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尽管心境老寂平和,然受过冻的安鱼,回府后还是不争气地大病了一场。
安侍郎和徐氏自然焦心担忧得不得了,以为是她在侯府受了欺辱惊吓的缘故,徐氏更是又哭又骂,若非安侍郎拦着,非得冲到侯府去撕了那个天杀的亲侄女不可!
大夫来看过,行了针也开了药,谨慎地说了几句“小姐这两年还是好好调养身子为重,日后……许是能于寿元无碍”后,便摇头叹息离去。
武定侯府十万火急地请来了一位今日正值休沐在家的太医,却被安侍郎礼貌却神情僵硬地婉拒了。
“下官身分低微,小女有疾,万万不敢劳动赵太医。”向来温雅谦和的安
侍郎递上了一封沉甸甸的红封,坚定地道:“天寒地冻,赵太医受累了,下官让管家好好送您回府,至于武定侯府处,下官自会向其禀明。”
尽管此间事体,武定侯府消息把持得滴水不漏,但赵太医为官行医多年,光只见安侍郎这番情态,就知个中必有玄机猫腻。但赵太医也是老狐狸了,自然明白什么时候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收下红封,一笑告辞。
安侍郎回到屋内,看着面色苍白神情平静却瘦得小脸儿尖尖,更显得双瞳剪水清瘦楚楚的安鱼半坐卧在床榻畔,眼眶不禁一热,忙掩饰地柔声笑道:“鱼姊儿可好些了?想吃点什么吗?爹爹让人去做。”
安鱼仰头看着面前温文儒雅满眼疼惜的中年人,心中暖意顿生。“爹爹,女儿又让您担心了。”
安侍郎几乎落泪,在床榻边的团凳上坐下,愧疚又怜惜地模了模她的头,哑声道:“是爹爹不好,让我家鱼姊儿受委屈了。”
若非他出身寒门,身后没有庞大士族盘根错节在朝堂之上,在众人眼中,他唯一的倚仗便是岳家……尽管他确实是凭借自己兢兢业业做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可终究和武定侯府撕掳不开。
他安家,便注定永远输了武定侯府一头,他的女儿也永远被视作一门“穷亲戚”。
若是真正的安鱼,自然是听不懂其父语气下的自责,但如今的安鱼曾在最高贵却也最黑暗的皇宫中闯过来,又如何听不明白个中的沉痛?
她冰冷的小手主动地轻轻握住安侍郎温暖的大手,为逝去的安鱼悲伤,也为面前这心疼女儿,却不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女儿的父亲难过。
“爹爹,”她真挚地安抚道,“没事的。”
安侍郎鼻头酸楚,摇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如今他这个做父亲能做的,也唯有努力和岳家保持距离,护好妻女,别叫自家女儿送上门去教人糟蹋。
徐氏红肿着眼僬悴地亲自端着药碗进来,父女俩都不约而同迅速收拾各自失态之情,在徐氏前头表现得若无其事。
因为此事,对徐氏而言打击极大,一头是亲生爱女,一头是亲娘家……
“快把药喝了,大夫说这药得趁热喝了才好。”徐氏开口,勉强一笑。
安侍郎接过药碗,亲手一匙一匙喂小女儿喝完,还赶紧取了枚琥珀饧塞进女儿嘴里,像哄稚儿般道:“含着便不苦了,啊。”
安鱼嫣然,噙着满口苦药掺杂着香甜,乖巧地点点头。
徐氏见状,又忍不住别过头去擦拭眼泪。
在他们一家三口感伤中透着温馨的当儿,武定侯府内却是鸡飞狗跳翻了天了……
武定侯太夫人气得扬起手中的紫檀拐就要打,可武定侯夫人哭喊着跪在她面前死死护着自己的大女儿,徐湘在她身后嘤嘤悲泣。
武定侯更是一脸恨铁不成钢,满眼愤怒,却又狠不下心看自己捧在手心疼的女儿被老母责罚,最后也只能眼不见为净,负手望天频频摇头叹气。
武定侯太夫人看着这一幕,心凉了大半,手中的紫檀拐怎么也落不下去。果然,至亲虽是至亲,可骨肉才是骨肉。
儿大不由娘,对这儿子来说,只怕他自己的妻儿子女才是真正的“至亲骨肉”了。
她膝下唯有老大和小女儿是打自己肚皮里出来的,老二与老三是庶子,本就和她不一条心,所以她总想着将来若是她走了,小女儿也还有这个亲大哥可依靠,所以她处处提点这个女儿,多退一步,再退一步,莫争强好胜叫她大哥难做人,这样情分也保全了,日后若有个什么困难,还怕没娘家出头吗?
……可,眼下这局面,就是小女儿退让的结果,就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吗?她,老了,是想护的谁也护不住了……
武定侯太夫人心头涌现一阵深深的苍凉疲惫,她踉跄后退了两步,在姚嫂嫂和众人的惊呼中,拐杖松手砰然落地,整个人晕厥了过去。
武定侯太夫人当夜就过世了。
大受打击的武定侯几乎一夜白发,他跪倒在母亲的尸身前,嚎啕痛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第二天一早收到消息的徐氏傻了,跌跌撞撞赶回了侯府,见到的只有满府满檐的白灯笼和丧幡……
病骨嶙峋一身素衣的安鱼在安侍郎的搀扶下,来到太夫人已然入殓的棺木前,屋内侯府各色人等皆穿着斩衰麻服,跪着哀哀痛哭。
她凝视着那具气派却哀意浓浓的黑色大棺木,心绪沉重而复杂,最后无声地喟叹了一口气。
突然间,在众人都未回过神来的当儿,一个白影窜出,狠狠地重掴了安鱼一巴掌,她脸颊热辣辣剧痛炸开来,被没头没脑地打懵了。
“你做什么?”安侍郎再掩不住惊痛怒吓,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抓住了徐湘的手。“徐大小姐,趣未免也欺人太甚!”
他厌恶此女到连晚辈也不想认了。
打人的徐湘反而大哭了起来,像是她才是那个被欺负得凄惨的人。“都是你!安鱼,如果不是你,祖母也不会死,是你害死祖母的……爹,娘,把这个始作俑者杀人凶手赶出去,别让祖母灵堂前也不得安宁!”
“住口!你在胡说什么?”武定侯才是恨不得,掌劈死这个长女,若不是……若不是她是自己的亲骨肉,一点一滴疼宠长大的……
“老爷,事到如今还想打杀自己的女儿给姑女乃女乃出气吗?”武定侯夫人搂着女儿,呜呜哀泣道:“湘儿也没说错,若不是鱼姊儿,事情怎会演变到今日地步?”
“你胡说八道什么?”
“妾身没有胡说!以往姑女乃女乃回来,我们娘几个哪里不是敬着让着?可妾身可以委屈,但湘儿是堂堂侯府嫡出小姐,身分何等贵重啊,为何每每都要折节给鱼姊儿做脸面?”
“你、你们……”武定侯指着妻女的手气到颤抖哆嗦。“那日是我亲眼所见,明明就是湘儿欺辱鱼姊儿,气焰何等嚣张,难道你要说我是眼瞎目拙,或是我也在给鱼姊儿做脸面?夫人,你几时变得这般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了?”
“好呀,老爷就是看我们娘几个不顺眼了,您眼中只有嫡嫡亲的外甥女,倒把自己的妻儿子女全抛在脑后了?”武定侯夫人满眼泪水,尖锐而哀戚地对上他的目光。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武定侯跳脚,高高扬起的大手却怎么也甩不下去。
安侍郎见着这在外头英武刚毅的大舅子,却被个后宅女人拿捏至此,不禁冷笑了一声。
武定侯府……这就是百年贵胄士族,一朝气数将尽的预兆……
眼看灵堂闹得不可开交,自家妻子已伏在棺木前哀哀痛哭得恁事不知,安侍郎生怕自家女儿再度受屈,只得悄悄让她先退下避一避。
安鱼裹着厚厚的白兔毛裘衣,长长的衣摆垂地,独自走向侯府后花园中的湖边。
……鱼姊儿以前最喜欢在园子里的暖阁赏雪赏湖景了,不如让姚嬷嬷她们服侍你去散散心透透气儿吧?来人,把我那只翠金泥滚珠手炉给表小姐,务必伺候好了,若是让姊儿冻着了,仔细你们的皮……
那个英气中透着慈祥的老人,亲近疼爱的话声言犹在耳,可如今却已不在人世,徒留冷棺一具了。
武定侯太夫人的离世令人感慨难过,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安鱼,且前世她见过的,亲手了结的,或陌生或熟悉、或亲近或仇敌之人的伤逝还少了吗?
人生一场,如幻梦泡影,总有三头六臂,倾擎天拔地之力,也不能挽回。
她默默注视着烟波渺渺的湖面……
干元帝严延又在同样的地点看见这个娇小清瘦得彷佛一阵风吹来就会倒了的小姑娘了。
第一次见她,正处在狼狈情状中,可她依然挺直身躯昂高下巴,眼神清亮而坚定得近乎倔强,隐隐有种凛然气势,眼熟得……令他心脏有一刹那停止跳动。
可,当看仔细了后,他自然知道她不是“她”。
严延恍惚中难掩深深的怅然,不觉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世上也只有一个萸娘姊姊,不管五官气质再相像,谁都不是她。
浑似转眼间,却也无比漫长,她已经离开他三年了……
安鱼莫名感觉到芒剌在背,她猛然回头,在看见面露惆怅落寞的严延时,身子又是一僵,可随后便慢慢平复冷静了下来。
——她不是薄萸娘,她是安鱼。
是彻头彻尾陌生的,不识君也未曾面君过的礼部侍郎千金。
于是她做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不安之色,匆匆行了个礼后就转身要避开——自来七岁男女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在侯府如今面临大丧上,无论从礼教抑或场合,她都该速速离去。
况且,她本就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