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送她回府的大太监当众宣旨,圣上有命,安婕妤得以与亲团聚三日,三日后,正式进宫。
进宫的前一天深夜——
安鱼裹着鹤氅,独坐在绣楼前头的花廊下,看着经历隆冬过后犹未回春吐露女敕芽的一园枯树残枝。
像极了她的一生、一世。
她神情怔怔寥落,眉眼间疲倦深深,全无一丝生气。
如果……
如果这一世是蒙天之幸侥幸捡来的,那么只要她自行了结了,是不是就不用再和他,和那个皇宫纠缠了?
安鱼稍早前已将所有服侍的丫鬟嬷嬷全遣下,这绣楼前园中唯有她一人。她凝视着圜中那片不大不小的荷花池……可恨它不够深,连想溺水都做不到。
不过春寒料峭,这荷花池中仍有残冰……大病高烧一场,也能令人香消玉须的不是吗?
听说安鱼当初的病,就是在武定侯府不小心落水,这才一缕芳魂别世,换了她薄萸娘的重生。
她猛然起身,心跳得奇快,慢慢走近了有着雕花围栏的荷花池畔,脑中飞快动着念头——
宫妃自戕是大罪,为免连累安侍郎一家人,她只能制造一种不小心落水的假象……
她缓慢绕着荷花池走了一圈,四下搜寻,眼前一亮!
“人哪,求生不易,求死倒是不难啊!”她自言自语,笑叹。
荷花池畔靠墙边的雕花围栏,有一处许是年久失修……
她小手轻搭上那一处摇摇欲坠,略微施力倾身上前,果然听得身下雕花围栏一角喀啦裂声,下一瞬身子一倾——
可预想中的坠入彻骨冰寒却没有发生,反而在她耳边炸起一声灼狂的怒吼,旋即被紧紧拥进一个温暖强壮的胸膛怀抱里!
“你想寻死?”那低浑嗓音里充满恐惧与愤怒。
她浑身一颤,也不知哪来的巨大力气猛然挣月兑开来,跌撞后退,惊怒万分。
黑夜里那高大身影一身玄色,目光湛然如星,熊熊燃烧着怒火与余悸犹存的悸色。
“为什么要寻死?”他欺步上前。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陌生与冷淡。“皇上身为九五之尊,深夜却白龙鱼服窥探臣子府宅,就不怕话传出去,叫世人耻笑吗?”
“为什么要寻死?”
安鱼一窒,在他灼热锐利盛怒的目光下,不自禁别开眼去,“小女不想入宫。”
他没想到她说得这般直白,简直视君威与皇家无物,可偏偏,他又不能苛责于她。
严延低头看着她倔强淡漠的小脸,心揪得生疼,声音却温柔低微得不敢惹她生气。“没有什么好怕的,阿……朕会护着你的。”
她隐隐惊疑地倏然抬头,脑子嗡了一声。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发现了什么?
安鱼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官之女,不过短短两三次偶遇,哪里就能博得君王另眼相看别有青睐?
阿延从来就是个清醒至极的人,昔年看似软弱的小太子,骨子里比谁都要多疑强硬,唯一依赖信任的只有她。
后来,也仅有乐正婥能走进他心上,成为他许下共白首的那个女人。
……他到底想对安鱼打什么主意?
她第一个排除的便是自己身分泄漏的可能,那么按宫中浮沉多年历经过的阴谋算计轨迹揣测下来,安鱼这个区区五品官之女,对如今已然大权在握的干元帝而言,或许最有可能拿来作用的便是……
挡箭牌。
电光石火数息间,她已从震撼惊骇到镇定平静,“皇上,您若一定需要小女人宫,那么小女可否和您谈一笔交易?”
严延闻言,浓眉渐渐打结了。“什么交易?”
“小女愿意入宫为皇上所用,为皇上真正想护着的人打掩护,期间鞠躬尽瘁、生死自负,但以五年为期。”她淡然而坚定地道,“五年,以皇上的能力与手腕,想必一切足以尘埃落定,五年后请放小女出宫,无论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也好,抑或是择一庵堂出家清修也好——”
严延脸色已经变了,暗暗咬牙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朕?就这么迫不及待出宫?这天下女子人人巴不得攀龙附凤一跃而上的皇宫,在你眼中竟是炼狱牢笼了?”
听出他语气满是怒意,她也不害怕,情势严峻至此,这一刻几乎已是走到图穷匕见的地步,她连这条命都可有可无了,还怕他龙颜大怒?
“皇上,有人漏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您是明君,自当能见谅『人各有志』这四个字的道理。”她笑笑。“若非如此,小女也不敢胆大包天地同您谈这场交易。”
“……你究竟把朕的心意看成是什么了?”他强忍苦涩与难堪。
安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上对仅仅见过三次面的臣女能生出什么心意?”
他一时语塞,气结不已。
早知道……他早就知道萸娘姊姊也是个口齿机锋伶俐的,否则那十四年来,又如何在一干皇嫂甚至先皇嫔妃的唇枪舌战言语陷害下全身而退?
可那时,他有多感动,现在,就有多苦恼。
严延虽然被她的话堵了噎得慌,可内心深处却难以自抑地浮起了丝丝喜悦和满足……
真好,萸娘姊姊回来了,又回到他眼前。
只是她却坚持不认他,甚至一副恨不得逃离他和他们的家越远越好,这点让他又是慌乱忐忑又是懊恼焦躁得简直无从下手。
“你是不是还在气恨朕?”他冲口而出。“所以你怎么也不肯和朕相认,萸娘姊姊?”
她小脸瞬间血色消褪得无影无踪,身子死死僵硬紧撑在当场,哪怕双耳隆隆气血逆流眼前发黑,还是不敢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动。
安鱼闭上眼,用尽力气才干干地道:“皇上,小女是安鱼,您是不是把小女和谁错认了?”
“朕都知道了。”他目光锐利深刻地观察着她的眉眼举止,所有细微的震惊与逃避和疏离……心中又是甜又是酸又是说不出来的发苦。
萸娘姊姊,果然是你。
如同你熟谙朕一样,朕也相同地熟谙你的一举手一投足,你在对朕心虚发慌时,总会本能地闭上眼,你无法直视朕……
……阿延,姊姊在这世上最不想欺骗的人就是你。
当时,按照皇律宫规,帝后大婚,同寝三日,他心中有所挚爱,也有所窒碍,所以尽管同榻,却是外衣不卸,始终背对着她。
三日后,他迫不及待起身上朝,心中盘算的都是接下来迎贵妃入宫的典仪诸事,偶然回头,却看见萸娘姊姊怔怔地望着自己,眼下隐有一抹暗青。
“萸娘姊姊,你怎么了?你还好吗?”他心一紧,月兑口问。
她也是闭上了眼,轻轻地微笑,摇了摇头。“无事,皇上去吧!”
可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在他兴致勃勃踏出宣室殿后,萸娘姊姊咯血不止,却下死令让服侍的杨海和贴身大侍女守口如瓶,不许对外传。
他后来才知道,萸娘姊姊的身子被掏空了大半,如果好好养着,许是还能再续命个一十载,可后来她却埋头投入打理偌大宫务,通通理顺了后,待贵妃一入宫,便将金印宫册全部移交给贵妃,半分权力不沾也不留。
那时,萸娘姊姊已近油尽灯枯,可恨他却沉醉在和“心爱女子”新婚蜜意中,半点不知。
她临终前几日,当太医胆颤心惊地退下后,面对他的痛苦惶急逼问,她只轻轻地说了那句话——
“……阿延,姊姊在这世上最不想欺骗的人就是你。可现如今,姊姊却是再也陪不了阿延走下去了。”
思及此,他心痛如绞。
“皇上,认错便是认错,就算您是天子,也不能将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并作是同一个。”良久后,安鱼声音清淡漠然,决意陌生否认到底。“小女还是方才的提议,如果您同意,小女会本本分分入宫,五年内供皇上牛马驱使,五年后无声无息出宫,不给皇上和任何人添麻烦。”
严延死死瞪着她,深邃凤眸满是受伤。
“你……”
“如果皇上不同意,小女自知冒犯龙威无可恕罪,自该一命相抵以儆效尤。”
“你、你难道不怕朕株连安耀全家吗?”他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强憋住喉头一口腥咸痛楚。
“怕。”她嘴角微微上勾了一下,“不过想想,我父虽只是小小礼部侍郎,却是寒门中流砥柱,皇上欲大肆启用寒门英才和百年世家于朝野之上分庭抗礼,就不会冷了众人之心……尤其武定侯丁忧,贵胄士族盘根错节间好不容易有了个突击的缺口,您雄才伟略,有治国安民兴邦,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志,必不想在此时落把柄于御史言官口中,令豪门士族在此时有借口抱成团儿,徒增您治国之纷扰。”
严延凝视着她,眼底有深深的欣慰'激赏和赞叹,亦有掩不住的沉沉失落感。
果然,这世上知他一唯有他的结发皇后矣。
可她不认他,也不要他了……
他眼眶酸涩发热起来。
“——你已经不相信我了,对吗?”他低低喃喃。
安鱼心口一痛,迅速别过头去,目光微微颤动,冷淡道:“进不进宫,应与不应,皇上一言九鼎,小女没有不信之理。”
漫长的沉默弥漫在他俩之间,最后,只听夜色里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五年之约,朕允你。”
她心一松,喉头发紧,真心诚意地双手相合高置额顶恭敬行礼——
“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