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楼与得胜及蓝玉夫领着二十名弟兄在巴山城别了鲁自行后,便踏上返回虞县的归途。
三日兼程赶路,终于抵达县界,天色渐渐昏暗,蓝玉夫提议先在水边扎营升火,歇息一宿后再启程。
韩墨楼虽归心似箭,但不忍弟兄们奔波劳累,于是下令扎营。
晩间,大伙儿吃过干粮,便捱着营火闲聊。韩墨楼则独自行到水边,往川面上望去。天黑了,他看不见对岸的景色,只听见潺潺流水声。
“大人,”蓝玉夫走了过来,问道:“天这么凉,不到火堆边歇着?”
韩墨楼转头看着他,微笑:“你知道关于这条离川的故事吗?”
蓝玉夫微顿,“听过一些……”他听过一些关于离川的“神话”,但他认为那是妇人才信的事情,有点嗤之以鼻,不以为然。
“从前离川汛灾不断,死伤失踪的事件频传,所以也曾落得一个恶名,叫『死川』,”韩墨楼续道:“直到有一天,一对郭姓夫妇在川边捡到一尊神像,将其恭敬供奉之后,渔获变丰,原本体弱多病的妻子也日渐康健,消息传出,许多人前来上香,仕绅更募资在川边建庙供奉,甚至从此离川不再泛滥。”
“我以为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蓝玉夫蹙眉。
韩墨楼笑望着他,“从前我也不信,直到秋心出现。”
“我听说夫人曾落入川中,失踪数日……”蓝玉夫不喜欢打探,听到的事情都是别人传了几手的谈资,但既然韩墨楼提起,他也就顺口问了一句。
“我听马嬷嬷跟小节说过,她历劫归来后彷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她们所熟悉的人。”韩墨楼想着分别月余的她,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笑意,“听着她们所形的『以前的她』,我想,如果是那个她,我不会被她深深吸引。”
蓝玉夫抓抓头,尴尬一笑:“我是个光棍,也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花前月下的事,还真不明白大人的感觉呢!”
“离川曾被称为死川,死与离,都不是好词,可对我来说……”他再度望向川面,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水气的空气,“离川是生命之川,它将秋心带了回来,她让秋心改变了我的生命……”
蓝玉夫更加尴尬了,“大人,你这些话真该等回去后同夫人说的,怎么跟我说起来了呢?”
韩墨楼爽朗一笑,“也是,走,咱们回营火那。”说完,两人才转身,忽然听见快速的脚步声靠近。
两人提高警觉,就见黑暗里突然有十数人现身。
“谁?”韩墨楼冷喝一声。
那些人黑衣蒙面,只露出两颗眼睛,在幽微的月色下,可以看出那些眼睛迸射出杀机。
黑衣人没有回应,持着刀剑便杀了过来,韩墨楼跟蓝玉夫手上没有任何兵器,只能赤手空拳迎战。
同时,营火那边也出现了十数名黑衣人,在火堆边取暖的弟兄们警觉地跃起,抄起兵器迎击,一场将近五十人的混战,就在黑夜里展开。
交手之际,韩墨楼跟蓝玉夫都惊觉到这群人并非寻常盗匪,而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对方的人数多于他们,而且武功高强、杀气腾腾。
相较之下,韩墨楼这边除了他跟蓝玉夫及几名武馆弟兄有扎实的底子,加上十名左右的官兵都是先前的衙役,可他们经过训练后虽然比从前精实些,跟这些黑衣人一比还是立刻屈居下风。
没多久,有人受伤,甚至倒地不起。
韩墨楼跟蓝玉夫已夺了对手的刀,奋勇对抗,月色下,刀光剑影,晃得人眼花。
铁器交击,铿铿锵锵,尖锐的声音划破了黑夜的静寂。
此时,蓝玉夫遭到暗算,中刀倒地,一黑衣人持刀靠近,眼中的杀气犹如利刃般。
那黑衣人要置蓝玉夫于死地!韩墨楼见状,一脚踢开跟自己缠斗的黑衣人,飞身奔向蓝玉夫,一剑挡住黑衣人砍下来的刀,再一个用力将之震开。
转身,他一手拉起蓝玉夫,正要将受伤的蓝玉夫往安全处带,可此时,另一名黑衣人从他的视线死角之处窜出,手中长剑刺向了他。
眼睁睁看着那剑尖自韩墨楼左胸穿出,鲜血瞬间喷涌,蓝玉夫顿时发出惊叫声。
“大人!”蓝玉夫顾不得自己的伤,奋勇撞开那黑衣人。
可在同时,韩墨楼已摇摇晃晃的拖着身子往前走去。
“大人!”蓝玉夫想去拉他,却分身乏术,只能不断地出声喊他。
韩墨楼感觉到身体的温度正急速流失,他听不见声音,脑海里只浮现了顾秋心的身影,还有她的一颦一笑……
“我等你回来。”
“秋……”就快到家了,她在等着他。
“大人!”蓝玉夫见他朝着川边走去,整个人几乎快消失在夜色里,急了。
再转头一看,弟兄们能站着战斗的只剩一半,死亡的阴影已笼罩着他们。
他孤身一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儿,他一点儿都不怕死,可韩墨楼不能死,虞县需要他,他的母亲跟妻子还等着他……
韩墨楼是为了他才受伤,他拼死也要保住韩墨楼的命。
转身,蓝玉夫犹如狂兽般冲向那些黑衣人,准备与他们殊死一战,就算是垂死的老狗,也是能狠狠咬人一口的。
现在,他就要狠狠的咬住他们。
“啊——”他大吼着,然后冲向敌人。
这时,幽微月光下突然又出现了几十道人影。蓝玉夫心想这必定是黑衣人的同伙,暗叫不妙。
可在那些人杀过来时,却是对黑衣人展开凌厉的攻势,蓝玉夫、得胜及负伤的弟兄们都傻住了,惊疑地看着一票陌生人加入战局。
两方厮杀,他们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蓝捕快,大人呢?”得胜惊觉没见到韩墨楼的身影,急问,“他刚才不是跟你一起?”
“啊,大人!”蓝玉夫猛地转身,强忍着痛楚往川边奔去,“大人他……”
可他跑至川边,脑袋却一片空白。
“大人?大人,你在哪里?”这是刚才韩墨楼离开的方向,可此时已不见他的踪影。
“大人在哪?在哪?”得胜激动地抓着他,摇晃着他的身体。
受了伤的蓝玉夫身子一瘫,两腿乏力,不支跪倒。
望着离川,他的胸口一阵颤抖,“大人,那些话,你要自己跟夫人说啊!大人……”说着,他再也无法坚强,流下了男儿泪。
顾秋心从睡梦中惊醒,全身冒着冷汗,胸口一阵紧缩,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自她身体深处不断地外溢。
她记不得刚才梦见了什么,只记得很可怕、很悲伤。
看着身边空着的位置,她不自觉地伸手去触碰,不知为何,竟有一点点的温度。
韩墨楼虽然错过了年节,但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这是她在韩家的第一个年,却因为他不在,莫名地感到失落。
她好想他,她从来不曾如此思念着一个人,思念到……害怕。
顾秋心起身抓了件披风,往房处走去,她站在廊道上,沉默地看着静谧的院落。这晓阳院本就只有三五个人,可不知为何,少了韩墨楼竟让她觉得空虚。
“夫人?”巡夜的心砚见她一个人深更半夜还站在廊上,不觉一惊,立刻走了过来,“怎么了?”
主子出门前千叮万嘱要他好生侍候着夫人,不得有一丝懈怠,这段时间,他都待在晓阳院,随时注意着夫人的需要。
“心砚,我……”她望着心砚,眼底有着恐慌及害怕,“作了恶梦。”
“什么恶梦?”心砚问。
“记不得,只是觉得很可怕……”
心砚轻松一笑,“许是大人不在,夫人才会作恶梦吧!待大人回来,夫人就什么恶梦都不会有了。”
听着他的话,顾秋心无奈一笑。
或许是吧?可能他不在,她便缺乏了安全感。
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柔弱呢?她的安全感从来不需要靠别人给予,怎么如今却……一定是因为她已经太爱他、太需要他了。
“天寒地冻,夫人还是赶紧回屋里吧!”心砚笑着劝道:“要是夫人染了风寒,大人回来可是会罚小的。”
顾秋心望着他,莞尔一笑,“你也早点去歇下吧!”
“我巡完夜就去歇着了,夫人不必挂心。”心砚说着,帮她推开了房门。
顾秋心走进屋里,关上房门,脚步莫名沉重地走进寝房,重新躺上床。
清晨醒来,小节给她备了温热的水洗漱,更衣后她便前往秀水居陪婆婆共进早膳。
用完早膳,她立刻前往暖暖窝。
一到,孩子们便问着韩女乃女乃的事,“夫人,韩女乃女乃呢?”
“韩女乃女乃今儿身体微恙,我让她在府里休息了。”今天早上吃饭时,婆婆就表示有点头痛,于是她便要婆婆在府里休养一日,好生歇着。
孩子们一脸失望,“韩女乃女乃说今天要给我们做糖霜圈的。”
糖霜圈是顾秋心教婆婆做的,其实就是甜甜圈。为了孩子的健康,还在面团里和了一些蔬果,婆婆帮孩子们做了几次,大家都很喜欢。
“我也会做呀,晚点帮你们炸,行吗?”
“行!”孩子们一听,立刻乐开怀。
“那好,现在先去习字默书,先完成今天功课的人可以多吃一个糖霜圈。”
听她说先完成功课的可以多吃一个糖霜圈,孩子们一哄而散,一下子便跑光了。
看着,一旁的马嬷嬷、小节跟心砚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些孩子可真好哄。”马嬷嬷说。
“可不是吗?”顾秋心微微一笑。
这时,杜大夫从外头走了进来。他是专精药理的大未,也是此次被韩墨楼请来协助医治并戒断毒瘾的大夫。
“早啊,杜大夫,今天是您当班?”顾秋心问。
为免夜里孩子们有状况,几位大夫们这一个多月来都轮流值夜。
“是的,夫人。”杜大夫走过来,那精锐的双眼在她脸上定住,“夫人,怎么有点没精打采的?”
她笑了笑,“没什么,昨儿晚上没睡好罢了。”
“怎么没睡好呢?”杜大去关心地问:“要不让老夫给夫人把个脉吧?”
“多谢杜大夫,我没事的。”
“杜大夫,”一旁的心砚开起主子的玩笑,“我们家夫人没事,只是害了相思病。”
此话一出,几人全都笑了。
顾秋心瞪他一眼,故意语带威胁,“不怕大人回来时,我跟他告状?”
心砚一听,急忙讨饶,“不不不,心砚不敢了。”
“你啊……”小节幸灾乐祸,“就爱贫嘴。”
“我哪儿说错了?不是吗?”心砚不甘示弱地回嘴。
“啧,你还辩呢!”
两人一来一往地斗着嘴,逗得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几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声源,须臾便见得胜冲了进来。
“得胜?”心砚先叫了出来。
得胜是跟着韩墨楼出门的,如今他回来了,那表示韩墨楼也回来了。看着他,顾秋心忍不住地唇角上扬,满心期待。
可当她觑见得胜脸上的表情时,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住她。
不对,一切都很不对劲……她无来由地颤抖起来,昨晚夜里那彷佛要吞噬她的恐惧再度向她袭来。
得胜快步奔至她面前,模样狼狈疲倦,身上带伤且血迹斑斑,“夫人!”他双膝一弯,跪在她面前,语未成句便哽咽。
这时,所有人都感觉到不对劲了。
“得胜,你……”心砚抓着得胜的肩膀,“你这是做什么?”
得胜抬起脸,泪流满面,“夫人,得胜该死,得胜……”
顾秋心不断地摇头,恐惧的泪水瞬间溃堤。她退后了两步,把头摇得更用力。
“夫人……”马嬷嬷跟小节扶住她,脸上也满是恐慌。
此时,又有两个人进来了,顾秋心看,又是一震。
蓝玉夫一副伤重虚弱的模样,而扶着他走进来的竟是翟烈。
韩墨楼呢?她的丈夫呢?他在哪里?为什么不赶紧来见她?他们分开这么久的时间,她想死他了,难道他不想她吗?
顾秋心紧咬着唇,咬到渗出了血,她还不自觉。
翟烈架着蓝玉夫来到她面前,蓝玉夫也是双膝落地,失声痛哭。
顾秋心的恐惧变成愤怒,她哭出声音,伸出手去拉扯跪地请罪的得胜跟蓝玉夫,“做什么?你、你们这是做什么?给我起来!都给我起来起来!”
她发了疯地想把他们拉起来,可他们的膝盖却像是黏在地上似的,任她怎么拉怎么推,都不动。
“呜……”心砚也忍不住哭了,“得胜、蓝捕快,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看他们的举动及那身上的伤,马嬷嬷跟小节也隐约知道发生了坏事,而且是很坏很坏的事。
“夫人……”两人上去拉着顾秋心,也哭了。
顾秋心挣月兑了她们,冲向翟烈,两只眼睛在短时间内便布满血丝,“翟烈,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
看见伤心欲绝、情绪几乎要崩溃的顾秋心,翟烈的内心十分痛苦。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再快一点、早一点,如果他再快一点、早一点,韩墨楼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一直在追査黑水牙行的神秘掌柜,在他终于发现那人竟是他往日同生死的战友董威时,他也从其亲信口中得知董威因恼怒韩墨楼毁了他的行当,而准备带人击杀韩墨楼之事。
董威与他昔日在西北战役时出生入死,成了患难兄弟,后来因不满贪官污吏在边关狐假虎威、横行霸道,于是一起卸下武职,离开边关,落脚愁云山。
虽是落草为寇,但两人都有着不干伤天害理之事的共识,未料,董威的胞弟董强竟奸婬农家女子,导致其女咬舌自尽。
翟烈愤而断了董强的脚筋,让他成了废人,此举引发董威不满,于是两人分道扬镳,再不相见。
没想到再听到董威这个名字时,他已是黑水牙行的神秘掌柜,而且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
昨天得到消息后,他领着弟兄赶赴支持,虽成功拿下董威及他的党羽,彻底瓦解其组织,却没能救到韩墨楼。
“韩夫人……”他难掩歉疚及悲痛,“对不住,我迟了一步。”
“什么?你说什么?你……”顾秋心怒斥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夫人……”此时,得胜努力地停止哭泣,试着向她说明,“昨天晚上大人跟我们在离川畔扎营,没想到黑水牙行的余党竟趁夜袭击,我们寡不敌众,幸好翟爷赶到才成功擒住董威及其党羽,可是大人他……”说着,他又哽咽了。
“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该死……”蓝玉夫哭喊着,不断地往地上磕头,磕得满头满脸的鲜血。
“蓝捕快别这样。”心砚见了,立刻拦住他。
蓝玉夫泪眼婆娑的望着顾秋心,哭得像个孩子似的,“都是我,大人是为了救我才身受重伤,我该死,我该死!”
“蓝捕快,大人受了伤,然后呢?大人在哪里?”心砚焦急追问。
蓝玉夫抬起脸来,哽咽地道:“大人往水边走去,我甩月兑杀手回头去找的时候,他、他已经不见了……”
闻言,顾秋心一个箭步上前攫住蓝玉夫的肩头,情绪激动,“你说什么?墨楼他、他在水边不见了?”
蓝玉夫点头,“大人他左胸中剑,我们后来循着血迹追到了岸边,却始终没见到他的身影。”
“韩大人……”翟烈深吸了一口气,忍痛说出她不愿意接受的事实,“韩大人他恐怕已落入离川之中……”
“是吗?”顾秋心脸上挂着泪,唇角却慢慢扬起,眼底还燃烧着希望,“他没死,他只是暂时失踪了。”
“大人……”见她几乎要疯了,马嬷嬷跟小节心痛劝着,“夫人,您别这样,大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又落入川中,这么冷的天,恐怕……”
顾秋心撇过脸,气呼呼地瞪着她们,“他没死!”说着,她一把推开她们,迈开步子就往外走去。
“他没死,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她边喊着边往门口走去。
见状,翟烈立刻追了上去想拦她。
可在顾秋心跨过门坎的同时,她眼前突然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瘫软倒下。
连着几日,冒着寒风,官府派出数百衙役沿着离川两崖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每日从早至晚,那些寻踪的舢舨也在川上往返来回,不曾中断。
韩老夫人自从知道韩墨楼出事之后,天天以泪洗面。
顾秋心也想哭,可她得安抚伤心的婆婆,只能等到独自一人时才让泪水溃提。
韩府上下,愁云惨雾,虞县上下,亦然。
出事后,很多人来探望顾秋心,包括赵氏。知道她暂时无心顾及暖暖窝的事务,赵氏还让顾秋桐到暖暖窝帮忙。
那些商会的贵夫人们则在罗老夫人的号召下,到通法寺为韩墨楼诵经祈福,也至流水娘娘庙祈求他平安归来。
感念韩墨楼的德政,虞县百姓纷纷在家门口挂上祈福的红灯笼,齐心祈求上天能护佑韩墨楼化险为夷。
这天,顾秋心正准备到码头去打探消息,才出大门,准备上拉车,却见季墨秋跟何超来了。
“墨秋姊姊?”看见季墨秋,她强忍着的泪水瞬间在眼眶里打转。
人前,她始终表现出坚强的样子,如今韩墨楼失踪,婆婆伤心过度,吃不好也睡不下,在韩家没了当家做主之人的此时,身为女主人的她必须一肩打起当家的担子。
她不能软弱,她不能倒下,她得抱持着希望及信念,领着大家一起等待奇迹。可她其实很害怕,很脆弱,好想有个人可以依靠。
“秋心……”季墨秋得知消息后,便跟之前回寨的何超一起下山并赶赴此地。她知道顾秋心一定很伤心,一定很需要有人在她身边。
她快步走向顾秋心,伸出双臂抱住她——老天,她瘦了一大圈。
“秋心,姊姊来陪你,没事的……”
季墨秋此话一出,顾秋心再也忍不住地放声痛哭,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令闻者无不鼻酸泪流。
季墨秋与她同悲似地流下眼泪,紧紧拥抱着她颤抖的身躯,“我来了,我来了,你哭吧。”
看着此情此景,马嬷嬷、小节跟心砚也在一旁频频拭泪。
何超虽见多了生离死别,但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眼眶泛红,别过头,他赶紧压住情绪,力持镇定。
“秋心,你可有好好吃东西?”季墨秋问。
一旁的马嬷嬷摇摇头,“我们家夫人茶饭不思……”
季墨秋秀眉微蹙,“这可不行。”她捧着顾秋心的脸,爱怜地一笑,“瞧你瘦成这样,要是韩大人回来,都不识得你了。”
“墨秋姊姊,我……”顾秋心望着她,语难成句。
季墨秋心疼地拭着她的泪,声音温柔,“秋心,韩大人那么疼你、宠你,要是见你瘦了,弄坏了身子,他可要心疼死了,是不?”
顾秋心说不出话,只是不断地点头。
“既然何大夫在,让他给你号个脉,开几帖药,姊姊亲手给你熬药补身,可好?”季墨秋问。
她乖顺地点头,望向何超,然后将手伸出。
何超上前,轻轻地按住她的左腕,半晌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接着,又把了她右腕的脉,那掺着十数根白眉毛的眉头一挑,忽地喜上眉梢。
“恭喜韩夫人,你这是喜脉。”
闻言,季墨秋、马嬷嬷、小节等人都露出惊喜的表情。
“何大夫,这是真的吗?”季墨秋惊喜又急切地追问。
“老夫不会错判的。”他自信满满地说。
闻言,马嬷嬷喜极而泣,“夫人,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要是老夫人知道,一定会很欣慰的……”
顾秋心该是最开心的人,可此时,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怀了韩墨楼的孩子,如果韩墨楼没回来,这孩子……不,她多想跟韩墨楼一起养育孩子呀!
季墨秋觑出她的忧愁,轻轻地揽着她的肩,“秋心,先将这个喜讯告诉韩老夫人,明儿我陪你去一趟流水娘娘庙,咱们都是娘娘给的恩典才活下来的,我们姊妹俩一起去求娘娘也给韩大人一个恩典好不?”
此时,心情悲喜交加的顾秋心,低垂着头,热泪直流。
一早,顾秋心就跟季墨秋一同出发前往流水娘娘庙上香祈求。
流水娘娘的木雕在那金碧辉煌的神龛里显得很渺小、很微不足道、很突兀,但因为十分灵验,香客多,供奉也多,几年下来早把整座庙装饰得十分豪华。
可唯独这尊初始的木雕像还是一如从前,并未重新塑金身或更换。
两人在流水娘娘面前跪求许久,这才起身离开。
步出庙门,沿着两侧植满笔直树木的参拜道往外走,参拜道的两旁有一些卖鲜花跟糖果的小贩,还有几摊替人卜卦算命的摊子。
时值正午,不少人捱着摊贩跟算命摊子购买参拜的鲜花水果,或是向算命师问卦,盼能指点迷津。
两人由小节跟心砚陪着,并未多作停留。
忽地,路边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子声音——
“两位夫人请留步。”
闻声,她们停下脚步,朝着声源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白衣女子坐在路边。她清秀的脸庞上有块淡青色的胎记,但却不减她的清丽秀致。
“夫人。”她微笑着,“可否让我为你卜个卦?”
顾秋心跟季墨秋微顿。夫人?她指的是哪一个?
像是觑出她们的疑惑,女子又道:“我说的是那位身怀六甲的夫人。”
闻言,顾秋心跳加速,这女子说的是她?但她怎会知道自己身怀六甲?是随口朦中的?还是……
这女子只是闲坐在路边,并未设摊,脚边或面前也没有任何卜卦的器物,只有一个小瓶,瓶里插了几朵不知名的小白花。
顾秋心疑惑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
“秋心,”季墨秋挽着她的手,劝道:“让她算算无妨。”
“是呀,夫人……”小节也怂恿着。
其实,她很怕,怕听到她不想听的话,怕所有可能让她陷入深谷的绝望,可不知为何,顾秋心的两只脚却动了起来,笔直地朝白衣女子走去。
在白衣女子面前站定,她不安地注视着白衣女子,唇片翕动,“我……”
“你想寻人,是吧?”白衣女子笑望着她,淡淡地问道。
闻言,顾秋心头一震,一旁的季墨秋、小节及心砚也是满脸惊疑。
听见白衣女子问她是否要寻人,顾秋心忍不住红了眼眶,点了点头。
白衣女子闭上双眼,唇角浮现沉静的笑意,身体微微地左右摇晃,却给人十分优雅的感觉,须臾,她睁开眼睛,微笑地凝视着顾秋心。
“你来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就为了与那个人相遇……”白衣女子缓缓的说:“你们是命定要相遇的人,他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顾秋心心头震撼,怔怔地望着她。
白衣女子指的是……她知道她是从遥远的二十一世纪穿越来的吗?
“夫人,请你放心,他一定会回来,你只要这么坚信着便可。”白衣女子说完,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从她的小瓶里抽出一朵小白花递给了顾秋心。
“送给你们的孩子吧,祝福他一生平安。”她说。
顾秋心越发疑惑,又有些情绪激动地看着她,她伸出手,接下了白衣女子的花,讷讷地道:“谢谢你。”
白衣女子对着她点头微笑,转身便走了。
看着白衣女子翩然离去的身影,顾秋心内心的恐惧及不安,竟慢慢地消减下来了。
对,他们是命定要相遇的两个人,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
西境,江布城。
多彩缤纷的织毯上,一名男子沉沉睡着,动也不动,帘边坐着一名深目高鼻,着异国服饰的少年,正悉心帮男子擦拭着脸。
一名妇女走了进来,站在床边探了探,问:“他还是没醒吗?”
少年摇头:“有时醒了,却又昏昏沉沉地……”
妇女蹙眉一叹,“真是可怜。”
“他很幸运。”少年说:“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掉进冬天的川里,现在还能活着,根本就是很幸运了。”
妇女闻言微笑,“你父亲总是从跌过的地方,捡回一些奇怪的东西。”
少年“哈”地笑出声音来,“是啊,上回在荒原道上,他甚至捡到一头垂死的猪。”
妇女一听,跟着掩唇而笑。
这是一个胡商家庭,大家长叫柯布尔,妇女是柯布尔之妻娜妲,少年则是他们的第四个儿子卡嘉恩。
柯布尔住在江布城,一年会前往中原两次至三次采买及交易,他跟娜妲育有五子二女,一家和乐。
这是卡嘉恩第一次随父亲出外买卖,没想到便在西北的离川上捞到这个中原人士。就在他们母子俩聊着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他还是没醒吗?”
“辛先生。”卡嘉恩转头看着正走进来的辛万仲。
辛万仲也是中原人士,长年住在江布城,也是柯布尔到中土做生意时的通译,没有辛万仲,语言不通的柯布尔在中原完全寸步难行。
“没醒,不过他偶尔会说梦话,不知道在说什么……”卡嘉恩一脸沮丧,“我的中原话学得不够好。”
其实卡嘉恩是个勤学的孩子,在柯布尔几个孩子里,他的中原话算是很好了。
辛万仲走到床边看着床上的男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是遇到仇家吗?”
当时他们是在离川经过赤山旁的河段上发现他的,将他捞起时已然奄奄一息,又因为他昏迷不醒,他们根本不知道他的身分,更不知道他家住何处,于是便这么一路治疗他、照顾他,然后回到江布城。
“心……”突然,床上的男人发出呓语。
“他在说话。”娜妲一惊,“你们快听听。”
卡嘉恩跟辛万仲立刻靠近,想听清楚他嘴巴里喃喃念着的是什么。
“秋……心、心……”
“邱?”卡嘉恩疑惑地看着辛万仲。
“心?”辛万仲也困惑地看着卡嘉恩。
“是人名吗?”娜妲好奇,“他在叫着谁的名字吗?”
“好像是一个名叫邱心心的人吧?”卡嘉恩猜测着。
“似乎是的。”辛万使微微皱起眉头,“是女人吗?他的妻子?还是爱人?”
娜妲一听,顿时一脸感动,“真让人感动,他虽然昏迷不醒,却还心系着爱人。”
“秋……心、秋心……”床上的男子隐隐躁动起来,原本动也不动的他慢慢挥动着手脚,像是要走去哪里或奔去哪里似的。
“喂,醒醒。”卡嘉恩瞪大眼睛看着他,甚至动手摇了他。
“秋……”突然,男子睁开了眼睛,惊疑地看着眼前的卡嘉恩。
卡嘉恩瞪着圆滚滚的大眼,对着他咧嘴一笑。
这是哪里?
韩墨楼睁开眼睛,只感觉自己在飘浮着,好冷,好冷。
仰望天空,满天星斗,无风无雨,也无声无息。
他慢慢想起一些事情——在回虞县的路上,他们遭到伏击,为了救蓝玉夫,他身中一剑,那剑刺穿了他的胸口。
然后,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彷佛被什么吸引般的走向离川边,他记得自己最后投身川中……
他死了吗?这儿好安静,吸进的空气是冷冽而洁净的。
此时,他的母亲跟妻子应该已经接到恶耗,知道他的死讯了吧?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是多么的不孝。
但他知道,母亲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而死。他此生,不曾行差踏错,一直恪守祖训及遵从母亲与恩师的教诲,行正道,做好事,他,没给韩家祖宗及母亲丢脸。
可他的妻子顾秋心……他们的缘分竟只有一年不到?
“秋……”想到顾秋心,他心痛如绞。
他继续飘浮着,不知要去何处。
忘了曾在哪里听说过,人死后会渡过冥河,抵达彼岸,从此与挂念之人阴阳两隔,现在,他正要飘往彼岸吗?
突然,有双女人的手自冰里探出,那十指纤细而白晳。
他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双手已抓住了他,瞬间将他拖进水里。
在水里,他睁开了眼,见抓着自己手的是一位白衣女子,她的白在水里随着水流翻滚,犹如一尾有着美丽尾鳍的白色大鱼。
他惊疑地看着她,而她则转头对他一笑。
白衣女子五官秀丽,但脸上有一块淡青色的胎记,她紧紧拉着他的手,犹如白色蛟龙般带着他在水底潜行,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他想开口问她,但说不出话。
难道她是冥界使者,是来带他去冥界的吗?
游过两侧岩壁高耸的水底狭谷,游过在水底舞动的水草丛,游过白天,也游过黑夜。
他时而看见耀眼的阳光,时而又看到温柔的月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衣女子慢了下来,然后停住了。
韩墨楼定睛一看,眼前竟是一座水中庙,庙门上头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流水娘娘庙”。
他突地一惊,惊疑地看着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依旧浅浅微笑,然后拉着他走进庙中大殿。
神龛上不见神像,却有一名女子领着一个小男孩跪地虔诚祈拜。
那女子背对着他,可他竟清楚的知道那是谁。
他瞪大双眼看着白衣女子,正想说话,白衣女子却开口了——
“快回去吧,他们在等着你。”
白衣女子说完,突然一甩手臂,轻而易举地将他往上抛,瞬间,他便被卷进一道水龙卷中。
他不断挣扎,耳边却不停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那是他听不懂的语言,接着,他又听到有人对着他大叫。
“秋……”口中还在念着秋心的名字,突地,他睁开了眼睛。
只见眼前有名高鼻深目、十分俊秀的少年正咧着嘴对他笑。
是谁?他的样子像是异族人。
“谢天谢地,你可醒了!”这时,一名中原人模样的男人靠过来,兴奋地说。
他困惑地看着那中原人模样的男子,“你是……”
“我是辛万仲,是江布城的中原话通译。”辛万仲笑看着昏迷了个把月,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的韩墨楼。
“江布城?”韩墨楼思索了一下,“我没死?”
“没死。”辛万仲说:“你真是命硬,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撑过来了,一定有很强大的信念支撑着你。”
强大的信念?是他对秋心的眷恋吗?
这时,娜妲兴奋地跟辛万仲说了一些话,可是韩墨楼听不懂,露出疑惑的表情。
辛万仲笑着翻译道:“娜妲说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她还要我问你谁是邱心。”
“邱心?”韩墨楼先是一怔,然后蹙眉苦笑,“不是邱心是秋心,秋月的秋,心意的心,是我的妻子……”
辛万仲听着,立刻转头翻译给娜妲听。
娜妲听了,眉飞色舞,一脸兴奋欣喜地又叽哩呱啦的说了一堆话。
亲万仲笑弯了眉,道:“娜妲说,她的丈夫柯布尔一定会尽快把你送回秋心身边,要你放心。”
闻言,韩墨楼以感激的眼神看着娜妲,“感激不尽。”
娜妲虽然听不懂他的话,却理解了他眼底的感激之情,她点点头,收下了他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