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与忧 第九章 凡游 作者 : 决明

回到自家养病期间,天愚来看过她。

天愚老脸写满抱歉,对于拐她去闯魔境,害她身受重伤回来,更险些惨遭神殒,天愚过意不去,带来许许多多珍稀仙丹,给她进补。

天愚兴趣众多,炼丹正巧是其一。

开喜倒不觉得天愚何错之有,当初赌局是两人皆同意,事后才责备天愚出的题目太困难,忒没道理了。

她是个玩得起、看得开的好赌友,愿赌服输。

魔境之行没能赢到把芙蕖伞,自然该信守承诺,乖乖替天愚扫庭园一百年。

“哎呀,扫庭园就不必了,这一局我们不算数,改日再战,你先把身体养好养壮……老喜,你是不是模样变了?看来真的伤得不轻,损及仙元,幸好没像我,一老三百岁,这瓶仙丹记得按三餐吃,每回两粒,千万别配着酒吃……”老好人天愚唠唠叨叨,又塞给她一大罐药丸子。

开喜说养病也不算,霉神治妥了她所有伤势,按理来说,她早能活蹦乱蹦,四处溜达,不该像现在,一副恹恹病貌,看上去确实不大好。

“哪能不算数,等我精神爽利些,就去替你扫院子。”有输有赢,才是神生,她不会食言。

“是我不好,赌局不该开到魔境那种鬼地方去,我本来就打算,再过半个月,你若没回来,我便要请一道天旨,跑趟魔境,接你出来……”天愚好抱歉地说。

“老友,你还真有良心,换作是我,我可不会想到去接你回来,哈哈……”连笑起来都有些没劲头。

天愚能听出她语气中,强打的精神,不由得忧心:“你在魔境里,究意遇到了什么事?能把堂堂喜神搞成这样?”

“哪有遇到什么,只是重浊吸太多,有些不适而已,多躺两日就好。”

她一点都不想多聊魔境点滴,答得敷衍。

不聊,就不会有机会去回想,不回想,自然不会记忆深刻。

“这瓶药,专治浊息侵体,你早晚各三颗。”天愚一听,忙掏出药罐塞给她。

开喜心想,若自己胡诌这个便秘呀肾亏什么的,天愚恐怕也生得出药丸子喂她,是说,他袖囊里,到底藏了几千票药罐子呀……

听天愚磨叨许久,床榻边已排排站好二十五瓶仙丹,天愚总算察觉她一脸疲备,甘愿告辞走人,临走,又再给了她第二十六瓶药。

按这种服药方式,她整天里啥都甭吃,光吞药就饱。

天愚走后,不到半个时辰,破财也来了。

“狩夜呢?”崽子第一句话居然不是问安,而是问人。

“走了。”开喜懒得从床上爬起,维持深陷被褥的慵懒模样。

破财趴在床边,神情明显失望,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亏我还想带他四处逛逛走走,看看这里的好山好水好风光。”

开喜不像崽子无情无义,他没关心她的健康,她身为长辈,倒挺担心他被爹娘领回之后的遭遇,故而关怀一回。

“你被你爹打了没?”若有,她这有天愚刚塞来的跌打损伤丸,可以转手赠他。

“没,我跟我女乃女乃说我想死她了,要陪她多住十来天,我女乃女乃当然一口答应,我爹没有下毒手的机会。”崽子小归小,看大人脸色可是绝技,知道谁能治谁,有了女乃女乃这道稳固护身符,爹也无法轻易逞凶。

教训孩子这档事,是讲求时效的。

第一天,孩子初犯错,那时父母火气最大,想打孩子屁屁的满满,妥妥就是十成;第二天,孩子犯后态度良好,乖巧听话,三句不离“我下次不敢了”,打屁屁降至七成,第三天,父母开始回想自家孩子的好,想崽子曾经如何如何贴心、如何如何撒娇,打屁屁剩不到三成;第四天,此次惩处,留到下同再犯一块算。

“你这小家伙,挺精明的嘛。”她笑拧他脸腮。

“久病成良医,久病变狐狸,嘿嘿。”破财此时笑容最似娘亲,全是猫儿偷腥成功后的嘴脸。小脑瓜左摇右晃,维持着同一笑靥,道:“喜姨,我们何时再回去魔境?”

开喜一脸惊讶:“为什么还要回去?我们又不是魔境中人,好不容易成功出来了,傻子才再往火坑里跳!”再说了,也不该用“回去”这两字呀!魔境又不是他们的家!

“是因为你要治伤才送回来,伤好了、不是应该再回去,凭自己力量离开魔境,说出来才光荣、才长脸呀。”以破财看来,好比一场游戏,因突发情况而暂停,突发情况解决了,就该继续玩下去。

“傻孩子,这种时候谁管光不光荣、长不长脸呀,我去魔境就只是一场赌约,刚刚我同天愚认输了,认命会去为他扫院子……既然赌局结束,我何必再去魔境,自找苦吃?”

“可是猋风哥还困在里头——”破财皱起金色双眉。

开喜摆摆手,“猋风是魔族人,魔境之于他,犹如世外桃源,况且能留在墨羽身旁,他连血仇都能忘,何须我们多事去救?”

“但是,喜姨——”破财还想说,被开喜立马截断发言权。

“在魔境又没遇上几件好事,值得你念念不忘吗?改天喜姨带你去凡间溜达溜达,补补喜泽,看看现今凡人们都玩些什么、吃些什么。”

她说的那些,很能吸引孩子,破财当然心动。

然心动之余,小脑袋瓜子里又觉得颇为惆怅,当然他对“惆怅”这两字很陌生,会写会念但不会解释,太深沉的情感差异,孩子分辨不来,仅是单纯惊惜道,“我也想带狩夜去凡间溜达溜达,他一定没有吃过人间好吃的……”

“你怎么还记挂着他呀?你知不知道,狩夜魔龄多老呀!对这种小孩子玩意,没有兴趣的!”她都不忍去计算狩夜活了多久,难怪霉神喊他一声老魔物。

“因为他将会是我徒儿,我当然要记挂一下呀。”为师之道,时时把爱徒挂嘴边,爱徒才会也把师尊放心上。……你还没放弃呀?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

明知很难达成,依然视其为挑战目标,这傻劲,初生之犊才能有的吧。

她这种年岁的神,只觉得明知一定失败,还硬要去做,就叫真傻子。

“等你以后长大,有本领魔境来去自如,你再去找他商量拜师收徒这档事吧。”她笑叹,对小家伙的不屈不挠,倒有些羡慕,无论日后成败如何,勇于尝试也不错。

等破财长大,再去魔境时,魔境应该又换了一任魔主吧……

虽然明明还是同一位,但模样是不可能一样了,唯一相同的,是这一任的新魔主,仍旧守着魔境的日日夜夜,一如漫长岁月以来,他持续在做的事。

多可惜,她觉得,他这一世的样子,最最好看……

他二代魔主那时的长相,与明灵天女最相仿,眉字间,一半属于神族的清灵俊秀,难以遮掩,经过一世又一世的改变,那股神韵稍淡,他更偏似于魔族,眸色加倍鲜赤,而眸心魔魅更盛,光是被他默瞅着,好似心脏受其操控,失序地狂乱躁动……

察觉自己失神太久,破财漂亮的金眸盯着她瞧,似乎不解她在发啥呆。

她为粉饰太平,给了崽子一抹笑靥,拍拍他脑袋瓜。

“喜姨,你真的都不会想再去魔镜了吗?”

面对破财追问,开喜垂下眸,默了半晌,发现自己竟下意识逃避,逃避与那对澄澈金眸互视,被孩子如此纯净的眼神凝觑,她有些心虚。

不!她不是心虚,她干嘛要心虚?

她这叫……生命,不该浪费在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上。

没错,去了魔境,什么也做不到!眼睁睁看一切发生,无能为力、束手无策,只能像个废物,慌张失措地哭泣,不如从一开始,就站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对,我不想再去。”

她听见,自己很坚定回答。

那六个字,说来决绝毫无转圜余地。

“她不会再回来。”

魔殿幽暗,玄火晶柱里的幻焰,缓慢跃动,照燃偌大且静寂的暗殿。

幻焰虽有火的赤泽,却无火的炙热温暖。

沉钢巨椅间,忧歌在橘红幻焰的映照下,如沐瑰丽余晖,薄浅红光,濡染他面庞、发梢、以及轻托着下额,红袖滑落的那一截手腕。

“如此也好,别回来也好……”同样由薄唇低吐的两句话,前者轻柔却铿锵笃定,后者则添了一些浅浅吁叹。

自从狩夜返回魔境,他回禀开喜情况,忧歌松解口气后,便维持这副姿态,俊美如石雕,沉敛、静穆却也如同石雕,虽有幻焰红光镶嵌,那般艳丽的红,带不来任何暖意。

殿外,雨声渐沥,轻缓落下,废境一片雨烟蒙蒙,冗长岁月以来,罕见的景况。

狩夜的目光,由凝觑外头雨势中收回,转而落向他位“侄子”。

“忧歌,你可曾有过,一丝丝后悔?”

忧歌默了默,似慢慢咀嚼这个问题,而后才道:“狩夜叔是问,后悔放她走,还是后悔,那时做了改变魔境的决定?”

未待狩夜回答,忧歌幻唇一笑,眼中却未淬入半点真诚笑意,径自接续道:“我没有后悔过,无论是哪一个。我只是有些累了……你一向很清楚,将死之前,我总是特别疲倦,或许,这具身体也快不行了。”

“你看起来不像疲倦。”

“不然像什么?”忧歌神情懒懒的,眉峰未挑。

“像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孩子尚能以号啕大哭,来表达心境,而忧歌只是静静地,任殿外雨水肆虐,全无止歇之势。

兴许,连他自己也不知晓,如何能止住雨势。

忧歌微微低笑:“心爱玩具……狩夜叔你真的是一直拿我当孩子看,也是,这几世,是你一手将我带大,在你眼中,我永远是个孩子,若说我当生的决定,拖了谁,你最有资格抱怨。”

“我没觉得是拖累。”况且忧歌带着每一世记忆轮回,打小就懂事,根本不需要他费心看顾。

“……也许狩夜叔你说的对,我像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时之间,有些耍脾气了,再过一阵子,我就能忘记那玩具在我身旁时的快乐,不需要太久,我一定会忘,只不过是玩具,打发打发无聊时间而已,不代表任何意义,说什么心爱的,言过了。”忧歌托着额,浅笑地合上眼,说得恁般轻巧、怎般无谓。

只是因为新奇,他才觉得有趣,才会想牢握在手中……实际上,她没有那么重要、没有那么非得不可、没有那么割舍不下。

忧歌如此告诉自己,反复地,重申地,如若不然,胸臆那股失落,挥之不去。

不可否认,他曾经,兴起了拥有她的念头。

想过,就这样把她留在魔境,留在自己身边,神族的她,可以一直驻足于他的轮回中,伴他殒世归来。

可是他需要一具躯壳,由母体孕育全新的、并且拥有他神魔混血的躯壳,而这母体命运,除死之外,再无第二条路……

他从来不是心慈之辈,对于即将成为自己“母亲”的女子,未曾怜悯同情,他能为魔境牺牲,凭什么她们不行?

成为魔后的代价,他从不隐瞒她们,也允诺,尽可能满足她们活着时的种种要求。

若她们誓死不从,行,就让他看看,她们所谓的“誓死”,能做到什么程度。

长久以来,真正誓死不从的,没有半个。

然而,他绝不奢望那个人是开喜,但也更不希望,她亲眼目睹,他为了魔境生存,去拥抱另一个女人。

那时,他说出“魔后我非娶不可”,她眼眸里的光采,瞬间,尽数消失。

他更害怕,墨羽或是任何一个成为母体人选的女子,出手伤她,而他,无法优先选择扞护她。

她倒卧血泊,娇小身子躺在狼藉碎晶间,失去双腮粉女敕气色、失去惯笑容,甚至,几乎要失去生命。

那一幕,像至极可怕的梦魔,深刻镂骨。

走了也好,再多拖她一个人下水,共陷于魔境无止境的循环,着实没有必要。

他可以不要她的陪伴,独自承受下一个千万年,一点都不困难,以往不也如此走过来了吗?

她只要好好的,他便也就好。

在她那个美丽世界中,尽情欢笑吧,切莫辜负喜神之名。

而他,在他的这个世界,慢慢凋萎,一如往常。

喜神何许人物也?

司掌普天之下大大小小欣喜,凡走过,带来笑容、带来欢乐。

而她,同样能从人们散发出来的悦喜中,获取充沛神力。

与其恹恹躺床养病,不如凡间走一遭,东街吸一些喜泽,西街取一点欢快,有助于她身心健康。

这一走,她的足迹,遍布凡城百来座,以人间的飞快岁月算来,竟已过了数月。

凡间真是好地方,凡人相当容易餍足,有时一班杂技团演出,他们也能看得眉开眼笑,整条街道的人群全往这儿围观,个个心情愉悦,无形的粉色善泽,漫满大街。

开喜亦加入其中,自告奋勇上场,豪迈朝木靶前一站,头顶一颗橘,任由蒙眼的杂技师傅连射十柄飞刀,而仍然无所畏惧,满脸笑嘻嘻。

围观群众看了替她着急,生怕杂技师傅一失手,这花儿般漂亮的小姑娘,珍贵小命便给收走了。

飞刺穿木靶的声音,透着劲道,咚咚地撞击旁观者胸口,每个人屏气凝神瞅着,胆小些的老弱妇孺,甚至捂眼不敢看。

一柄射偏的刀匕,削过她笑容飞扬的颊畦,堂堂喜神,面不改色,媲美真汉子。

当完了靶人,博得杂技师傅连声赞赏,并悄声问她,是否意愿加入杂技团,供吃供住天天现领薪酬……

她当然摇头拒绝,仅拿走了刚才顶在头上的橘子,充当战利品。

群众如雷掌声下,她又领着跟屁虫破财崽子,一路闲晃下去。

“喜姨,你方才好勇敢!那柄刀上险些要射向你脑袋瓜子了!”

以仙术染成黑毛的破财,打扮与一般凡间小童相仿,偏生还是比凡童长得精致可爱、讨喜欢,沿长街逛下来,不知骗取多少摆摊大婶阿伯的馈赠,这摊请你吃块饼、那摊请你喝糖水……

破财笑甜嘴更甜,一口一个谢谢,就连隔壁两摊,为了抢递包子给他,都快打起来了。

“不是险些,那杂技师傅功力不行,换成凡人,刚就活生生上演一场命案现场。”开喜剥着被刀匕扎了个破洞的橘,一办一办慢慢吃,酸甜适中,橘子气味浓郁,好滋味完全不输给仙界。

若非她见苗头不对,暗里小小施术,让刀匕一偏,刷过脸腮,杂技师傅眼下八成被扭送官府了。

他真该万幸,今日遇上她喜神天尊,逢凶化吉,祖上有积德。

“喜姨,我想吃那个。”破财双眼大亮,眼珠子覆了层仙法,呈现暗褐色泽,却覆不住崽子闪闪发亮的璀璨,望向小贩手中如红宝石般的糖葫芦。

“吃吃吃,想吃什么,喜姨都买给你吃。”她今日忒好商量,比宠溺娃儿的爹娘还更超过一些。

“喜姨最好了!”破财狗腿得相当适时。

“喜姨心好嘛,哈哈。”她揉揉破财的黑猫,赞扬崽子嘴甜,再从钱囊里掏出几枚铜钱,递给他,破财开开心心去买了一大把糖葫芦回来。

有鉴于破财双手拿满食物,两人决定,先往城畔小河边挪去,边赏河景,边解决双手累赘,全塞进肚子里,腾出手才有余力继续买东西吃东西买东西吃东西……

今日,天清气朗,掌晴天尊尽职上工,湛然天幕一片水色透蓝,半朵飞云也无,眼界很是开阔。

河畔青柳摇摇,水面上,摆舟人懒懒划桨,叫卖一篓篓新鲜鱼虾。

小舟曳过,水花飞溅,拖引长长一串水波,经日芒映耀,点点银亮,比拟天际银儿亦不逊色。

两人挑了桥侧草地坐下,破财啾啾吮着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

她手里也有一串,却是有一口没一口地舌忝。

总觉得这玩意儿颜色好漂亮,红灼灼的,舍不得太快吃完。

“狩夜的眼睛,也是这种颜色耶。”破财吃得满嘴糖渍,伸出小舌舌忝唇一圈,边道。

“难怪我感觉颜色眼熟,对,是眼珠子……那对叔侄的眼——”她顿时打住,猛甩一下头。

早告诉自己,魔境种种,全要抛诸脑后,想都别去想,什么叔,她不认识。

她使劲咬糖葫芦,被裹在冰脆糖衣底下的山里红,酸得五官扭皱成一团。

这些时日,破财鲜少看见她脸上出现笑容以外的表情,他被逗得直发笑,学起她的神色,又说:“明明一点都不酸!”

“你从头到尾只舌忝外层糖衣,你试试山里红咬一口,保证酸到你牙软!”尤其她这粒又太酸!

“喜姨刚才的脸好好笑。”破财很欠教训地继续哈哈。

开喜板扳指,准备也让他的脸变得“好好笑”,身后却先传来一阵孩子号啕大哭。

回过头瞧,发现原来是一对小兄弟,弟弟因为摔一跤,手上木头玩具摔个四分五裂。

那是一只机关犬,四肢及头尾皆可动,做得相当精巧。

正因为太精巧,关节零件特别细腻,禁不起重重一摔。

“我的来福,呜呜鸣……来福……”替心爱玩具取了名儿,代表孩子很是珍视,这一摔,碎的不只是玩具,而死孩子的心。

“摔成这样没救了,回去拜托娘再给你买一只。”哥如此安慰道,显然成效不彰,弟弟泪水依旧豆大流淌。

处于难以理性沟通的年纪,弟弟近乎任性,强人所难地说:“我不要其它只,我要来福呜呜呜……我只要我的来福!哥哥修!哥哥,修来福!”机关犬直往哥哥面前递。

“你哭也没用呀,哥哥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嘛——”

“来福——”弟弟听见“做不到”三字,已觉此生无望一般,天崩地裂,加倍使劲哭号:“哥哥帮我修、修来福——”

“我、我哪会修呀……”哥哥也慌了。

“帮我修来福啦,呜哇哇哇哇——”哭声纠结。

哥哥被弟弟哭得手足无措,加之哭声嘹亮,招来无数路人注视,年纪也没多大的哥哥脸皮薄,双腮涨成火红,不知是急还是羞,几回笨拙安抚无效,最后竟与弟弟哭成一团。

弟弟哭玩具摔坏,哥哥却是哭弟弟的要求太无理,超乎他能力,无法完成。

终于兄弟的娘亲被哭声引来,又是哄又是骂,才将两人带回家结束闹剧,还河畔一个清净。

破财边舌忝糖葫芦,一边看一大两小远去背影,小的那两只,仍哭到双肩抽颤,未能止歇。

毕竟还没当哥哥的经验,他不能理解人类小娃的哭点为何,仙界辈分属他最年幼,干是,好奇崽子提问资历高于他的那一位。

“人类娃儿好奇怪,小的那只哭什么我懂,玩具摔坏了,换成我也想哭,但大的那只,干嘛跟着?因为,做不到帮弟弟修好玩具?还是气弟弟在街上耍性子,很丢脸?他们又不是神仙,当然做不到手一翻就把坏掉的变回好的嘛……”

破财自顾自说完,迟迟没等到喜姨开悟他,破财困惑转头去看——

笑口常开的喜姨、这阵子爽快干脆不啰嗦的喜姨,拎他下凡时,千交代万交代要去人间痛快玩、尽兴吃、花光她银两没问题的喜姨——

此时此刻,大颗晶莹泪水,不止歇地从她眼眶滚落,大只人类娃儿方才的神色,完全仿拟在她脸上。

她眼神茫然,好似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嘴里喃喃复诵着,刚才人类兄弟的那一句话——

“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破财更不懂了,为什么旁观者喜姨也跟着哭啦?!

落泪的喜神,犹若一方晴朗蓝天降大雨,没有征兆,那么突兀、那么教人措手不及。

由她周身溢散的那抹怅然,渲染这座凡间城镇,似深沉难忍的悲伤,一点一滴,淬入心湖,惹得人心里发酸,偏又说不出那股酸意,该以何为名?

明明天那么蓝,明明风那么凉,明明景色那么优美,竟让人想失声痛哭。

围坐戏棚下看戏的群众哭了,尽管戏台上正唱着夫君凯旋来的欢乐。

茶摊边,喝茶嗑瓜子的客官哭了,尽管前一句话,他们还打趣闲聊,城南富豪为爱女举办的抛绣球招亲。

饭馆里,大快朵颐、品尝美食的食客哭了,尽管嘴里正咬着卤得软女敕成香的肉块。

就连街边卖大饼的,生意火红,排队人龙不见尾端,也跟着泪如面下……

破财不由得陷入思考,要不要沾两滴口水点点眼尾,充当眼泪,好融入此情此,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开喜依然喃喃自语,泪珠依然成串滴落,在裙上溅开泪花,朵朵点染盛绽。

她声音含糊,说着谁都听不明白的话,有些字眼,只剩抽息或啜泣:“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可、可是这样一来,没有人能帮他……他只能永远困在那个囹圄里,一直重复……为难自己……一

直……”

心里说了无数次、无数次的“做不到”,完全无法否决它像堵高墙,巨大参天,阻挡眼前。

因为“做不到”,她放弃得很快,丝毫不想浪费时间与力气,可是,她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呐!

即便佯装一副无所谓,即便她人来疯似地逢人就笑、万事皆能悦乐她,掩盖了表面上的不安,但在内心深处,她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的逃避、气自己的无能为力,气自己是废神一尊,可以带给凡世任何人欢笑,独独最想给的他,她却给不了……

不争气的泪水,消流满脸,“做不到”三字,痛得椎心,痛得她哀嚎大哭。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一面想着要回魔境,一面又好害怕回到魔境,她讨厌被动去看待一切发生,自己却无力阻止,只能默默接受——她不喜欢这样!她怕极了这样。

破财慌了,忘了在凡间不许胡乱施仙法的叮咛,变出几条绢子,给她擦泪,泪水却越擦越汹涌。

“喜姨,你再哭下去,我也要哭了啦……”他学着娘亲哄他的那一招,牢牢抱紧喜姨,等她自己哭尽兴。

听见她低喃的语句,破财虽不其了解,仅能拣他勉强听明白的几个字回答:“做不到没关系嘛,我帮你一块做呀……还不行,找我爹帮忙,我再不行,有我未来徒儿狩夜呀,你一个人做不到,我们多找几个帮手嘛……”事实上,喜姨口中的“做不到”,他还是没弄懂,反正顺着语意安慰准没错。

正当破财好努力替喜姨拍背顺气,桥上传来一道女嗓,似怨似嗔。

“我还当是啥妖作怪,好好听出戏、全戏班子哭得稀里哗啦,根本没法子演,原来祸首是个神耶……”

破财闻言,抬头望去,正好看到那女子以手肘轻顶身旁男人,娇笑续道:“和你同一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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