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罗宅。
罗家是县城粮商之一,除了买卖种籽粮抹,亦有良田收成。罗家有田地近百亩,又租赁公田三十亩,底下有不少贫农代耕。罗老太爷是虞县商会创会元老之一。
罗老夫人对流水娘娘信仰虔诚,经常前去上香捐献。她与罗老太爷育有一子三女,独子罗敬初今年二十三,丧妻两年,与其亡妻有一五岁独子罗子聪,因是嫡子长孙,自出生便深受罗老太爷及罗老夫人疼爱专宠。
这些讯息,顾秋心都是多方打听来的。
原因无它,只因罗家在商会中举足轻重,极具分量,罗老夫人在一帮贵夫人之中又是说得上话、备受敬重之人。为了让韩墨楼好办事,顾秋心必须跟这些商会中的夫人小姐们打好关系。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而江湖月兑不了人情世故的迂回纠葛。
今儿个是罗老夫人六十寿辰,城里的富贾仕绅几乎全员到齐,无一遗漏。罗家原本并未发帖给韩府,是顾秋心向顾家跟赵氏套交情后蹭到的消息。
当然,关于罗老夫人的事情,也是赵氏告诉她的。
赵氏喜爱钻营,无利之事不做,无用之人不近。从前,顾秋心是个无用之人,赵氏从不将她放在眼里,如今,她的身分不同以往,尤其上次她跟赵氏说了那番话之后,赵氏便意识到她已非往昔那个丫头,自然对她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稍早前,顾秋心便问得罗老夫人的喜好,特地亲自去挑了一件可摆设于案上的绣屏。绣屏共有六面,分别绣上象征福、禄、寿、喜、子、财的吉祥图案,十分喜气。
为了不显得冒昧失礼,顾秋心是等着赵氏、李香君跟顾秋桐来了,才一起进的罗府。因着之前韩墨楼为了公田之事与商会搞得不愉快,那些富户商贾们见了她多少有点尴尬。但她因为自小便经常比赛跆拳道,早已见多了大场面,即使这宴会上除了顾家人她谁都不认识,依然表现得气定神闲。
她主动去向罗老夫人祝寿,并呈上自己准备的寿礼。
“老夫人,晚辈不请自来,还请老夫人见谅。”她恭敬诚恳地说:“晚辈在此恭祝老夫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来者是客,虽说顾秋心已嫁进韩家,但还是出身顾家,看在罗、顾两家的交情上,罗家自然还是态度和善的。
“韩夫人真是折煞老身了。”知道罗家未派邀帖,顾秋心却还是带着礼物登门祝寿,罗老夫人反倒理亏心虚了。
“老夫人,晚辈知道你喜好秀致典雅之物,尤其是绣品,因此特地寻了一座案上的绣屏为您祝寿。”说着她以眼神示意小节及临时被韩墨楼派来出公差的心砚呈上绣屏,绣屏呈上展开,罗老夫人看着那精细非凡的巧物,很是欢喜。
“韩夫人真是好心思。”罗老夫人和善地称赞,“却之不恭,老身便收下韩夫人这份大礼了。”说着,她示意一旁的独子罗敬初上前。
罗敬初趋前代母亲收下贺礼,让仆婢将礼物置放到厅旁。
送完寿礼,顾秋心便领着小节跟心砚到外面交际,此时宴席未开,所有人都在园子里谈天说地。
顾秋心意识到那些夫人小姐们都顾忌着她知县夫人的身分,刻意闪躲以避免跟她接触,即便她努力借故攀谈,她们也是虚应几句便想方设法的走开。
“夫人,看来大人真是得罪这些大老爷们了……”小节见她吃了几碗闭门羹,在一旁悄声地说。
“不要紧。”顾秋心不以为意,“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好歹也是知县夫人,这些人总不至于太不给脸面,只要我勤快一点,总能打进她们的圈子。”
“夫人……”心砚也劝道:“既然那些人都躲着咱们,不如咱们先入座吧?”
她忖了一下,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也好。”
话罢,她领着小节跟心砚便要往摆宴的大厅走去,才刚抬起脚步,便听见有人尖叫,声音又急又惊,还带着泣声——
“来人啊!救命啊!”
原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人们都被那拔尖的声音惊动,循着声源望去,只见一名罗府丫鬟瘫在地上,手指着池塘,浑身颤抖,“小少爷、小少爷他……”语未成句,她已“哇”地大哭出声。
顾秋心意识到有事发生,一个箭步便冲了过去。
见状,客人及罗家仆婢们也跟着跑了过去。
顾秋心往池里一看,只见一名身着绿色衫裤的孩子面朝上的浮在水面,罗府丫鬟说他是小少爷,她心想,这孩子应是罗敬初之子罗子聪。
她想也不想,纵身便往池里跳,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游向那孩子。当她抓到孩子,却发现他一动也不动了。
在她将孩子捞上来时,听闻消息的罗老太爷、罗老夫人及罗敬初都已经赶至,她才将罗子聪平放在地上,罗家人已围了过来。
“老天爷啊!不、不……”见金孙脸色惨白,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儿,早已没了气息,罗老夫人放声大哭,教人鼻酸。
虽说孩子不知道何时落的水,也已经没了呼吸,但顾秋心不想放弃任何一个跟死神抢人的机会。
“老夫人,你先挪挪。”她轻轻推开正在嚎哭的罗老夫人,上前检査罗子聪的呼吸脉搏,以及呼吸道是否阻塞。
看着她奇怪的行为,大家都瞪大了眼睛,议论纷纷,然后就见她打开孩子的衣服。
“韩夫人,你这是做什么?”罗老太爷见状惊问。
“罗老太爷、罗老夫人……”救人是争分夺秒之事,顾秋心没空对他们解释,“救人要紧,先让我试试。”
罗家人都慌了乱了,眼下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能焦急的围在旁边。
“韩夫人,你……”罗敬初眼底透着忧伤及困惑,可又不知为何莫名地对她有着期待。
“罗老爷,事不宜迟,先让我试试吧!”顾秋心说着,不等他同意,便开始对罗子聪做起心肺复苏术。
会不会有事啊?见她用力按压着孩子的胸口,围观的人们对她的行为感到怪疑,可没人再出声,顾秋心专注地为孩子做胸处按压,并默念着次数,维持规律的节奏胸外按压三十次后,她对他进行口对口人工呼吸。
“唉呀,这、这是做什么呢?”见她捏着罗子聪的鼻子,对着他的吹气,旁人都惊呼出声。
顾秋心心无旁骛,依着胸处按压三十次、人工呼吸两次为一个循环,默默计算时间及次数。
在她重复做了十几次后,孩子的胸口开始起伏,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恢复了自主呼吸,并缓缓的睁开眼睛。
看见这一幕,众人又再度惊呼,罗家人也难以置信地望向两人。
“子聪,看看姨的手。”她在罗子聪眼前比了“YA”的手势,“这是几根手指头?”
“两、两根……”罗子聪虽虚弱,但意识清楚。
她微笑称赞,“好孩子。”顾秋心将孩子托起,轻轻的拍抚着他的背。
“聪儿、聪儿啊!”罗老夫人再也忍不住地冲上来,一把抱住失而复得的金孙。
金孙从鬼门送前被救了回来,她像是担心一松手便又会失去般,牢牢的、紧紧的抱在怀中,然后满怀感激地看着顾秋心。
“韩夫人,谢谢你,你是活菩萨、是活菩萨呀!”
“韩夫人,你是我罗家的恩人!”罗老太爷也情绪激动。
围观的人们啧啧称奇,都不相信她居然能将一个没了气息的孩子给救活,而且不靠任何药物。
也在围观人群之中的赵氏、李香君及顾秋桐更是吃惊,因为她们从来不知道顾秋心有此救人神技。
“秋心,你……”赵氏脸上满是困惑,“你是如何办到的?”
赵氏的问题,其实也是所有人想问的问题。此刻,几双眼睛盯着她看,每个人都想得到一个合理的解答。
看着他们,顾秋心头一揪。糟了,她怎么跟这些古代人解释心肺复苏术呢?她一心只想着救人,都忘了那些动作对古代人来说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弄不好,还以为她会什么妖法邪术呢!
倏地,她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解释——
“是流水娘娘教我的。”
闻言,所有人都露出狐疑,困惑的表情。
“我落水后,一度在生死关头徘徊,昏迷不醒,就是离川畔的流水娘娘大显神威,把我给救了。”她继续胡诌,“刚才见子聪没了气,我脑子里就有个温柔的声音一直催促我,还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教我,我不过是按着脑袋瓜里那个神奇的声音做那些事,没想到孩子真的活过来了。”
“什么?”赵氏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顾秋心望向罗老夫人,续道:“一定是因为老夫人对流水娘娘信仰虔诚,流水娘娘才会显灵。”
心肺复苏术对古代人来说,无法理解也难以置信,对他们来说,神明显灵这种事反倒更能说服他们。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大家十分认同,异口同声地附和着。“对对对,肯定是流水娘娘显神威。”
罗老夫人眼底盈满感激的泪水,深深的注视着顾秋心,“韩夫人,你不是灾星,是福星,是流水娘娘所眷顾的福星,我们罗家欠你一条命……”
“老夫人千万别这么说。”顾秋心未敢居功,谦逊地表示,“这是罗少爷自己的福气。”
罗老夫人感激的说:“韩夫人若不嫌弃,还请移步后院,我差人备衣服让你更换。”
她点头,“给您添麻烦了,有劳。”
花厅里,顾秋心已换上罗老夫人差人为她准备的干净衫裙,罗老夫人还命人沏了一壶热茶给她暖身子,无微不至地接待着这个救命恩人。
此时,罗敬初也带着失而复得的独子来到花厅,并要罗子聪向顾秋心磕头道谢。
“聪儿,韩夫人救了你的命,你快跪下来给韩夫人磕头谢恩。”罗敬初说。
“是。”罗子聪虽只有五岁,但教养极好,听得父亲的命令,便立刻跪在顾秋心跟前,用那稚气未月兑的声音正经八百地道谢,“子聪谢谢韩夫人。”
罗子聪有着一张圆圆的脸,还有两只圆圆的眼睛,模样十分可爱。
顾秋心将他扶起,温柔地模着他的脸,“子聪乖,以后可要小心点,别太接近池子,知道吗?”
罗子聪点点头,“我的乌龟溜进水里了,我想把它找回来。”
听着,她弯唇一笑。看来他是为了捉乌龟,才会一个失足掉进池里。
“乌龟总有一天会上岸的,你要有耐心,知道吗?”
“嗯!”罗子聪用力点点头。
一旁,罗老夫人笑道:“韩夫人,你真是我们聪儿的贵人,若非有你,他现在恐怕……”说着,她眼眶又湿了。
“韩夫人,”罗敬初眼底充满感激:“聪儿的娘亲两年前病逝,在下刚走岀丧妻之痛,今日若再失去聪儿,怕是今生今世都要活在痛苦之中,说来,你也是我的贵人。”
“言重了。”她淡淡一笑,“其实这不是我的功劳,是流水娘娘呀。”
顾秋心今日前来参加罗老夫人的寿宴,便是为了与罗家交好,并借此机会跟其他商会成员打好关系,正愁着怎么破冰,没想到却发生这一场意外,大大的推了她一把。
本想着罗老夫人对流水娘娘信仰虔诚,她只要投其所好,便能成功拉拢罗家,然而她今天意外救回罗子聪一条命,光这事就够罗家惦记着。
“一定是老夫人对流水娘娘虔诚的信仰感动神明,娘娘才会借我的双手救回子聪。”她续道:“德厚则生福,人生在世,只要多积善德,便有福泽。”
“韩夫人所言甚是。”
顾秋心知此时她不管说了什么,在罗老夫人心里都是有分量的,于是趁势提起公田租赁之事。
“老夫人,晚辈听闻老夫人宅心仁厚、德高望重,心里十分仰慕,一直想来拜访您的。”她说。
罗老夫人微顿,谦逊地回应,“老身何德何能?”
“老夫人,”她直视着罗老夫人,态度不卑不亢,“晚辈知道我夫君先前为了公田租约之事与罗老太爷及商会各位前辈尊长闹得有点僵……”
罗老夫人顿了顿,蹙眉苦笑。
“做为一县之长,我夫君自然要照应庇护其辖内所有百姓,无分尊卑贵贱,也因此为了那些穷农贫户,才不惜得罪诸位仕绅商贾。”顾秋心目光一凝,正色地说:“家父亦是从商之人,从商无非为了争名逐利,但为了眼前近利而抛弃善心实不智之举。”
罗老夫人跟罗敬初互视一眼,神情有点凝重。
“韩大人,你想说的是……”罗敬初问。
“公田放租,约十年,租金低廉便罢,但地主对穷农却不尽厚道,多所苛扣……”她神情凛然,“我知道罗家对于那些替罗家耕作的穷农比起其他人算是仁义的了,要不是积了这点福分,怕是今天也抢不回子聪的命。”
闻言,罗老夫人跟罗敬初都陡然一震。
“罗老夫人、罗老爷,”她直视着他们母子二人,续道:“我夫君是不擅言语之人,但他一心为国效力,造福社稷,扶弱助贫……不瞒二位,为了安置那些涌入县城的西北遗孤,夫君到处筹钱,每天焦头烂额,做为他的妻子,我只能为他分忧,却无法为他解劳,内心十分的懊丧痛苦……”说着,她佯装低落模样。
韩墨楼设了收容所安置西北遗孤,并由顾秋心负责照顾之事,罗老夫人跟罗敬初其实已有耳闻,但之前因为韩墨楼与商会结了梁子,他们碍着罗老太爷,也只能默不作声,视而不见,可现在不同,她是罗家的恩人,恩人的事就是罗家的事。
“韩夫人,韩大人收容西北遗孤之事,在下略有所闻,不知能否尽一份心力?”罗敬初问道。
顾秋心心里一喜,但不动声色,她神情平静地道:“斗米恩,升米仇,我收容照顾这些孩子并不是要养他们一辈子,而是要他们知道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之事,更没有人应该对他们不求回报的给予及付出,我更期望的是,现在的他们接受别人的扶助,有朝一日当他们能够自立时,也可以给子别人帮助。”
听着,罗老夫人跟罗敬初又是一愣——收容那些孤雏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吃饱穿暖吗?
“这些孩子手脚齐全,身体健康,其中又有读书识字之人,只要给他们机会,便能自力更生,不需他人施舍抚养。”她续道:“实话实说,我希望能为这些孩子谋出路,找活儿,城里那么多商家店号总有用人之需,不管是文职还是劳务,只要透过官府介绍,定能为商家寻到好伙计,也能替他们找到好工作,一旦可以养活自己,他们便不用餐风露宿,偷抢拐骗,更不会被恶人所用。”
她唇角微微上扬,有一介隐隐的自傲,“我夫君求取功名,不为利禄,只是为了让百姓能安居乐业。”
听了她这番话,罗老夫人跟罗敬初深受感动及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母子二人互看了几次,像是有了共识及默契。
“韩夫人,我愿为先锋,首先响应你的号召。”罗敬初说道:“今后有需要罗某效力协助之事,尽管开口。”
闻言,顾秋心立刻弯腰敬谢,“我代夫君谢过罗老爷。”
“韩大人,”罗老夫人接着说道:“老身在一帮夫人之中还算说得上话,你放心,我会帮你把这些话带到的。”
“晚辈谢过老夫人,”顾秋心也向罗老夫人行礼致谢,“有老夫人说话,相信众人定会共襄盛举。”
闲聊了近一个时辰,顾秋心向罗老夫人告辞,罗敬初为表对恩人的慎重,亲自送客。
到了门口,顾秋心上轿之前,罗敬初像是突然想起付么,却面有难色,欲言又止,“韩夫人,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罗老爷直言无妨。”她道。
“是关于夫人的兄长……”罗敬初神情凝重,“因为经商的关系,在下免不了要应酬,偶尔也出入潇湘院之类的地方,在下数次与令兄碰头,发现他经常与一些外地客商聚集在一块儿,言行举止似……”
她神情一凝,“罗老爷,不必顾虑。”
“在下觉得他举止怪诞,外貌也变得与从前不同,而且他所接触之外地客商、看来都不是善类。”罗敬初犹豫道:“我暗地里打听过其中一名来自巴山的刘姓客商,此人每两三个月前来县城一趟,总是出入潇湘院这样的场所,接触许多商贾,却不曾见他与任何商家做了买卖,倒是送了不少人忘忧香。”
她微顿。忘忧香?那不是顾秋丰十分喜欢的熏香吗?她还记得李香君对她说过那熏香十分邪门,难道顾秋丰面色蜡黄、精神不振,情绪又莫名亢奋,是因为用了忘忧香?
那忘忧香该不会是某种毒品吧?若是的话,表示有人在那些风月场所流通毒品,诱人上瘾?不成,这事她得立刻告知韩墨楼。
“罗老爷,事关重大,我会立刻告知大人,多谢,告辞。”
回到府邸,韩墨楼已经在晓阳院等着她。
她快步上前,等不及要将她今天的战绩跟罗敬初告知她的事说给他听。
韩墨楼见着她,立刻发现她身上穿着不曾见过的华美衫裙。
“没见过你有这袭衣裳,新做的?”他问。
顾秋心愣了一下,她真没想到他会注意到她的穿着。
还未解释,跟着她去罗府的心砚已急着将今天的事向主子爷禀报——
“夫人今天掉进罗府的池子里。”心砚接话,“这身衣裳是罗家夫人的。”
闻言,韩墨楼突地一惊,神情惊忧,“什么?你怎么……”
“你别听心砚乱说,我不是掉进池子,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她一脸小得意。
听她说是自己跳下去的,韩墨楼脸色更难看了。
见他一脸铁青,她急忙解释,“罗老夫人的小金孙为了捡乌龟,不小心掉进池子,我是为了救他才跳下去的。”
听了她的解释,他神情稍稍缓和,但还是让人觉得他有那么一点不开心。
顾秋心怯怯地看着他,问:“你不高兴?我是为了救人才……”
“我知道你是为了救人,但那么多人在,你犯不着自己跳下去,你不谙水性,要是……”他浓眉一皱,“别忘了你是怎么让翟烈带到黑风寨的。”想到她可能因为不谙水性而有性命之危,他一颗心就揪得死紧。
“那只是个池子,不是大江大海,不碍事的……”她一脸讨饶的表情,“救人刻不容缓嘛,所以我……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当然知道救人是刻不容缓的事,他也以她为荣为傲,但……光是想到她可能有生命危险,他就高兴不起来。
沉着脸,他不说话,只用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
这时,心砚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似乎害到顾秋心了,于是赶紧又补上一句,“大人,您有所不知,夫人今儿个可出尽风头了。”
韩墨楼又皱起浓眉,厉眸冷瞥了他一眼,站在心砚旁边的小节实在看不下去,用力的扯了心砚一下,“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
“我、我话都还没说完呢!”心砚不服气。
“心砚,”韩墨楼直视着他,冷冷的道:“今儿在罗府都出了些什么事?”
“大人,”心砚一五一十地说:“罗家小少爷被夫人从池子里捞上来时,早已没了气息,眼看着就要入鬼籍了,可夫人却对着罗家小少爷的胸口压啊压,再对着他的口吹几口气,就这么样,罗家小少爷活过来了。”
闻言,韩墨楼惊疑万分,“什么……”
“大人不在场,不知道当时所有围观的人有多么吃惊,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呢!”心砚一副与有荣焉的得意表情。
“罗老夫人跟罗老爷看夫人把罗小少爷给救活了,简直把夫人当活菩萨一样,立刻将夫人奉为上宾。”
韩墨楼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木木地望着顾秋心,“是……真的?”
顾秋心尴尬地笑笑,“是真的。”
“你怎么办到的?”他问。
“我……”流水娘娘显神通是她胡诌来说服罗老夫人他们的,但对韩墨楼,她也要那么说吗?可如果不那么说,她又该如何解释?
“大人,是流水娘娘大显神威。”心砚兴冲冲地接话,“夫人说当时有个声音在耳边授以她救人之术,一定是流水娘娘。”
韩墨楼是个读书人,圣贤书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听心砚这么说,他不自觉又蹙起眉头。可这世上的确有很多无法解之事,如鬼神,他不能否认其存在。
“秋心,你真是……”他眼底透着疑惑。
“是,确实是流水娘娘授我救人之术。”眼下,她也只能说是流水娘娘显灵了。
韩墨楼倒抽一口气,霎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流水娘娘这是在帮咱们。”她说。
他眉心紧皱,不解地看着她。
“因为我救活了罗家小少爷,罗家上下便把我视如恩人,对我这恩人算是有求必应。”她话锋一转,粲然一笑,“我跟你说,罗老夫人答应我会去说服其他商会成员,而且她跟罗老爷还要资助收容所,助我帮孩子们找差事呢!”
韩墨楼一顿,他真想不到她不过是赴了罗老夫人的寿宴,竟能一下子便办齐了这么多事。自他让她负责置办西北孤雏收容所后,她就每天在收容所忙得天昏地暗,对于孩子,她很有一套,而她也给收容所取了个名字,叫“暖暖窝”,她带着孩子们打扫整顿环境,还找来立山教孩子们将那宅子进行了一番修缮补强。
她知道公银短缺,筹募不易,便尽可能的节省开销。先是在宅子里整地,教孩子们种菜,还拜托几名他拨给她使唤的衙役去外头找了编草鞋、糊纸伞及缝补等论件计酬的活儿,教着孩子们学会自力更生。
不过就半个月的时间,她已将暖暖窝管理得井然有序,孩子们也对她相当尊敬服从。可因为不断有新成员进到暖暖窝,因此开销越来越大。
他听马嬷嬷说,她偷偷变卖了几样首饰,就为了不给他增加负担。
这事,马嬷嬷请他务必不要提起,以免她觉得身边的人都不靠谱,嘴巴关不紧。
对于她所做的一切,他点滴在心,铭感五内。
此刻,他对她有着满满的崇拜、倾慕、景仰、感激,还有无法自拔的爱恋。
她是个福星,老天爷竟将她这个福星送到他眼前来……
他不管心砚跟小节还在一旁,一把拉住她的手,“屋里说话。”说罢便抓着她往屋里走去。
看着两人进屋的背影,心砚跟小节先是讷讷地互看了一眼,然后会心一笑。
进到寝室里,他拉着她在窗边坐下,窗外草木扶疏,此时晚风拂来,十分舒爽。
她急着想告诉他更多事,尤其是关于顾秋丰使用忘忧香之事,才要开口,韩墨楼的大手已抚上她的脸颊,她一怔,迎上他那炽热又专注得过分的黑眸,心头一跳。
不自觉地,她向后退缩了一下。她一退缩,韩墨楼竟伸岀双臂,霸气又直接地将她揽进怀中,深深地、紧紧地。
她又惊又羞的僵了身躯,一动也不动,她瞪着双眼,眼珠子转了两圈,咽了一口唾液,才讷讷地问:“怎、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沉沉的吐出。
“答应我……”他声音低沉,带着央求。
她愣了一下,“答应你……什么?”
“以后再也不要做危险的事。”他说着话,拥抱她的双臂不自觉圈得更紧。
感受到他双臂所带来的爱怜及惶恐,她胸口一阵悸动。
他在害怕,真的害怕,他……怕失去她吗?
原来,她在他心里是如此的重要,彷佛她是他的所有,是他的天地般。
这一刻,她的心融了、化了。
她温顺地偎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他轻轻将她从胸前拉开,眼睑低垂的凝视着她,又是沉沉一叹,“为什么我无法相信你?”
“难道要我发誓吗?”此刻,她其实心慌意乱,可为了不让他发现,她故作无赖地咧嘴一笑。
她的不以为意让他又皱起浓眉,“瞧你,你这态度让我如何相信?”
“我……”她尴尬了,“我只是想让气轻松缓和一点。”
“当你做下可能伤害自己的决定时,可有一点点想到我?”他目光深邃的望着她。
她心头一悸,“啊?”
“你可想过,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有多心痛难过?”他神情严肃地继续说。
看着他那严肃到令她害怕的表情,她不敢再嘻皮笑脸了,可虽然脸上的戏谑收敛了,却还是忍不住开始打嘴炮。
“我要真怎么了,你的条件这么好,还有一大票的好姑娘愿意嫁给你的。”
韩墨楼一听,眼底间窜出怒火,“你!”他瞠目直视着她,像是被她气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他涨红着脸,眼里迸射着愠恼,她心知不妙,“我、我开玩笑的,我……啊!”还没来得及解释,韩墨楼又一把将她扯进怀里。
这次,他将她拥得更紧、搂得更牢、揽得更深,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怀中,跟自己合为一体。
她被他圈得快不能呼吸,不由得挣了挣,可她一挣,却被他抱得更紧。
“喂,我、我快不能……”她软软地讨饶,老天,她真不敢相信她会用这种声调说话。
忽地,他松开手,但松手的下一瞬,却是牢牢的捧起她的脸。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眼前已然一黑——
他吻了上来,重重地、深深地、热切地、霸道地,像是在宣示着什么般的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吻炽热得彷佛要烧掉了她的脑袋,瞬间,他的热情像是燎原的野火,将她的思绪烧成一片焦土。
“唔……”她不能呼吸,痛苦地闭上双眼。
可在那不能喘息的痛苦之中,又漫出了无法言喻的甜美,他强而有力的双手用力揉着她的身躯,那火热的唇瓣压着她羞悸的唇瓣。
她从不曾感受过如此热切地、渴盼地,彷佛要将她吞噬般的情感。
她很喜欢,但她脑袋里的氧气已经耗尽。
“唔!”她推开了他的胸膛,努力吸着气。
被她这么一推,韩墨楼先是一怔,旋即露出羞愧的神情。他感到懊恼,他居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违背了自己对她的承诺。
他答应过她,在她点头之前,绝不越雷池半步。
这几个月来,他不知道熬过了多少个因压抑情感及而痛苦的夜晚,怎会在这一刻……真是功亏一篑啊!
“失礼了。”他懊恼又沮丧地转过身。
顾秋心还喘着大气,思绪一时没能拉回,看着他那懊恼沮丧的背影,她心头一揪——他一定以为她拒绝了他吧?
“那个……”她想对他解释,想让他知道她一点都不讨厌,甚至是喜欢的。
“我真是枉读圣贤书,”他懊恼地说:“我答应过你,却控制不了自己。”说着,他扭转身子,重新面对她。
迎上他那坚毅又自责的眸子,她的胸口不自觉的抽了一下,很疼。
“不是的,我……”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他神情严肃,“若你有疑虑,我到书房去睡。”话毕,他便迈出步子准备离去。
见状,顾秋心想也不想地伸出手,“慢着!”她拉住他的手。
他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跟他那深沉又炽热的黑眸对上了,她突然说不出心里话来——
不,我一点疑虑都没有,我喜欢你的拥抱,我喜欢你的吻。
天啊,这种话教她怎么说得出口?太羞人了!
别说是现下的顾秋心,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的那个黄美贞,也不曾说出如此大胆直白又露骨的话。
她说不出口,可她也不要他走,她不想跟他分房睡,她已经习惯身边有个他了,就算什么都不做,她也想在半夜里醒来时看见他睡在身侧,想看见他沉睡时那安心又平静的脸……此刻,她发现他眼底竟期待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着那“慢着”两字之后的挽留。
她心中有点慌乱,一急,反倒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她得承认,她脑袋里的思绪总是很跳跃,有时连她自己都很受不了。
“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她目光一凝,神情严肃。
她如其来的正经八百,教韩墨楼原本有点激动、无法平复的情绪倏地沉静下来,他困惑地看着她,唇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
“今天罗老爷跟我说了一件事,我得立刻告诉你。”
见她如此严肃又慎重,他意识到她要说的必然是件不寻常又严重之事,方才的混乱这一刻全沉淀了。
“何事?”
“是关于我兄长之事。罗老爷说他数次在潇湘院遇到我兄长,见他面色日渐蜡黄,人也消瘦许多,而且精神时面萎靡,时而兴奋,极不寻常。”
“他病了?”
“不,我怀疑他是慢性中毒。”她说。
闻言,他一震,“谁对他用毒?”
“他自己。”顾秋心神情沉重,“罗老爷说一年前有名来自巴山的刘姓客商,每两三个月前来县城一趟,总是在潇湘院这样的地方出没并接触许多商贾,可这一年过去,他没与任何商家做买卖,却送了不少人忘忧香。”
他一顿,“忘忧香?”
“我兄长一直有使用熏香的习惯,近一年来,他最中意的就是忘忧香。”她续道:“那次游河,他便在船楼里使用忘忧香,我还深深记得我嫂子跟我说,那熏香十分邪门……”说着,她脸色越显凝重。
“当时我没疑心,可如今回想,他会面色蜡黄,情绪不稳,恐怕就是因为用了忘忧香,依我看,那名巴山客商极可能在风月场所买卖毒香,致人成瘾以谋取暴利。”
韩墨楼听着,脸色凝重,若有所思。若真有人在他辖境里贩卖令人成瘾的毒物,他这个知县怎么可以漠视?
不管罗敬初给予的情报是真是假,抑或是实情跟他所说的有所出入,他都得详加调查。
“这事非同小可,我会立刻派人暗中查证。”说着,他注视着她,面有忧色,“我担心的是,这事是否跟顾家之前货物遭劫却隐匿不报有关。”
她心头一惊,“你是说……顾家也有份?”
“我只是猜测,可你兄长是顾家的独苗,你爹应该不会做毒害亲儿的买卖。”
“确实。”她也希望顾家跟此事无关。
“不过这其中是否有关联,还得详查。”
“嗯。”她点头,若有所思,眼神有点茫然。
看着她那茫然困惑的神情,他心里一揪。说到底,那总是她的亲人,亲人沾上这事,她岂能轻松看待?他想,此刻的她心中必定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吧?
“秋心,”他注视着她,眼神变得柔和温暖,“你先别担心,这事不一定会扯到顾家头上去……”
“若顾家与此事无关,那是最好。若有,就算我心里不好受,你也不能心慈手软。”她目光一凝,“倘若那忘忧香真是毒物,而顾家又与其有关,那便不是轻易可以放过的了……”
她恨极了毒品这种东西、因为在她家道馆里,便有个曾经被看好的选手因为沾上毒品,毁了自己的未来,最后还赔上一条宝贵性命。
“墨楼,”她眼神澄澈而坚毅,“你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迎上她充满期待的清亮眸光,他颔首答应,“你早点沐浴洗漱吧,我出去了。”他说着,旋身就要再度离开。
“去哪?”她拉住他,疑惑地问。
“我……”他脸上有几许尴尬羞愧,“我去书房。”想起自己刚才因情之所至而做出的事,他感到歉疚。
她轻咬下唇,略带羞色,眼神往旁边飘,“你、你不用去书房睡,睡不好,你哪来的精神做事?”
闻言,他先是一怔,旋即难掩兴奋,像是担心她下一瞬就会改变心意,急迫的说:“你放心方才的事,我绝不再犯!”他手掌竖起做发誓状。
顾秋心顿时有点哭笑不得,“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