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婢女萍儿推开寝房的门,一股浓重药味儿顿时扑鼻而来,她忍不住抬手掩住鼻子,一边替孙姨娘领路。
孙姨娘一闻见药味,脸上立刻浮现嫌恶的表情,但一进到房里又极力压下来。
绕过绣花的屏风,内寝里头摆着红木架子床,床上躺着一名身穿锦帛中衣,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
女子名唤沈怡庆,是沈家布庄的唯一传人,这两年来流产了数次,身子每况愈下,已虚弱得下不了榻。
“庆姊姊,你身子可有好些?”
孙姨娘来到沈怡庆的床边,抹着胭脂水粉的脸,挂上了藏不住喜悦的笑,根本不像是来探病的人。
床榻上的沈怡庆在萍儿的搀扶下,缓慢地坐起了身,刚刚服完补药的缘故,她眼前还有点晕,挣扎了好一阵才把孙菁菁的脸看清楚。
相较于孙菁菁的红润,她整个人苍白如鬼,身子单薄得像是一折就碎。
前几年的沈怡庆,还不是现在这模样,那时的她,身子好得很,还是持家主母,只是这两年来,她陆续流产了数次,落下了病根,才会变成眼前这副人不像人的模样。
房里伺候的婢女萍儿,搬了个坐墩让孙菁菁在床榻边坐下,那勤快伺候的劲儿,活似孙菁菁才是沈家主母。
看着这一幕,沈怡庆心痛不已,但是在她病倒后,她也看清了这些下人的势利,过去他们一个个对她推心置月复,如今见她身子不好,就纷纷往孙菁菁那儿大献殷勤。
“敏泽人呢?”沈怡庆问起了丈夫白敏泽的去向。
“他去巡视绣坊了,上个月绣坊走水,前两日总算是修葺完善,今日重新复工,也不晓得赶不赶得及内务府招商之日……”
孙菁菁蹙着精心描绘的眉,那一脸的得意之色,语气里的理所当然,在在显得她是沈家的主母。
沈怡庆知道她是故意摆出这模样给自己看的。
孙菁菁本是她的贴身丫鬟,由于她婚后多年只生下一个女儿,没能为入赘的夫君生下子嗣,为了表示对丈夫的歉意,于是她便将孙菁菁抬为丈夫的侧室。
当上侧室之后,原先孙菁菁还把过去的忠义挂在嘴上,日子一久,狐狸尾巴就慢慢露了出来,开始仗恃着丈夫的宠爱,暗中与她较劲。
没想到,孙菁菁被抬为侧室不到三年,就替丈夫生下了一名男娃,丈夫欣喜若狂,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私底下赏了孙菁菁一堆金贵的发簪花钿,甚至一连数日在孙菁菁房里过夜。
刚开始沈怡庆心中多少有些难受,但想着孙菁菁能替夫君生下子嗣,也是功劳一件,夫君毕竟是入赘沈家,应该很希望能快点拥有自己的子嗣,会对孙菁菁特别好,自然是无可厚非,想着想着就放宽了心。
只是没想到,生下子嗣后的孙菁菁,居然开始变本加厉,气焰高张,甚至把主院的奴仆叫过去侧院伺候。
自幼照顾沈怡庆的王嬷嬷,当初再三告诫沈怡庆,劝她千万不能让侧室坐大,否则她这个当家主母日后会没有立足之地。
当时的沈怡庆,还不怎么听信王嬷嬷的话,毕竟怎么说夫君都是入赘沈家,如果当初不是阿爹提拔了夫君,让他当上沈家的乘龙快婿,恐怕今天的白敏泽依然是沈家布庄里的一个小伙计。
沈家的产业在京中多达百笔,光是田地就将近千亩,更别提沈家祖上就从事布庄事业,并在京郊一带拥有蚕园,雇用了上百名工人照看着白蚕。
尽管沈家靠着布庄打响名号,传到沈怡庆阿爹手上时,更多了一座绣坊,替沈家织出的布匹绣上独特花样,然而沈家三代一直盼着能让大晋内务府给挑中,成为专为皇族提供布匹的皇商,却始终不能如愿。
如今阿爹早已不在人世,庞大的沈家家业传给了入赘的白敏泽,白敏泽也算是不负阿爹的苦心栽培,一直努力精进沈家的织坊与绣坊,就盼能在他们这一辈的手上被挑选为皇商。
“夫人,该喝药了。”李嬷嬷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汤进来。
李嬷嬷经过孙菁菁身旁时,两人暗里互换了一记眼色,只是动作之快,房里的其他人谁也没看见。
沈怡庆接过那碗药,闻着气味儿就先蹙起了眉。
李嬷嬷开口催促着︰“夫人得快些吃药,把身子养好了,才能再怀上孩子。”
听见李嬷嬷这番话,沈怡庆只能皱紧眉头的把药一饮而尽。
见沈怡庆把药喝光,孙菁菁笑着说︰“庆姊姊可要缓着点,我听严记药行的掌柜说过,女人落胎那是最伤身的,得养上个一年半载才能再顺利怀上,可是姊姊一连落了两次胎,恐怕得养上个三五载才能再怀胎。”
听出这番话中的幸灾乐祸,沈怡庆只得隐忍下来。
由于孙菁菁顺利替夫君生下一子,尽得夫君的欢心,她这两年来也是努力想再怀上孩子,然而一连两次的落胎,不仅使她身子大伤,就连夫君也对她相当失望,已经好些日子没在主院过夜。
她身子不好,主持家务与掌管帐务的事,就这样顺理成章的让孙菁菁抢去。
这个昔日在她身边跟前跟后的丫鬟,如今竟然爬到她的头上来,就连主院的下人们都只听孙菁菁的发落,对她的话爱理不理。
沈怡庆想着,只要她快些养好身子,重新振作起来,并且一举怀上胎,眼前这些让她心里发堵的事,便会迎刃而解,在此之前,她只得忍耐。
一名丫鬟进了寝房禀告︰“孙姨娘,姑爷回来了。”
孙菁菁不怎么在意的笑了笑,“姑爷回来了,那就赶紧请他来主院。”
丫鬟面有难色的觑了觑沈怡庆。
沈怡庆也看得出来那丫鬟的面色有异,便开口说︰“姑爷怎么了?”
丫鬟脸色越加为难,又看向了孙菁菁,听从孙菁菁的发落。
见状,沈怡庆的心一沉,不禁揪紧了身上的锦被。
“看我做什么?夫人在问你话呢!”孙菁菁一脸得意的说。
像是得了孙菁菁的命令,丫鬟这才开口回话︰“回夫人的话,姑爷说夫人的房里气味难闻,暂时不过来了。”
这话,无疑是在众人面前给了沈怡庆一记无声巴掌。
也不想想,沈怡庆是为了谁才会躺在床榻上,一连数月都下不了床榻,白敏泽在她第二次落胎后,只来探望过她几次,此后就三番两次以巡视绣坊的借口搪塞不过来。
眼下白敏泽也不找借口了,竟然如此直接了当的给沈怡庆难堪,怎不叫人心寒?
沈怡庆忍住了差点夺眶的泪,强装起笑容,说︰“也是,我这天天喝药的,房里全是药味,姑爷不想过来,那是自然的。”
看她还能强忍悲伤,孙菁菁也没戳破她,只是站起了身告辞。
“那我就不打扰庆姊姊休养了,我先出去伺候姑爷了。”
描绘得狐媚的眼儿一勾,孙菁菁笑得花枝招展,摇动丰满诱人的身躯离去。
孙菁菁一走,房里的下人也全退下了,留下沈怡庆一个人,她才把被子拉高,掩去了默默流泪的脸蛋。
她没想过白敏泽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过去阿爹还在时,白敏泽对阿爹相当孝顺,对她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自她主张替白敏泽纳侧室后,白敏泽虽然对她有些冷淡,但有阿爹在,还不至于太过离谱。
去年隆冬阿爹猝逝之后,白敏泽的真面目就慢慢揭露出来,只是碍于沈家的地契房契全在她手里,他还是会努力哄她。
之后,他假借各种名义,软硬兼施的让她交出大半地契与房契,如今他手中已经有沈家大半产业,自然不必再对她好声好气。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再怀上孩子,只要能顺利生下男胎,白敏泽便会回心转意,只是,她连这样的想望也没了。
沈怡庆将脸埋进被子里,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她哭了一阵,心想不能再这样荒废下去,便逼自己振作起来,喊来了萍儿。
“明儿个我要去一趟静心斋,你帮我收拾一下,记得让吴总管帮我备妥马车。”
“夫人要去静心斋的事,姑爷与孙姨娘知道吗?”
看着连一个区区十来岁的小丫头,都敢与她顶嘴,甚至还反过来质问她,沈怡庆当下真的发了火。
沈怡庆抓起方才放在矮几上的药碗,狠狠地砸在地上,吓得萍儿用两手紧摀住耳朵,惊恐的瞪大眼。
沈家的下人都知道,沈家夫人脾气温良,过去还未出嫁的时候,对待下人就没什么隔阂,没想到她竟然也会摔碗,萍儿当然吓坏了。
“夫、夫人这是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是沈家的夫人?”沈怡庆冷冷笑着。“既然你还知道,那就好好的记清楚了,我就算病了,我也还是沈家的主子,是你的主子,我姓沈,不是外姓,沈家上下都归在我名下,不是白敏泽,也不是孙菁菁!”
这话说得够清楚了,明白人都该知道沈怡庆是在发什么火。
而且,沈怡庆故意拉长了嗓门,就是要让这席话传出去。
果不其然,在主院外面走动的下人们,全都听见了,当场面面相觑。
想必,不出半盏茶的时间,这席话就会完完整整的传进白敏泽与孙菁菁耳里。
那一夜,不必想也知道,白敏泽完全没踏入主院,然而,沈怡庆却睡得极好。
她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睡得这么安稳,于是她在心底下了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