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伦敦 傍晚五点
高级套房的落地窗外,天色昏沉沉,室内桌上摆着一盘客房服务的精致餐点,雪白瓷杯里的黑咖啡正冒着腾腾热烟,与窗外景致相呼应。
光洁如新的浴室里,长镜前,齐以诺微微仰起弧度优美的下颌,一边检视着镜中的自己,一边利落地替自己打上领带。
骨节分明的长指,拉整好领结,随后抚过衬衫袖口,利落地将琉璃袖扣安上。
镜里的五官美得不真实,深邃轮廓,线条滑润,仿佛是经过修图软体润饰过的一张美丽照片,应该出现在时尚杂志上,而不是真实世界。
那双眼,专注得近乎凌厉,冷冰冰地凝视着镜中人片刻,而后又面无表情的转开视线。
挺拔身长,优雅挪步,齐以诺来到套房的小客厅里,端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后用着不疾不徐的进食速度,将那份精致的客制化餐点用毕。
套房门铃响起,齐以诺上前应门。
“齐先生。”
何秘书准时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协助行李搬运的房务员。
齐以诺朝他们微微颔首,让他们进入套房。房务员着手搬运起行李,何秘书则是尾随在他身后,同时滑动起手里的平板。
“接送车辆与司杋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出发,大约六点钟可以抵达希斯洛机场,班机时间是八点零五分,齐先生可以先在贵宾室稍作休息……”
“月河那边有消息了?”
齐以诺望着落地窗外的灰蒙蒙天色,启嗓打断了报告今日行程的何秘书。
何秘书顿了下,尽管只看得见上司的背影,但多少能从齐以诺不同以往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急躁感。
何秘书必须承认,当初他刚升职来到秘书室时,羡慕过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三代,只是两年过去之后,如今的他,已不再怀有任何艳羡。
短短两年的时光,除去休假日,他几乎与齐以诺形影不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齐以诺的行程,也因此他比谁都看得更清楚,齐以诺不过是住在豪宅里,终日穿着华服的苦行僧。
齐以诺每天固定清晨五点半起床,却经常在深夜十二点才上床就寝;假使以累计方式来计算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至少有五分之一的时间在飞机或其他交通工具上度过。
他的私人居所,一年内至少有六个月的时间闲置,只剩下管家与帮佣看顾。
他的三餐除了早餐固定,午餐经常在会议中直接省略,晚餐则是在各种应酬场合上匆匆用餐。
对,齐以诺相当富有,身家至少是亿万美金起跳,他拥有的财富大概八辈子也花不完;他更有着媲美明星的出色外貌,从头到脚,从家世到学历,几乎无可挑剔。
但何秘书一点也不羡慕。
相反地,他有点同情齐以诺——不,应该说是钦佩,他很钦佩齐以诺,竟然能如此自制而规律,日日重复一样的生活而从不喊累。
或许是伪装得当,抑或者是当真乐于其中,在齐以诺身边工作的这两年来,他几乎不曾在齐以诺身上看见疲惫神态,更遑论是听见他喊累。
要是排定好的行程,除了不可抗力之因素,例如班机延误或重大天灾,齐以诺再忙再累也会将行程走完,绝不容许任何延误耽搁。
要说齐以诺是工作狂吗?那也不至于,每年总有一段时间,他会安排独自一人出国度假,不带助理也不带与工作相关的事物。
尽管如此,何秘书依然不艳羡这样的生活,在他看来,齐以诺不过是披上贵公子外衣,另一种意义上的豪门苦行僧。
惊觉自己恍了神,何秘书赶紧转紧发条,恢复成一个好秘书该有的精明利落。
“月河昨天传来了讯息,徐小姐已经确定签约,但是她要求修改合约。”
齐以诺转过身睐去一眼。“她修改了什么?”
“徐小姐要求月河让她多带两名美术助理一起跳槽,还要求那两位助理的待遇不能比沉小姐差,月河那边还在商议当中,尚未答应徐小姐。”
“转告李经理,即刻与徐小姐签订合约。”齐以诺简洁扼要的下达结论。
何秘书随即滑开通讯软体,与月河经纪公司的上海区经理联系,传达了齐以诺的命令。
齐以诺又提嗓吩咐:“记得提醒李经理,务必要确定沉珍蓁会签下合约,再把合约副本传进我办公室。”
“齐先生放心,李经理知道您很重视沉小姐的合约问题,一定会特别谨慎处理。”何秘书边打下传讯文字,边面色审慎地回答。
房务员敲了敲门,进房回报:“先生,您的行李已经送上车,司机正在楼下等候。”
何秘书收起平板,望向罕见陷入沉思的齐以诺,讶异地喊了一声:“齐先生。”
齐以诺淡睐一眼后回道:“你先下去,我还有一通重要电话。”
有什么电话会比赶班机重要?何秘书心中诧异,却没表现出来,只是点了点头,随房务员一起离开。
高级套房再次恢复安静,齐以诺掏出西装口袋里的手机,踱步来到落地窗前,拨出了沉珍蓁的手机号码。
此时窗外的伦敦天色逐渐昏暗下来,远在海洋另一端的台湾,早已是深夜时分。
电话答铃响了又响,始终无人接听,最终转入语音信箱。
齐以诺重新拨出另一组室内电话。
片刻过后,电话终于被接通,线路那头传来一道鼻音浓重的清脆女声。
“找谁?”沉珍蓁不耐地握紧话筒。
“是我。”齐以诺缓缓启嗓,语气不似陌生人,倒像个熟悉已久的朋友。
事实上,两人连面都没见过,何来熟悉可言。
尽管如此,听见齐以诺用着那般语气,心情恶劣至极的沉珍蓁,竟奇异地有些好转。
应该只是被转移注意力的缘故……沉珍蓁在心底咕哝,不愿承认当她听见齐以诺的声嗓时,心底掠过一丝愉悦。
“听说沉小姐愿意随徐宓一起签入威映底下的经纪公司?”
“我是要跳槽到月河经纪公司,不是威映集团。”沉珍蓁收起那点小心思,恢复往昔的冷然回道。
“虽然只是威映底下的相关子公司,不过往后你也算是威映集团的一分子,我很期待你进入核心团队的那一天快点到来。”
齐以诺难得用着如此欢快的语气,傻瓜都听得出来他心情极好。
沉珍蓁在电话那一头,心情越发恶劣。她是不是太草率做决定了?眼前这种局势看来,活像是她挨不过齐以诺的纠缠,终于服了软。
她最恨的就是向任何人服软。即使是父母,她也没服过一次软。
这世上没人能使她服软。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为了逃离母亲,她接受了跳槽,这也同时意味着齐以诺占了上风。
“齐老板,你大半夜的打电话来,就只为了跟我说这些无聊的废话吗?”为了掩饰心底的不甘与难堪,沉珍蓁的态度比往常都要来得冷漠带刺。
的齐以诺听出她的情绪,沉默了片刻方再启嗓。
“发生什么事了?”朗朗男嗓,不带喜怒,语气平滑。
沉珍蓁心口一窒。
他这是关心她吗?这怎么可能?隔着话筒,他看不见此刻她红肿的眼眶,看不见不久前她接获母亲责骂的电话,亦看不见她悲伤又愤怒的面色,他什么也看不见,又怎会察觉她的情绪低落?
将不该有的反应归为错觉,沉珍蓁故作冷静的回道:“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才对,齐老板发生什么事了?不对,应该说威映集团发生什么事了?有这么缺人手吗?竟然逼得大老板必须亲自向一个平庸的美术助理求援。”
齐以诺见多了商场上各种嘴脸,她这样程度的激将法,不过是小女孩在赌气罢了,他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想笑。
这三个月来,每一次她都是摆出不冷不热,不痛不痒,既软且硬的态度,让他在电话中碰尽了软硬钉子,这是她第一次毫不保留的展现怒意。
他很了解沉珍蓁这个女人,由于家庭破碎的缘故,她坚强独立,却也个性叛逆,但她的叛逆并非世俗眼光的那种惊涛骇浪,而是一种顺心而为,无论求学求职都毫无所求,只图当下心情欢快,从不考虑后果。
为了对抗婚姻破碎的父母,她刻意压抑天赋,明明一身过人才能,偏偏把自己丢进无法大展长才的工作环境,她不渴望成名,不愿被世人关注,打算这么荒废埋没自己这就是她的叛逆。
大手扣紧耳旁的手机,齐以诺无声一笑,语气平静似水的说:“沉珍蓁,你生气了。我可以猜测你生气的原因吗?”
沉珍蓁怔了怔。他怎么会……
“我可以猜家庭问题吗?”他的语气已非猜测,而是近乎肯定。
她喉尖一缩,握住话筒的纤手紧得微微发抖。
“我才没有生气!”沉珍蓁生气的低吼。
“你单身未婚,所以我再大胆猜测,是你的父母给了你压力,才会导致你此刻的情绪失控。”
“齐以诺!”她愤怒地喊出他的全名。
“没错,把心情喊出来会舒服一点。”他平铺直叙的安慰。
“堂堂威映的大老板,三更半夜不睡觉,打电话来闹,你知不知道我可以报警告你骚扰?”
“我在伦敦,现在是傍晚五点多,我正准备前往机场,所以只能趁这个空档通电话。”
她又是一怔。他这是在向她解释?还是在向她报告他的行程?
“问问你自己,跟着徐宓工作,你快乐吗?每天对着PS修照片,这样你真的快乐吗?”
齐以诺的劝告,将沉珍蓁拉回现实。她痛恨的现实。
不愿再流露岀任何情绪遭他窥探,她用手心盖住话筒,飞快做了个深呼吸。
“这是我的事,与任何人都无关。堂堂威映集团的大老板,时间宝贵,怎会有时间来帮我做职业分析,你到底为什么找上我?”
听出她话中的质疑,齐以诺及时收手,不再步步进逼。
“我只是单纯觉得,人才就该摆在正确的位置,你应该待在威映,好好发挥你的美术与设计天分,你能做的事倩太多了,绝对不是单纯的PS就能满足你。”
这些话反反复覆说了太多遍,沉珍蓁几乎能倒背如流。
然而,她不明白的是,为何齐以诺如此坚持游说她加入威映,她毕竟不是什么超级天才,何来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一个集团总经理这般费心?
莫非齐以诺对她……
沉珍蓁猛地眨眨眼,压下脸红的冲动,一秒否定脑中不该有的念头。
不可能!齐以诺与她根本没真正见过面,即使他手中握有她的个人资料,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但这样还是算不上认识。
未曾真正谋面,怎可能产生爱恋?
沉珍蓁没由来一阵心慌意乱,她匆匆丢下一句:“我准备休息了,齐老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