着祈求。
自柳氏进门,她再不曾对自己做过任何要求,缓缓吐气,他道:“就这么办,算是我们父女为蕙娘尽一份心。”
离开沈家这天,雪下得很大,沈节亲自到门口送女儿,心底眼里满是心疼。青青这样小,刚失去母亲,又要与父亲远离,这是谁造成的?
“等柳姨娘的孩子出生,爹亲自去接妳回来。”他伸手想模模女儿的头。
沈青头一偏,避开。“不必了。”
不道再见、没有临行一瞥,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生活八年的沈家。
离京的这天,她并不晓得京城出了大事,边关战报传来,镇国大将军打了大败仗,接连丢失两座城,如今大军被困在池州,待朝廷派兵援助。
外公过世了,外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沈青的到来恰恰给了她些许安慰,整个人精神不少。
外祖家在离京城约三日路程的晋县,沈节不时派人送东西过来,这让门前冷落车马稀的邵家增添几分生气。
只是沈青看都不看一眼,让沈家管事脸上讪讪的,不知该怎么向老爷回话。
对这事,外婆说也说过、念也念过,都没办法让沈青这头倔驴低头。
沈青求外婆透过关系,在衙门里买了个新身分,她改扮男装,以邵青这个名字进书院念书。
晋县学风颇盛,这里有两个书院,她选择靠近外祖家、规模比较小的“青山书院”。
书院虽小,也有近百名学生,依程度分成五个班级,入学需要考试、测定程度,不是任何人都能进来的,因此就算是程度最差的戊班,往往也是在别的书院念过一年半载后才转学过来。
沈青不介意高调,入学考试,她三两下写完教习给的考卷之后,抬头问:“能不能给我难一点的卷子?”
这话说得真气人,和她一起考试的十岁男孩,写半天连三成都没写完。
教习把卷子看过一遍,又给她另一份卷子,依旧没有太久,她又全数完成,就这样她接连完成五份卷子,最后被安排在甲班。
甲班学生年纪约在十三到十八岁之间,八岁小童掺在里面,任谁都会侧目,自然她成了被排挤霸凌的对象。
沈青不介意,依旧每天早起,高高兴兴上学,欢欢喜喜下课,脸上时刻带着淡淡笑意,那副骄傲的表情……不少同学都想狠狠揍她一顿。
果然,上学第五天,有人动手了,她回到家时脸上带着伤。
外婆看见,惊道:“是谁伤了我的小乖乖。”
她心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连忙咚咚咚跑回房里翻箱倒柜,找出一瓶黑黝黝的药膏,再咚咚咚跑回沈青身边,往她脸上涂上厚厚的一片,丑得紧。
沈青像个大人似的,没抗议外婆的过度反应,也没嫌弃药膏又臭又重,她拍拍外婆的背,安慰道:“没事,只是失败者的逆袭。”
“别糊弄外婆,说清楚,怎么回事?”
“前天考试,今天成绩出来。”
“然后?”
“我考第一,考第二名的同学说我作弊。”
“妳反驳?”
“没,我只是建议他试试,看要怎么作弊才能做到第一,而非第二。”
书院分班,不以年龄、而是以程度划分,每月一考核,五次考核的平均成绩决定你要升级、降级或退学。
书院很看重每月底的考核,考试时书袋得放在外面,连座椅桌位都得更换,在这种情况下,想靠作弊赢得考试只有一个方法—— 偷看别人考卷,问题是偷看的人考第一,让被偷看的人情何以堪?
说到底,就是她家青青太聪明能耐。“他就打妳了?是哪家的毛孩子,外婆去找他理论。”
“别,他已经心灵受损,再让外婆理论一番,他的人生会留下阴暗面。”做人还是厚道些,这年头可没有心理医生。
“要不,外婆给妳请师父练练拳头?”
“不必,我有了。”
“妳有?”
“嗯,我给他一只烧鸡,他便同意当我师父,往后我得提早一个时辰上学。”
一只烧鸡认来一个师父,那得是什么样的人吶?“那个师父叫……”
“烧鸡师父。”沈青笑着回答。
“啥?”这会不会……太随便?
外婆被她给弄懵了,也不晓得沈青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但往后每天清晨,她还真的提早一个时辰进书院。
她没让家里的马车接送,天色还灰蒙蒙的就小跑步出门。
下午回家,晚饭前先把功课做完,饭后在院子里一面消食、一面默书,接着蹲马步、练拳习武,洗过澡后继续书练字,非要子时才肯就寝。
你说,一个女娃儿这么刻苦自励是为啥?
但外婆是宠女达人,以前让女儿顺着性子长,如今也让外孙女顺着性子长,外孙女消食默书,她就消食背药经,外孙女练武,她就练五禽戏养身,没办法熬夜不打紧,但她可以早起,给外孙女做食盒。
总之外孙女回来,她越活越精神,日子过得越发舒心。
拐进大街,天色很早,多数商家没开门,沈青小跑着到,“楚家烧鸡”店前,还没进门,模样娇俏的楚大姊先一步迎出来,塞给她一个油纸包,还热呼呼的、香气直冒,她递给大姊三两银子,道:“漂亮姊姊辛苦啦,这个月的。”
“谢了。”楚大姊挥挥手,看着她后面背著书袋,前头揣着烧鸡,跑步上学去。一笑,楚大姊喃喃自语,“还真精神。”
为这只烧鸡,她每天得提早开店,在铺子里候着小客人,累不累?多少有一点,但爷的吩咐,自然要照做,只是……爷怎么就对这小家伙上心啦?
不过她乐得做这笔生意,因为小伙子笑容很可爱,嘴巴很甜,每天听他一句漂亮姊姊,能让人干起活来,一整天都特别有劲。
未到书院门口,沈青气喘吁吁。
唉,这一路都歇过三次啦,体力不行,这肯定是古代大家闺秀短命的主要原因,得再锻炼锻炼才行,等体力练好,再将过去的跆拳道、国术、柔道一一练回来,就算不能长命百岁,至少不会早夭。
缓过气,她抱起烧鸡继续往前跑。
时辰还早,里头别说教习、学生,连打扫的小厮都还没来。
青山书院倚山而建,月复地很大,前面是教室,后面是教习住的院落,右边有一片宿舍,专供远道而来的学生住宿,再往后,除一片林子之外,还有个草庐,不大,但盖得极舒适。
一脚踹开草庐大门,四十几岁的男人横躺在榻上,翘着脚,脚板一抖一抖的,姿态逍遥。
“晚啦。”男人脚板一提,鞋子往她的脸砸去。
沈青笑兮兮地头一偏,闪开。
“昨儿个晚睡了。”更正确的说法是没睡好。
她作梦了,梦见娘在梅树下对她微笑,娘拉着她的手、为她理顺头发,说:“我的青青辛苦啦。”
她扑进娘怀里,娘身上有熟悉的梅香,熟悉的温暖,熟悉的催眠曲在她耳边轻轻哼唱。
场景太美,美得她想一直待在梦境里。
然而熟悉的场景在她抬头时被破坏殆尽。
娘的脸模糊了,换上柳含湘带着恶意的笑,爹从远处过来,带着娘最喜欢的狐皮披风,轻轻披在柳氏身上,之后一个两个……一群孩子推开她,围绕着爹和柳氏,她不满、她愤怒狂叫、她又哭又跳,眼泪流成了河,她与爹分隔在河的两端……
“晚睡?做啥去了?”
“偷鸡去。”她把烧鸡放在桌上,痞笑道:“昨儿鸡哭得厉害,我劝了大半夜呢。”
男人瞄她,她的眼睛微肿,哭得厉害的人是她吧?“哼,没半句实话。去蹲马步。”
“蹲过啦。”昨儿个晚上被恶梦惊醒,睡不着,她便下床蹲马步,蹲得满头大汗、全身月兑力,往床上一倒,再度入睡。
“烧鸡陪你蹲的?”
“它监视我蹲的。”
“再去蹲。”
沈青嘻嘻笑开,没讨价还价,转身蹲马步去。
男人抓抓乱蓬蓬的头发,拿起烧鸡、扯下鸡腿,边嚼边道:“揣着苦胆,笑得没心没肺,有意思吗?”
“听说又有新生来考试。”
“现在又不是招生日。”
“青山书院”每半年对外招生一回,这时候书院外的学生紧张,书院内的学生更紧张,因为扣除年纪超过十八或往县学报到的学生之外,不会有太多人离开,可书院就这么大,哪能无限制招生?
因此每月的考试非常重要,往往新生进学日也是成绩不好的旧生退学时。
“可以见得人家后台够硬。”
“后台再硬又如何?若没实力,上回县老爷的儿子还不是碰一鼻子灰。”
“可……他们是山长亲自考的啊。”有人苦着脸道。
“什么?他们?不是一个?”
“什么,是山长亲自考的?”
疑问声同时发出,但透过这两句惊叹,围观的人都能理解,这次的新生,后台不是普通硬。
沈青也在围观人群中,今晨被师父摔得一身土,刚洗过澡,头发还有些微湿,但刚洗净的小脸分外白皙,衬得那双眼珠子油亮油亮的。
山长屋外挤着一群学生,她个子小,看不见里头的人,张望片刻无果后,她打消好奇心,反正如果能被留下来,以后自然能见到面。
回教室拿书默背,她是个勤学的好孩子,前世时是,此生更是。
渐渐地,同学们回到教室里,大家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 有关新生的。
但沈青已经专心到忘我,对这些讨论充耳不闻。
不久后上课钟响,沈青收起书,拿出昨天的作业,等级长过来收。
这时几个小厮抬进三组桌椅,原本教室后头还有一块地,下课空档没事还能在那里打打架、练练拳头,现在摆上桌椅,教室显得有些窄。
这不是好事,沈青认为。
她是两个月前加入的新成员,座位被安排在班级最后面,左右没邻居,后方空旷,如今三张桌椅往她左右、后面一摆,她突然觉得空气稀薄起来。
不过多数同学挺喜欢这个安排,这代表虽然有新生加入,却没有旧生必须从班级里离开,这让垫底的同学松了口气。
沈青不紧张,以成绩来说她是领头羊,退学的事轮不到她头上。再者,学费一次缴半年,这不是才两个月吗?再无良,这可是书院,不是黑店啊,怎么能把学费吞了?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时,教习先生领着三个人进来,都是十三、四岁的学生,身高差不多,但形象差很多。
穿绫罗绸缎、摆明“我家很有钱”的那个,有一双桃花眼,五官完美,连笑都不必,但凡勾勾眼就会让女人尖叫,是个不折不扣的花美男。
沈青心花朵朵开,这下可好,往后再不会有人嘲笑她男生女相,有个更美丽的家伙在前头,可以替她挡刀。
第二个浓眉大眼,脸上带着几分英气,头戴纱帻、足登粉靴,十分精神,他像电影里会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角色,他笑眼瞇瞇,看起来无比热情。
第三个……沈青不想评语,因他全身上下散发生人勿近气息,是脸皮上刺着“内有恶犬”、未开口就能让人明白—— “三尺半径,请站在圆周外”那种人。
他长得不差,五官英挺、身材修长,两道剑眉,眼睛炯亮深邃,照理说是会让人眼睛一亮的家伙,可惜表情刚硬,连同抿直的嘴角,用力昭告世界“本人心情不佳、少来惹我”。
沈青该下意识低头回避的,她是个怕麻烦的家伙,少一事省一事,但……一双美目紧盯着他,然后怦怦、怦怦怦……心脏跳得乱七八糟。心跳竟可以是这番模样?像烧红的铁,锤子一敲,火星四溅,滚烫、美丽却又胆怯。
其实她够冷静、够淡定,绝对能让脸庞表现出无恙,也绝对可以说服自己,这种心跳模式叫做瞬间迷恋。
她很清楚,迷恋是肤浅的、假想性质的,和现实完全月兑节,更何况只是“瞬间”,只要多看几秒,任由心跳适应他的容貌,她就可以月兑离不受控的模式,可……该适应、该说服的事都做了,却无法月兑离?
怎么搞的?正常的八岁女童,不应该有泛滥的荷尔蒙呀。
教习朗声介绍,花美男叫穆颖辛,亲切男叫陆学睿,而养了头凶犬、又教人无法从瞬间迷恋中月兑身的那位叫殷宸。
直到后来再后来,渐渐熟悉之后,她发现颖辛果然很影星,成天顶着漂亮脸皮到处招蜂引蝶;殷宸果然很阴沉,没人知道他想些什么,用三公尺的距离和他相处最安全也最舒服,两个都是人如其名。
只有陆学睿……哪有半点“学丰智睿”的款儿?
沈青相信,她是学霸,而陆学睿绝对是学痴,不是痴迷的痴,是白痴的痴。
章先生介绍过后,他们自动往后面桌椅走去,陆学睿急忙抢占后方位置—— 最适合打瞌睡的安全区块。
殷宸和穆颖辛分坐在她左右,两人坐下,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她。
穆颖辛皱起浓眉,不解地望向殷宸,而脸色比铁板更铁板的殷宸,嘴角却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咻地,纸团投向殷宸,他头不抬,手掌一个扶额动作接下纸团。
你的计划?
提笔,殷宸在旁边写下。
是,但你可以不跟。
咻地,纸团又丢回穆颖辛手上,他打开一看,深吸气,忍不住横眼一瞪,这臭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