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深,声已静,前头的喜宴散了,宾客也陆续离开。
早已卸下凤冠霞帔,洗漱净身,并重新覆上红盖头的顾秋心,静静地坐在床边候着。
这喜房不大,但布置得红光辉映、喜气盈盈。
床前的百子帐,铺上的百子被,床头悬着的大红绣龙凤双喜的床幔、窗门上贴着的双喜及喜庆对联……这一切的一切都提醒着她——真的嫁给一个古代人了。
下定决心之后,她认真的想过,即便她有着顾秋心的记忆,可对她来说,顾家人还是陌生人。
与其跟顾家这些不怀好意的陌生人生活,她还不如跟韩家的陌生人试着相处,虽然她没见过未来婆婆,但看韩墨楼的人品跟行止,相信他娘亲应该不难侍候。
再说了,韩墨楼自幼丧父,没有兄弟姊妹,家里就只有母子二人,也就是说除了可能会发生的婆媳问题之外,她不可能遇上难缠的大伯小叔、大姑小姑。
这次韩、顾两家结亲是虞县县城的大事,但韩家家风俭仆,只以简单的十二抬纳采礼迎娶,反倒是顾家注重面子,给顾秋心置办了不少嫁妆。
不过这些嫁妆都不是些上等高档的好货,充场面的那些金银首饰跟头面,也只是为了显摆,赵氏早已吩咐随嫁的马嬷嬷在之后回门时要拿回顾家归还。
顾秋心真能留在手边的就只有一对金玉镯子、耳环、两支金簪,六套衫裙、十疋布,还有马嬷嬷跟丫鬟小节。
不过她是没打算把那些首饰头面还回去的,顾秋心在顾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可是清楚得很,那些东西就当是顾家赔给她、补偿她的,她一样都不还,全留着傍身以备不时之需。
她妈说过,女人上定要攒些私房钱,若嫁了好男人,可在紧急关头拿出来为良人纡困解围,若遇人不淑,至少要走的时候也不必忧虑将来寸步难行。
话说回来,韩墨楼虽是堂堂知县,但生活实在简单,府邸上上下下包含府卫,只三十几人,因为精简人力、节省开支,也没特地聘用园丁长工什么的,府里虽有庭园楼阁,却略显冷清。
他初来虞县只四个月时间,不喜交际亦无旧故,又谢绝了县城商会那些仕绅富贾的贺礼,一桌十两的席面只开了八桌,凑个喜气的双数。
马嬷嬷跟小节虽只是下人,但都见惯了顾府那种富裕张扬的生活,不禁觉得韩墨楼虽贵为知县,日子却寒伧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韩墨楼在虞县县城没有亲戚,亦没有闹洞房的朋友,过命兄弟鲁自行又公务繁忙无法前来,因此早早便散了席。
韩墨楼今晩喝了一点酒,不至于醉,但情绪不知怎地有点高涨,洗漱净身过后,由着心砚陪他返回晓阳院。
进院子,只见几个丫头婆子在外面低声聊着,见他进来,连忙福身。
几人簇拥着新郎官进到厅里,朝喜房喊着,“新郎官到!”
听见声音,顾秋心的胸口紧了一下。
喜婆笑咪咪且兴高釆烈的扭着身子迎到门前,劈哩啪啦的说了一堆吉祥话。
顾秋心脑袋一片空白,压根儿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其他人又说了什么,一切都真真实实的进行着,可她却觉得像是在作梦般。
韩墨楼以枰杆挑起她的盖头,她用眼尾瞄了他一眼,又心慌的垂睫敛容。
她像是个傀儡女圭女圭般任由喜婆及其他人摆布着,逐一完成了坐床、撒帐、同牢及喝合卺酒等仪式,然后便跟韩墨楼并肩坐在撒了花生果子的合欢床上。
当所有人退出喜房,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一对龙凤蜡烛照耀出了一室旖旎。
太安静了,静到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及呼吸声。她都几岁的人了,当然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说真的,韩墨楼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就算把他当成一夜的对象也不是困难的事,难就难在……她从没试过一夜。
在跟郑道德交往的那十年间,她只有他,甚至在他之前也不曾有过别人,因此仅有数而之缘的韩墨楼对她来说还是太陌生了,跟“陌生人”发生亲密系,对她的心理及生理都是极大的挑战。
此时,她听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觉得他似乎也很紧张,空气彷佛凝结了、停滞了,她不动,他也不动,他们……应该不会就这样坐到天明吧?
就在她如是想之时,他动了。
这让她整个人跳了起来,像是受惊的小兔子,然后他伸手一抓,紧紧攫住了她的手臂。
她瞪着双眼,面红耳赤地望着他,她想,她此刻的表情一定蠢极了。
韩墨楼没想到顾秋心会是这样的反应,看着她那满脸潮红又受惊的样子,他先是一愣,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然后蹙起浓眉。
她感觉他想笑,可又忍住了。
“你怕?”他低声问。
怕是不怕,只是紧张到心脏都快停了。
“在黑风寨待了十来日,你不惊不畏,我还以为你有八颗胆子呢。”他试着说些轻松的话语。
“那不一样,虽然人在黑风寨,可我、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她怯怯地说。
“你现在无性命之忧,又怕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陌生,我还不了解你……”
“人人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洞房之夜都是陌生的。”
“我知道,我只是……”她轻咬嘴唇,语带试探,“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不觉得难为情?有吧?刚才我明明也听见你的呼吸有点急促。”
韩墨楼微顿。好吧,他承认……他确实也有点慌,毕竟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成亲,第一次洞房。
“要跟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女子有肌肤之亲,你心里没那么一点点的……不安?”
“你肯定是洞房花烛夜时话最多的新嫁娘。”
烛光摇曳中,他那两只幽深的黑眸攫住了她的视线。
迎上他的目光,她不自觉地倒抽一口气,然后吞咽了口唾沫。
他不明显的轻笑一声,“我以为你是吃熊心豹子胆长大的,天不怕地不怕。”
她不服气地回嘴,“我不是怕,只是困惑。”
“困惑?”春宵一刻虽值千金,不应当浪费在谈天说地上,但他却好奇她究竟要说些什么。
“凡事都说因果,是吧?”她反问他。
“一般来说,是的。”
“如果喜欢一个人是因,那么跟对方成亲生子就是果了,没错吧?”
“确实。”他说。
她那明亮慧黠的目光望着他,“那我们现在不就是倒果为因吗?”
他深深笑,“怎会是倒果为因呢?我挺喜欢你的。”
闻言,再迎上他那过分专注认真的黑眸,她的胸口陡地一震,瞬间脸热。
“我、我们才见过几面,然后就……你、你怎么会喜欢我?”她不自觉地结巴。
“这世间有日久生情,但也有一见钟情,不是?”
“是……是没错。”
怪了,她不是想说服他吗?怎么却让他给说服了?
而且他这话的意思是……他对她一见钟情?
“若我对你一见钟情,那与你成婚生子又有何难处?”看她脸上那一阵慌又一阵愁的趣味表情,韩墨楼忍不住在心里窃笑。
“一见钟情就像烟火,稍纵即逝,一点都不靠谱的。”
“一见钟情是契机,就像是打开了一扇陌生的门,门开了,纵然跟自己原先所想不同,但日子久了还是能生出欢喜。”
“……”她两眼发直地看着他,顿时说不出话来。她真没想到他如此能说会道,他看上去明明是个口拙的人,怎么……她输了,输得彻底。
算了,罢了!既然她都已经决定从今以后以“顾秋心”的身分活着,那就要履行顾秋心的义务,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做他韩墨楼的妻。
犹如一去不复返的壮士般,她叹了一口气,“好呗,我就像瓮中鳖、囊中物,还能如何。”
听见她如此形容自己,韩墨楼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得承认,一开始他对她还真没什么特别的期待跟感觉,提携他的常永为他保媒,他自觉成家时候已到,便答应了。可自从见了她后,他对这桩婚事有了期待,有了……种说不上来的热情。
这样的女子成了他的妻,究竟是会为他的生命注入活水?还是扰乱他原本平静的生活呢?
而顾秋心已经爽快干脆的将整个身子一歪,就要往床上躺,见状,韩墨楼及时将她一把抓住,因为劲道不小,她便撞进他怀里。
“呃?”她一惊的同时,脸已贴上他宽厚实的胸膛,瞬间她的身体窜出一股热流,直冲脑门,那热辣辣的、不知名的、犹如闪电般的东西咻地便往她的四肢百骸扩散。
“你这莽撞的猫崽子……”韩墨楼叨念着她,可声音里有着他不知道,却莫名冲击着她的宠溺,“床上都是花生果子,不怕扎着吗?”
说话的同时,他一手抓着她,一手拨开那撒了满床的花生果子。
这时,她才发现他突然拉住她,是怕她躺在那些花生果子上头会疼得哇哇叫。他看着明明不像是如此体贴入微的男人,怎么……喔不,他应该是体贴入微的男人,要不就不会带着一套男装上黑风寨找她了。
这人,心思细腻得很。
“好了,”把满床讨吉利的花生果子拨开后,他松开了手,径自月兑着鞋袜,“自己把鞋袜月兑了,睡吧。”
“咦?”她一怔,狐疑地望着他。听他的口气,好像今晚就到此结束了?
“难道要我帮你月兑?”韩墨楼浓眉一蹙,“按理,妻子是要服侍丈夫月兑衣卸履的。”
“你……”她不解地问:“你现在是想……”
他上身往前一倾,欺近了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惊悸的双眸,然后勾起一抹促狭,“我想的,你给吗?”
她先是一顿,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明白,她又臊红了脸。
“既然你没能对我一见钟情,又尚未日久生情,那么……我等你,等你愿意。”
听见他这些话,她突地瞪大眼睛,惊疑出声,“什……”
老天爷,她也未免太幸运,居然遇到个这么有绅士风度、懂得尊重伴侣的君子?
韩墨楼自个儿月兑去外衣,身着单衣四平八稳的躺下,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她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他。他是认真的?他……应该不会半夜起身“偷袭”她吧?
像是感觉到她还文风不动地坐在一旁,阖着双眼的韩墨楼以平缓而坚定的语气,淡淡地说道:“我韩墨楼答应的事,一定做到,你放心的睡吧。”
那对龙凤蜡烛的烛火还亮晃晃的,但天已蒙蒙地白了。
韩墨楼看着蜷起身躯靠在自己身边、一条腿还搭在他腿上的顾秋心,有些无言。
他是要她放心睡,可她也睡得太放心了,居然就这样黏在他身侧?
而且这是什么睡相?哪里像是个闺阁千金?
若换了别人,他肯定要皱起眉头,啧一声,训一句“成何体统”,可因为是她,他竟可以接受、可以原谅?
明明是如此粗野张狂的作态,他却觉得……讨喜可爱?
“唔……”
她微皱眉头,发岀细碎呓声,她一手往他胸口抓,揪住了他的衣襟,然后又呼噜呼噜的不知在呢喃着什么。
他一直是个君子,纵使美人坐怀,仍能心无邪念,若他不想,没人可以诱惑得了他。此刻,他对她也没什么遐思,但不知为何,身子却热烘烘地。
视线往下一移,看见的是她熟睡安心的脸庞,因为她就靠在自己胸口,他连呼吸都格外小心,生怕惊醒了她。
他不懂,这样的温柔心思是打哪儿来的?
“唔……”
此时,她把脸往他胸口一蹭,不安稳地扭了扭身子,那搭在他腿上的腿突然踢了下。
他觉得他该唤醒她,免得待会儿莫名其妙的捱拳脚。
“秋心。”他沉着声,怕声量过大吓着了熟睡的她。
“唔……嗯……”她攒着眉,咕哝着。
“顾秋心。”他再唤了她一声。
这次,她睁开了眼睛,而且是突然的睁大了眼睛,像是意识到或惊觉到什么。
睁大着双眼,顾秋心看着近在眼前的韩墨楼,抓着他胸口的手指犹疑地动了动,然后惊觉自己竟像无尾熊一般巴在他身上……
“啊!”她又惊又羞地叫了一声,倏地松开双手,整个人往后弹。
她的反应教他忍不住地想笑,但不轻易将将绪心思表现岀来的他还是憋住了。他慢条斯理地起身,扭了腰,双脚下地,然后再转过头去看涨红着脸动也不动的她。
“起来准备冼漱换装吧,今天是你第一日向娘请安,可别迟了。”他淡淡地说道,然后着履下床。
“喔。”她讷讷地答应一声,两眼发直地看着走往屏风后更衣的他。
她是怎么了?跟一个虽然已经拜堂成亲,却十分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她竟睡得那么安稳、那么忘我?那么……
想到方才惊醒时,自己整条腿跨在他身上,身体紧贴着他,然后整颗头塞在他胸口……老天,糗毙了。
昨晩自己说得多么矜持、多么有原则,还莫名其妙又意外地让他说出一句“我等你”,结果才睡了一晚她就破功了?他会怎么想她?
此时的顾秋心既觉得懊悔又觉得丢脸。
她还在懊恼着,韩墨楼已经更衣完毕,身上穿着的是他上次去黑风寨接她时穿的袍子。
他从屏风后出来,见她还坐在床上发呆,微微皱起眉头,“还没回神吗?”
她尴尬地望着他,“醒了,三魂七魄都醒了……”
听见她说“三魂七魄都醒了”,韩墨楼又在心里偷笑。这丫头总说些乱七八糟,却又让人生不了气的话。
他往花厅的方向走了几步,朝外说了声,“来人。”
“在。”他才一喊,外头就传来回应。
“侍候夫人更衣洗漱。”他说。
“是。”外头的小节跟马嬷嬷答应一声,推门入内。
小节跟马嬷嬷身后跟着进来的是一名婆子,她看着韩墨楼,还未开口,韩墨楼就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张白帕子,迅速地交到婆子手中,那婆子点了点头,旋身便走出去了。
顾秋心好奇又疑惑地看着,小节跟马嬷嬷已凑上来抓着她到梳妆台前坐下。她以眼尾余光瞥了韩墨楼一眼,他也正瞧着她。
两人目光一对上,她不知怎地心头一悸,而韩墨楼则什么都没说便走了出去。
韩墨楼承接了前任知县距离衙门只有两条街远的宅邸,同样的宅子,里头的人力却精简许多,他裁撤一些无用的赘职及闲差后,上上下下不及四十人。
跟母亲都过惯了简单朴实的生活,也不太习惯事事有人侍候,所以即便母亲如今已是官家老夫人,身边也只有一个嬷嬷跟两个丫鬟。
虽有人随侍在侧,但劳动惯了的韩老夫人依然喜欢做些劳务,尽可能不假他人之手。
进到韩老夫人所住的秀水居,入目的竟是一大片的菜园,顾秋心不觉愣了一下。
在顾府,满园满院的都是香花异草,春夏秋冬按时节绽放,园丁们在庭园里种植各色花草,红橙黄绿蓝靛紫,交织成一张张彩虹花毯。
看见她脸上疑惑的表情,韩墨楼说道:“刚来时,这府里到处是稀有少见的花草树木,娘说那些花草徒有春华,却无秋实,于是全都送给城里的几座寺庙了。”
“娘是挺实在的。”她还不了解韩老夫人,但光这一点,就让她有点佩服。儿子都当官了,要吃什么菜没有,她居然还自己种?
进到花厅,韩老夫人已等着了,两人恭敬地在她跟前跪下,向她请安奉茶。
韩老夫人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顾秋心,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酗用词,“媳妇儿……”
“娘。”她恭敬地回应。
“你是顾家大小姐,身娇肉贵,过去应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到我们韩家来,恐怕要委屈你了。”
“娘言重了。”她抬起眼望着韩老夫人,“秋心虽出身商家,但平常日子过得十分简单,既无华衣亦无美馔,淡泊简朴的生活正是我喜欢的。”
闻言,韩老夫人微怔。她是顾家大小姐,却过着既无华衣也无美馔的生活?
其实在韩墨楼前去黑风寨将顾秋心接回后,她曾希望韩墨楼解除跟顾家的婚约。顾秋心曾死了一名未婚夫的事她知道,虽然心里难免有点忌讳,但生死由天,赖不到顾秋心身上。
可一个闺阁千金被掳进了贼窝那可就不是什么小事,对女人来说,名节重于生命,尽管外面的人都以为她是落水后被一对打鱼的老夫妇所救,可她知道顾秋心在贼窝里待了十来天。她,心里有疙瘩。
韩家从未大富大贵,但向来清清白白,墨楼是韩家的独苗,若是娶了一位不清不白的媳妇,她如何面对韩家列祖列宗?
可当她向儿子提起此事,他却心意坚定,非顾秋心不娶,甚至信誓旦旦、信心满满地告诉她——
“娘,相信孩儿,您会喜欢她的。”
因着儿子这句话,她允了。而刚才在他们过来之前,周嬷嬷已经将元帕交给了她,看着那元帕,她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媳妇儿,我韩家没什么了不起的规矩,我们娘儿俩的生活也一向简单,”韩老夫人殷殷教诲,“女人的一生没什么难的,只要遵守三从四德,就能安稳此生,你都明白吧?”
顾秋心点点头,“媳妇明白。”
“墨楼自来到县城赴任后、早出晚归,经常因公务而废寝忘食。”韩老夫人吩咐着,“我常年茹素,所以向来自己用膳,墨楼的午膳都是在府衙里用的,晚膳有时也是在外头打发,你不必到秀水居来侍候我,亦无须一日三请,为娘只希望你好好照顾侍候着墨楼即可。”
闻言,顾秋心微怔,听韩老夫人这席话,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本想着古代人的媳妇儿不好当,没想到韩老夫人是如此随和且不端架子的婆婆。
“媳妇儿明白,请娘放心。”
说着,她又偷偷的瞥了身边的韩墨楼一眼,而韩墨楼也正睇着她,就这样,两人的视线又不小心碰撞上了。
不知为何,她又是一阵心悸,急急忙忙地将视线收回。
离于秀水居,回到晓阳院,两人的早膳已张罗妥当。
两人入座共进早膳。桌上共五碟家常小菜,清淡而简单。
“你若有什么不惯吃、不喜吃的,差人跟厨房说。”
“我很好养,不挑食。”她说着,先挟了一口菜往碗里放。
韩墨楼看了她一眼,径自吃了几口,咀嚼着她刚才跟他娘说的话。
她说她虽出身商家,但既无华衣亦无美馔,可她是顾家千金,日子合该过得舒坦宽裕吧?为何她会说出这些话?是生性淡泊简朴?还是另有原因?
两人静静地吃完了他们成为夫妻后的第一顿早膳,他准备出门。
心砚本要侍候他整装,但顾秋心觉得从今以后这应是她分内之事,因此自告奋勇,“我来吧。”
他没强求她尽夫妻间的义务,她不能不尽妻子的责任。
心砚微怔,看了韩墨楼一眼。
韩墨楼颔首,淡淡地道:“你们都退下吧。”
心砚跟小节答应一声,双双退出房外并带上了门。
顾秋心他卸下腰带及外衣,再为他穿上官服,其实她从没帮人穿过衣服,还是这种古代的衣服,所以有点笨手笨脚。
韩墨楼的个儿高,她在侍候他穿衣时,还得不时踮起脚尖。
这时,他微微的弯了腰,配合着她的高度。
而他一弯腰,脸便靠近了她,她不自觉地倒抽一口气,胸口又是一阵悸动。
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热热的,她希望自己没脸红,不然就太糗了。
套好外衣,她取起腰带为他圈上。为了圈上腰带,她得展开双臂环着他的腰身,然后……她又脸热了。
虽说原主是十七岁的身子,可她骨子里是个三十好几的女人了,怎么只碰了碰他,她就心头小鹿乱撞?
“我自己来吧。”突然,韩墨楼接过腰带。
在他接手的同时,触碰了顾秋心的手,她心头一跳,倏地松开了手,退后一步。
韩墨楼一边动作娴熟的系上腰带,一边睇着她,见她面红耳赤,眼底竟满是羞色,他微微拧起眉心,想笑,但忍下了。
“做不来的事,不急。”他淡淡地说:“我们有的是时间。”说着,他已将腰带系妥。
顾秋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有点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她得说,他的一些小动作真的让她感到惊讶,不说别的,就说刚才他为了迁就她的身高而弯腰的动作吧,那是多么体贴又温柔的行为呀!
她以为古代的男人都是不解风情的大男人,尤其他还是当官的,必然是一板一眼、高高在上,可与他接触以来,他的种种言行举止,却常给了她意外的惊喜及温情。
虽是盲婚哑嫁,但也许她真的嫁了一个不可多得的男人呢!
想想也是可笑,她跟郑道德交往十年,自以为对他了如指掌,没想到还是被他给蒙了。
“放心。”他双眼注视着她。
她回过神,迎上他的目光。
“娘并非富裕人家出身,在我考取功名之前,也一直过着非常清苦的生活,所以并无贵人的做派及习性,你与她相处只需真诚,不必拘礼。”他说。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
“若有什么不懂不明白或是需要协助之事,直管去秀水居向娘请教。”
“明白。”
“虽说刚成婚我可休息数日,但我仅赴任四个月,县务繁忙,千头万绪实在放心不下……”
“我懂。”她打断了他,释然一笑,“你只管忙你的、做你的,我会把自己安顿好的。”
她知道他是个以社稷为重的好官,在他上鬼哭山接她时,她就知道。
她的理解跟体谅,让韩墨楼脸上有了微微的放松笑意。“感谢你的理解,那我出门了。”
“嗯,我……对了!”
突然,她想起今早的事,今早跟在小节跟马嬷嬷身后的陌生婆子,她方才在秀水居见着了,现在她知道那是周嬷嬷,是在她婆婆跟前侍候的人。
当时,她取了韩墨楼交到她手上的白帕子就走了,那白帕子是什么?
“还有什么事?”他问。
“早上娘身边的周嬷嬷进来,你似乎拿了什么给她,是……”
“元帕。”她话还没说完,他已回答了她。
她愣住。元帕?新婚之夜用来证明新娘子是清白之躯的物品?
她狐疑地望着他,讷讷地又问:“我们又没……你哪来的……”
他抬起左手,掌心对着她。
她清楚的看见他左手食指上有一道新伤口,“这是……”
他颇有深意的一笑,“只一把剪子,一点鲜血就能办到的事。”
“……”她再一次呆住了。
“这是极易取巧造假之事。”他说。
“你这是欺骗娘?”
“不是骗她,是为她好。见着元帕,她便心安,日子也就过得舒坦,再说……咱俩房里的事,也不须对谁交代,递上元帕,你我都不必解释太多,是不?”
是,他说得对极了,她只是对于他如此缜密的心思感到不可置信。
“你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她好奇地问。
他眼底闪过一抹促徕,却神情淡定地回答,“在你整个人巴在我身上,令我动弹不得、逃生无门之前。”
听着,她脸又热了。
韩墨楼是个作息规律的人,唯一不规律的就只有回府时间。
头一天,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她都洗漱完毕,准备就寝。
第二天,他回来的早一些,但她也早已用完晚膳。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这么同床了三晚,她渐渐不觉得尴尬,还能跟他互道晚安,然后和衣睡下,接着一觉到天亮。
她想,她是真的信任他的为人,才能如此毫无防备。不过,为了避免像第一晚那样一睡着就不省人事地像无尾熊般抱住他,就寝时她几乎是贴着墙面的。
如果可以,她还真想把自己绑住,免得睡死了又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情来。
第三天是回门的日子,韩墨楼因公务繁忙,无法陪同,所以她得自个儿回去。
她倒无所谓,她娘家那些人,韩墨楼还是少接触得好。
一早,顾秋心便带着婆婆帮她备妥的回门礼,坐着韩墨楼已命人备妥的轿子回娘家。
回到顾府,那些以往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丫鬟不敢怠慢,毕竟她如今是知县夫人,已非昔日养在深闺里的那个小可怜,再者,她自从黑风寨历劫归来后,整个一人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坚毅的、爽朗的气质,与往日的她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从前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就连下人都不把她当一回事的顾秋心,摇身一变,从里到外都让人又惊又疑。
进到花厅,赵氏已领着李香君跟顾秋桐在那儿候着,虽是回门见爹娘的日子,顾万得却不在府里。
顾秋心也不在意,横竖她没打算久待,要不是对于这些古代的繁文褥节还是得入境随俗一下,她压根儿没想过回门。
赵氏见着她带回来的回门礼,一点兴趣都没有,更没打算关心一下她在婆家过得是否舒心,满心只急着讨回她为了摆显、为了面子而特意添上的嫁妆。
“东西带回来了吗?”她两只眼睛望住正要喝茶的顾秋心,问道。
顾秋心好整以暇地啜了几口茶,笑咪咪地看着她,“什么东西?”
赵氏一顿,眼底闪过一抹愠恼,“当然是我吩咐你拿回来的东西。”
她假意想了一下,然后“喔”了一声笑道:“我都送给婆母当见面礼了。”
闻言,瞪大眼睛的不只是赵氏,还有李香君跟顾秋桐。
随着顾秋心回门的马嬷嬷跟小节担心的看着顾秋心。
早在回来前,她们就知道主子不打算归还嫁妆。她们劝她别忤逆赵氏,免得遭殃,可她却气定神闲、十拿九稳地说——
“放心吧,没事。”
主子都说没事,做奴婢的还能说什么?也只能提心吊胆的跟着回来,走一步是一步了。
“你说什么?”赵氏差点从那张黄桧木太师椅上跳起来,她怒视着她,“我不是让你交回来吗?”
“母亲,您先别气,听我说。”她依旧气定神闲、不疾不徐地开口,“女儿是克死过未婚夫、又被掳进贼窝的女人,虽说夫君不计较,仍旧娶我过门,可婆母不那么想。”她说着,又啜了两口茶,露出满意的笑容,续道:“婆母嘴上不说,心里可介意极了,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所以我就借花献佛,将母亲给我的嫁妆转送给婆母献献殷勤。
“您有所不知,当婆母看见那些首饰头面时,脸上真是有藏不住的笑意呢!尤其是那只赤金绞丝镯,婆母不知道有多喜欢,不信,您问小节跟马嬷嬷。”说着,她把脸一撇,看着小节跟马嬷嬷。
赵氏惊怒地瞪向小节跟马嬷嬷,两人硬着头皮,连声说是。
她一肚子的恼火想发作,可听着顾秋心这番话,一时又发作不了,只是涨红着脸,瞪着眼睛,气呼呼地看着她。
一旁的李香君跟顾秋桐惊讶顾秋心何时变得如此恣意妄为,但同时又崇拜起她变得如此胆大包天的性子。
“母亲,您跟爹当时是为了什么把我嫁进韩家呢?”她笑视着赵氏,“不就是因为他是个官,而顾家能借着这门亲事打通政商两界的关系吗?有道是『世路难行钱做马,秋城欲破酒为军』,想收果子,也得舍得施重肥,是不?”
她这番话堵得赵氏说不出话来,所有人也都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当日我被翟烈带上黑风寨,翟烈向顾家勒索五百两,您的女婿韩墨楼替咱们顾家省下了,如今送几样头面首饰回报,应该不为过。”
韩墨楼说顾家当时准备付赎金救人,那是因为他不了解顾家人,更不知道顾秋心在顾家是什么处境。
若真担心顾秋心闺誉有损,退了亲事,顾家理当偷偷带着五百两上山换人,又怎会前去告知准女婿呢?
天下哪有无本生意,他们想利用她这把钥匙去打开韩墨楼这扇门,总得付出一点代价吧?
“母亲放心,女儿进了韩家,一定会好好侍奉婆母及夫君,讨他们欢心,日后咱家有需要之处,女儿也定会效力。”她目露精芒,面带微笑地直视着脸已经黑得像锅底的赵氏。
赵氏听着她这番话,反驳不了,只能继续愠恼地看着她,不停调整着激动急促的呼吸。她发现顾秋心像是变了个人,才不过嫁了三天,整个人像是月兑胎换骨般,成了一个她全然不知的陌生人了。
如今顾秋心嫁进韩家,她已是韩家人,是知县夫人,自己心里纵有再多的恼火,也不能像往日那般对付她。甭管她说将嫁妆送给韩老夫人是真是假,那些东西都要不回来了。不过,她也没说错,往后顾家还得指望着她在韩墨楼耳边吹吹枕头风呢,她在韩家越是混得风生水起,对顾家就越有利。
猫崽子大了,爪子都伸出来了,看来,她得小心巴结着这小畜生。
忖着,赵氏换了张脸,收起怒意,涎起笑脸,“你说得是,为娘的实在浅见短视,以往不知你如此精明聪慧,还真是为娘的看走了眼。”
“母亲,”顾秋心唇角一勾,“女儿虽嫁了人,但身上流的是顾家的血,当然事事都为着娘家着想,顾家若不好,女儿在婆家也抬不起脸来,是不?”
“确实。”赵氏注视着她,深深一笑,“来人,传膳!”
顾秋心猜想,赵氏原本并没有打算款待她的,但让她倒打一耙、反将一军后,大概觉得不好跟她撕破脸因小失大,因此才会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不只命人备膳款待她,还让她带了两斤茗茶云中仙回去孝敬韩老夫人。
看来她猜得没错,顾家将她嫁给韩墨楼确实有所图谋。这也不奇怪,自古以来,官与商都是互相照拂的,顾家当初想方设法娶了李香君,也是因为她是通州府尹李兴利的亲侄女。
这些日子以来,原主的记忆越来越鲜明,很多之前她不记得、不知道的事,如今都慢慢清晰。不过她自己的记忆并没有遭到顾秋心的记忆取代,还是安好的待在她脑袋里。
实在万幸,因为她可一点都不想忘了爸妈跟弟弟。
用过膳,她胡诌要顺路帮婆母抓几帖药,必须离开,只因她不想久待顾府。
李香君主动送她,两人离开花厅,一路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秋心……”临别前,李香君像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却欲言又止。
“嫂子,你有话直说无妨。”
“我……”李香君秀眉微蹙,眼底竟满是忧色。
“唷!”
突然,顾秋丰情绪过分高亢的声音传来,“知县夫人回来?”
两人往声源望去,只见顾秋丰摇摇晃晃,脸上洋溢着一种诡异快意及欢悦的走了过来。
李香君见状,低下了头面露忧惧。
顾秋心察觉有异,却又毫无头绪,这时李香君的手搭上了她的,微微颤抖着,她感觉到李香君那从身体深处漫出来的恐惧及忧虑。
就在她不解之际,顾秋丰已走到她们面前,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顾秋心,怪笑道:“唷唷,瞧,还真不一样了呢!”
“大哥。”她唤了他一声,同时闻到他身上的那一股甜香。这味道有种熟悉的感觉,她想起在落水前,顾秋丰就在船搂里烧着这味道的熏香,当时李香君还因为受不了而走出船楼。
那天是在开放的空间,又有点距离,味儿不明显,如今他近在面前,那甜味腻得她难受。她想,顾秋丰必是到潇湘院去风流快活,还在姑娘房里留宿,过午了才回来。
想着,她真替李昋君难过,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如今犹如弃子般,这要在二十一世纪,她早就劝李香君离了这渣男。
“我那妺婿如何?”顾秋丰挑眉狎笑,“哥哥我瞧他那体魄应当不差吧?”
这会儿,顾秋心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她看他是还没醒吧?尽说些不正经的垃圾话。
“秋丰,你说的是什么话呀!”李香君皱着眉、红着脸,怯懦地阻止。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都嫁人了,还是不谙人事的姑娘吗?”顾秋丰情绪高涨亢奋,眼里虽然有着隐约的恶意及不友善,嘴角却一直失守的往上扬,朝着两腮咧开。
顾秋心细细看他,两颊消瘦,面色蜡黄,眼窝黑黑地,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大哥。”她正色地道:“多顾着身子吧!顾家家大业大,要是你不幸英年早逝,可就无福消受祖宗余荫了。”
闻言,顾秋丰稍稍清醒,恍然问道:“你……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她眉梢一扬,“妹妹先行告辞。”语罢,她便迈开步子离去。
出了顾家大门,马嬷嬷突然压着声音问:“夫人,怎没见您肥呢?”
她微怔,不解地看着马嬷嬷,“肥?”
马嬷嬷轻轻一笑,眼底有着隐隐的赞叹跟崇拜,“是呀,吃了那么多熊心豹子胆,也没见您肥几两肉。”
这会儿,她听明白了马嬷嬷的话意,高深莫测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