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姐,小姐,该起来喝药了。”
软榻里的沈怡庆先是拧了拧眉,而后浑身大汗的惊醒过来。
“我不甘心——”她嘴里嚷着,同时折腰坐起身。
一旁伺候的孙菁菁愣了下,随后笑了出来、
“小姐这是不甘心什么?莫非是因为卧榻养病,没能随老爷出门巡视布庄而不甘心?”
听见这声娇脆的嗓音,沈怡庆一愣,看向了站在贵妃榻旁的孙菁菁。
只见眼前这个孙菁菁,绑着丫鬟双髻,发上只用几朵旧翠花装饰,身上的黧绿锦衣亦是沈家奴仆才会穿上的服饰。
“你为什么会穿成这样?”沈怡庆一脸错愕的打量着孙菁菁。
孙菁菁不解的歪着头,“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莫非高烧还没退?”
说着,孙菁菁上前作势要将手心放上她额前。
一股反胃的恶心感涌上来,沈怡庆皱起小脸,大动作的转开身子,躲掉了孙菁菁的手。
“小姐?”孙菁菁眼力好,方才一瞬间就捕捉到沈怡庆脸上的厌恶。
沈怡庆从贵妃榻上起了身,未穿上袜子的果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这才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
不过,她不是应该死了吗?为什么她会在这儿……这儿,是她未出阁前的闺房,自从她嫁与白敏泽之后就闲置下来,后来……孙菁菁被纳为侧室后,主动要求入住她昔日的闺房。
当时她还心疼孙菁菁,以为她是念及旧情,才会要求住进她旧时的居所,如今想来,孙菁菁应该是觊觎她的旧居已久,想一吐昔日当丫鬟的怨气,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而她还傻傻地答应了。
恍惚间,沈怡庆眼角余光瞥及房里一隅的妆镜,她当下一愣,随后快步走向镜前,看清了倒映在镜中的自己。
这……这样年轻,这样容光焕发,这样稚女敕的眉眼,不正是十六岁时的她吗?
沈怡庆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不禁伸手抚模起自己那张脸。
“小姐,您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都不理会菁菁?”
见她言行举止显得古怪,孙菁菁追上来围着她撒娇儿。
从前她尚未出阁前,总将孙菁菁当作亲姊妹,什么心里话都同她说,无形中也给了孙菁菁许多特权,她甚至不再自称奴婢,而是真把自己当作沈家大小姐的妹妹,经常直呼自己的名讳,俨然已忘了自己不过是个被买进沈家给小姐作伴的卑贱奴婢。
镜中的沈怡庆冷冷瞥了一眼孙菁菁。
孙菁菁也察觉到了她的冰冷,当下愣在原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所措。
见孙菁菁愣住,沈怡庆索性不理会她,将眼神转回镜中的自己。
望着这张十六岁时,尚且不知忧愁的稚气脸儿,她不禁迷惑了起来。
究竟出了什么差错?她分明记得十分清楚,她在大坵农庄遭孙菁菁买凶的杀手一剑刺穿了胸口,那剧烈的疼痛,满手的鲜血,不可能是假的。
为什么她最后没死?而且一醒来还回到了十六岁这年。
慢着,十六岁不正是凌家上沈家提亲的这一年吗?
脑中迅速回忆起六年前的往事,沈怡庆连忙转首问起愣在一边的孙菁菁。
“你方才说我卧榻养病,我这是得了什么病?”
孙菁菁不解地说:“小姐,你可别吓唬菁菁,你前天不慎失足滑落池塘,要不是白管事发现得早,肯定要吃亏了。”
沈怡庆听罢愣住。
失足滑落池塘?她想起来了!上凌家退完聘礼的隔两天,她跟着沈府女眷在池塘边采莲藕,一时不察失足跌落池塘,那时还是白敏泽将她救上来……
这一切会不会太凑巧了?虽说那时阿爹已经有意将白敏泽招赘,而她也与白敏泽互有好感,但怎么说她都是未出阁女子,居住的后院向来是男子止步,为何她跌落池塘后,白敏泽会出现在后院并将她救起?
兴许是看透了白敏泽的为人,如今对于过去发生的种种,沈怡庆也一并起了疑窦。
不过,这些事尚且急不得。
假使眼前发生的这些事并非是梦,假使上天看她可怜,没让她死成,还让她回到了十六岁这年,那么她要好好把握扭转命运的机会。
事不宜迟,沈怡庆立刻喊来了王嬷嬷。“王嬷嬷在吗?”
不一时,王嬷嬷一边拧着手里的抹布,一边行色匆匆的奔进房里。
“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看见活生生的王嬷嬷站在面前,沈怡庆又想起王嬷嬷惨死于房里的那一幕,不禁红了眼眶。
红着眼上前抱住王嬷嬷,教王嬷嬷与孙菁菁全看傻了眼。
“小姐这是怎么了?”王嬷嬷担忧的问起专司伺候沈怡庆的孙菁菁。
孙菁菁只是一头雾水的摇了摇头。
沈怡庆松开了怀抱,若无其事的说:“没事儿。可能是病了,有些想念娘亲。”
沈怡庆的娘亲死得早,当初王嬷嬷便是她娘亲的陪嫁丫鬟,在她娘亲过世后就一直负责照顾她,因此在她心底,王嬷嬷就像她第二个娘亲。
听完沈怡庆的说词,王嬷嬷这才松了口气,心疼地搂了搂沈怡庆单薄的身子。
“我的小祖宗啊,你想娘亲也得记得穿外衣,前天才落水发烧,万一又受了风寒,那可是不得了,来来来,我来伺候你穿衣。”
见自己往常的活儿被王嬷嬷抢了,孙菁菁不甘被冷落,开口打岔。
“这是我的活儿,怎能让王嬷嬷来做,再说,王嬷嬷还得忙着擦花瓶呢!”
沈怡庆二话不说,抢过王嬷嬷手里的抹布,塞给了孙菁菁。
然后她对着满脸错愕的孙菁菁下达命令:“不麻烦,王嬷嬷伺候我更衣,你去擦花瓶。”
孙菁菁傻了,顿时露出委屈至极的表情。“我可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怎能去干这种粗活儿?”
沈怡庆在心底冷笑,过去是她知人知面不知心,误将白眼狼当作亲姊妹,如今她重新活过一回,除了要扭转沈家命运,更要替沈家也替自己除去这些外患。
“往后就由萍儿顶替你的位置,你去外边干活儿吧。”
听见沈怡庆下此吩咐,孙菁菁瞪大眼,嘴巴张得大大的。
不只是孙菁菁,就连王嬷嬷也被一向性子温婉,说起话来娇娇细细,经常被贴身丫鬟抢了气势,此时却用着当家主母似的口气,彷佛变了个人般的沈怡庆吓住了。
“萍儿?!”孙菁菁不服气的瞪眼大喊。“萍儿不过才进府两年,什么事都不懂,只是个粗使丫鬟,她凭什么顶替我的位置?”
原来这就是孙菁菁最真实的心思。沈怡庆冷眼的看着孙菁菁撒泼。
她仗恃着从小与自己一块儿长大,便把自己当成沈家半个小姐,就连当着她这个沈家大小姐面前,都敢掐着嗓子嚷嚷,甚至是公然质疑她的命令。
也难怪在孙菁菁成为白敏泽的侧室后,气焰越来越高张,处心积虑想除掉她这个沈家主母,取而代之。
想着那些生死恩怨,沈怡庆的眼神越来越冰冷,看得孙菁菁头皮直发麻。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小姐一觉醒来,就完全变了个样儿,而且一副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模样。
末了,沈怡庆还未开口,孙菁菁已先害怕的求饶:“小姐,我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惩罚我?您直说无妨,别把我支开好不?”
过去不管她做错什么事,只要她好声好气向沈怡庆求情,沈怡庆一定会心软,然而这一次,沈怡庆依然冷眼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好似在嘲笑。
孙菁菁顿时被眼前这个陌生的沈怡庆吓坏了。
就在这当头,沈怡庆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的说:“你做错的事情可多了,还需要我一一细数吗?你屡屡以下犯上,对主子不敬,明明是奴仆,却仗着与我一同长大,把自己当作沈家第二个小姐,在府里作威作福,这些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
听罢,孙菁菁脸色发白,浑身发冷。她简直不敢相信,向来对自己和颜悦色的沈怡庆,竟然会说出如此尖锐苛刻的话来指责自己。
看着沈怡庆总算拿出主子的威严教训孙菁菁,王嬷嬷心中又惊又喜。
她从以前就觉得孙菁菁这个丫头心眼太多,给她三分颜色便能开起染坊,经常狐假虎威,爬到沈怡庆这个正主儿的头上。
每回她叮咛沈怡庆不该如此放纵孙菁菁,沈怡庆总是拿与孙菁菁情同姊妺的话来搪塞,不愿拿主子的身分压制孙菁菁,没想到,经过这一病,沈怡庆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仅神态沉稳许多,就气势也大不同。
王嬷嬷的性子随和,向来顺着主子,主子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即使过去她对孙菁菁颇有微词,但看在沈怡庆待孙菁菁如姊妹的份上,她也只能忍下,不与孙菁菁正面交锋。
如今沈怡庆亦知不该让丫鬟爬到头上,搬出了主子威严吓阻,那么她自然乐观其成,顺着主子的意思一同压制孙菁菁。
“菁菁,你没听清楚小姐的话吗?”王嬷嬷搬岀平日训斥年轻奴仆的威严,怒瞪着一脸不从的孙菁菁。
孙菁菁见状,心下大惊,不明白自己怎会突然失了沈怡庆的欢心,可她晓得,眼下看来她若是再不服从,恐怕会被一向看自己不顺眼的王嬷嬷见缝插针,找出更多名义来治她。
于是,孙菁菁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出寝房。
孙菁菁前脚一走,王嬷嬷立刻赞许的说:“小姐总算懂得主仆之分了!过去这个孙菁菁仗着小姐的宠爱,都快把自己当作沈家的主子了。”
沈怡庆信誓旦旦的说:“嬷嬷放心,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爬到我的头上,就算是孙菁菁也不行。”
看看那一脸坚定,眸光闪亮无惧的沈怡庆,王嬷嬷一时看得发懵。
这真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沈家小姐吗?
知道王嬷嬷起了疑心,沈怡庆只得转移话题,说:“嬷嬷帮我更衣吧。”
“好嘞。”王嬷嬷顺势被转移了心神,着手帮着沈怡庆整装。
将那把掐金蝶钗插入沈怡庆的发髻里,牢牢固定,妆镜里原先那个蓬头散发的小丫头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气度沉稳,举止端庄的华服少女。
王嬷嬷脸上挂着满意的笑,直盯着镜中的美丽少女,眼眶疑似泛着泪光。
“一晃眼小姐已经生得享亭玉立,不再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妞儿了。”
妞儿。闻声,沈怡庆被王嬷嬷话里的那句称呼刺痛了心。
想当初,娘亲未死之前,亦是喜爱昵称她为妞儿,这是京中贵族们对年纪尚幼的女孩儿惯常呼唤的昵称。
曾经,她也有个妞儿,是她怀胎十月折腾得死去活来生下的,却因她的无能被送往大坵,最终还死于非命。
袖下的柔荑用力攥紧,沈怡庆定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下足了决心要为死去的妞儿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