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留神!”
那把淬过剧毒的大刀横劈过来时,孟云峥慢了半个呼息才觉察到。
他听到师妹穆开微厉声提点,嗅到刀上弥漫的毒液气味,那刀在穿透林间和叶缝所洒落的天光下泛出青火,应是毒液遇到日阳,加之迅雷般不断挥动才有此诡谲之状,他闻到那腥臭味瞬间变浓,对方抡刀横劈带起的风动扑面而至,刀刃离他颈部不到半指之距。
但他不退反进,空手入白刃,成功夺下对方那把毒刀后,一记虎爪偷心隔着皮肉抓住恶人三根胸骨,将对方整个抓起再“砰!”一响掼倒在地,那人胸骨被抓裂、背脊骤损,直接昏死过去。
“师兄!”穆开微将逃到林子另一边的几名贼人解决后,迅雷不及撞耳飞蹿过来。
“无事。”孟云峥逮到的是大头目,亦是地近南蛮的这个组织中武艺最高之人,但再怎么高,与他的身手相较仍差上一大截,不该容对方有近身的机会。
之所以查案查到南蛮,起因是天朝皇上兴昱帝的内廷竟有来历不明的药丸流入,被搜查出来的药丸由太医院查验,竟是专为男女愉情而制的秘药,虽无毒,但多食必然成瘾,将逐渐掏空身体根本。
被偷偷下药喂食了近三个月的兴昱帝自是勃然大怒,凌迟处死对天子下药的嫔妃,连夜召“天下神捕”和“六扇门”大掌翼进宫,命二人连手彻查。
孟云峥与师妹以及一票“六扇门”弟兄兵分好几路,以药追人,厘清药丸流进帝京、混入皇帝后宫的路线,最终模到根源,能令人上瘾的愉情药丸出自南蛮这群恶霸手中,他们有地、有药种、有人,除制出药,还制出让人更易成瘾的大烟药丸,用以控制手下。
此毒危害之深不可想象,兴昱帝一想到自身可能被谁控制住,如提线木偶般不得自由,就夜夜惊魂不得安眠,遂命孟云峥、穆开微合南边驻军和地方官府之力,将远在南蛮作恶、祸及天朝廷的这颗“毒瘤”彻底除去。
往南边布局已有月余,终在今日一举攻破贼人巢穴,擒获贼首。
这山林甚大,暗藏无数瘴疠之地,孟云峥将擒到的大小头目交给地方官兵看守,轻身功夫一使,迅速往深林间搜寻。
一切宁定,无任何异状,一刻钟后他正欲返回与众人会合,却见师妹跟在他身后,他甫转身,师妹就等在那儿,歪着脑袋瓜打量他。
好吧,该来的总会来。
这一次他没使轻功,而是一步步踏在积着厚厚腐叶的泥土地上,往来时路走。
穆开微放下盘胸的双臂,随即跟上,道:“师兄心不在焉。”
孟云峥扬首挺胸继续走,尽管伟岸高壮、脚大似船,踩在潮湿腐叶和厚泥上的每一脚皆轻稳不留痕迹。
穆开微又道:“对方那一招不应该对师兄造成威胁才是。”
“嗯。”孟云峰低应声,双目直视,脚下不停。
“所以才说师兄心不在焉啊。”叹气。
“……嗯。”他下颚微绷。
“不仅是今日才这般,自那日离京,师兄就古古怪怪,冷峻寡言,不知道你的人当以为你本是冷硬脾性、不苟言笑,但咱跟你那是谁跟谁啊?咱们自小有架一块打,有祸一块闯,你知我,我知你,师兄是有心事呢,还当我看不出吗?”
“……嗯。”这次沉默较久,才听到他应出声,而且近距离去看,会发现刀凿般粗犷的面庞隐隐透出红泽。
穆开微眼神飘了飘,静下几息,忽问:“师兄该不是跟回雪姑娘闹翻了吧?”
啪!啪、啪!
孟云峥办了一上午的差、刀光剑影中来去,依旧维持得干干净净的靴面,因突如其来脚下发沉,竟让烂泥连续溅上。
“为兄并无!”他郑重否认,声调近似咬牙切齿,低头觑见沾在靴上的三小坨湿泥,风雨飘摇的心绪当真雪上加霜。
穆开微沉吟似的轻拢眉心。“也是。倘若闹翻,回雪姑娘不可能还备了驱除蛇虫的香包给你,连我都能分到两个,这阵子南蛮野林里来来去去,这香包功用可大了,蚊蚁不近身呢。”说着,拍拍系在腰间的暗红色香包。
见到师妹身上的香包,孟云峥眼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对于默儿每每总要把喜爱之物“忍痛割爱”给他的那般心情,他终于有所体悟。
那姑娘亲手缝制的香包共四个,他明白她的本意,是要他与同行的师妹平分。
他的是墨绿色,师妹的是暗红色,他一个佩带在身上,一个系在座骑背上,师妹同他一样一个自用,一个给座骑防蚊叮虫咬。
然后当那日要把暗红布底的香包给出去的时候,内心之沉重,前所未有,他竟然生了私心,想暗中独占。
他都已独占那一篮子蜜枣糖糕了,以为这样就心满意足,未料啊,人心如此诡变,连自己这一颗心都难以预料。
“等返回帝京,驱蛇虫的香包派不上用场,需得还我。”他表情持续不豫,重新拾步。
穆开微是听出一点什么了,笑嘻嘻跟上。
此际差事底定,她颇有聊兴致,遂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到那时香包气味淡了,师兄再请回雪姑娘重新添些她配制的香花香草进去,她知道你认真用着,没辜负她的心意,定然欢喜。是说师兄没跟回雪姑娘闹翻,那很好啊,你与她之间既然无事,那……有事的定然是旁人喽?莫非有谁在打那姑娘主意,令你心烦了?”
“并无!”此话夺口而出,孟云峥骤然一愣。
并无?
为何并无?凭什么并无?并无什么?
试问,他哪来的自信如此这般斩钉截铁说出那两个字?
他脚步停得太突然,紧紧尾随身后的穆开微自是一脸撞上他的宽背。
她吃痛般闷哼一声,揉着自个儿的头,瞥见自家师兄面色凝重,她重话都舍不得说了,只鼻音甚重叹道——
“师兄自个儿意会过来了是吧?”捏捏鼻根,“你对人家姑娘迟迟未有表示,却动不动就蹭去亲近,说难听些,那叫『占着茅坑不拉屎』,那姑娘这些年由着你如此,替你补旧衣、裁新衫、纳新靴,替你缝香包、制糕点、煮茶煮粥,从头到,里到外,她有办法为你打理的全都打理了,定然是心悦你的。”
这话让孟云峥绷得硬邦邦的面庞如遇三春似的。
他成峦的眉峰一弛,炯目仿佛刷过层层柔水,很柔软的什么在瞳底荡漾,于是眼角弯弯上扬、唇角亦悄悄上翘,硬颈和宽肩也没那么绷了。
此次奉旨南下办差,证据确凿,助力亦多,许多事南边驻军将领与地方官府全都打点妥当,局已布妥,仅待收网,他没什么好虑的,但一颗心却像霜打了的茄子,既蔫又皱,好似什么都不对劲儿。
他想过又想,思过再思,为何烦虑至此,心里实是门清。
为来为去,就为离京的前一日,他怔然无语望着姑娘家离开的那抹清薄身影。
他应该是做错什么了……
与那姑娘相处的种种在脑海中飞掠,一幕又一幕浮现,欢愉的、惊喜的、温暖的、恬静的、丰足的……师妹说得对,那个姑娘默默帮他打理,让他毫无匮乏,眼下他这一身行头,从夏衫、腰带、香包和踏在底下的两只靴子……唔,还有藏在怀里最后的两块蜜枣糖糕,都是人家姑娘专为他备上的。
一个人还能蠢到何种地步?她……她哪里是对他无意?
定然是心悦你的。
这话,真好。听着,实实在在欢心顺耳,而他待她也是……也是……
咚!啪答——
“哇啊——呸呸呸!师兄,你这是怎么啦?”
高大魁梧的男人毫无预警地颠了颠,一脚重重踩进泥泞里。
穆开微凭着本能探手去拉,岂知那滩子泥泞深不可知啊,男人重脚一踩,踩得整大坨烂泥全溅上她的脸。
“师妹……我、我做错了……不是那样的……”孟云峥半截小腿埋在烂泥里,一脚半跪在腐叶上,脸上血色尽失。
他终是想通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跟她说,对她,绝无非分之想。与她之间,绝无半点男女之情。”喘息再喘息。
“从相识那时到如今,我表明过一次又一次,说得很清楚。”实话说,是太过清楚了!师兄话中那个“她”,穆开微用膝盖去想也知道他说的是哪位。
她跟他一样白了脸色,但她是白里透青又透红,额角如热锅中的炒豆般暴跳,被如此情感愚钝又被姑娘家彻底宠坏的自家兄弟给恼了。
“师兄你……你到底能有多蠢!你事事以我爹为榜样,难不成婚事……这婚姻大事也要跟我爹学吗?”忍气低吼,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孟云峥眼神怔然,张口无语,显然是被说中了。
“呼……”穆微沉沉吁出一口灼息,把手握得指节一阵乱响。
然后,她慢腾腾摊开手掌,慢腾腾拍拍男人的肩膀,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这位施主,小小师妹我救不了阁下,你自个儿保重,好自为之,但松香巷里卖粥的那位姑娘,我想,小的还是有能耐救救的。”
何意?
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孟云峥眯目瞪视。
穆开微又道:“师兄既然说得清清楚楚,对她无意,那也就不好强求,反正我『六扇门』里尽是好儿郎,肥水不落外人田啊,姑娘与其让你当坑占着不放,不如来当我田里的肥水,回头我就帮忙牵红线,看谁有这般福气,能得好姑娘青眼。”
轰隆隆——孟云峥顿觉眼前一阵电闪雷响,闪得他两眼发花,耳中乱鸣!
“敢?!”一字怒问如惊雷撼动,宽额上青筋陡现。
“帝京玉罗刹”之名可不是侥幸得来,雷霆之怒也没在怕。
“有何不敢?”她嘿嘿一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且看师兄追不追得上。”
撂下话,穆开微起脚便跑,轻身功夫使得淋漓尽致,而在起跑前,还特意使了阴招,她一掌狠狠重压男人的肩头,借力使力,一蹿已在几丈之外,却把男人的一条小腿压得更深陷泥淖。
对孟云峥而言,师妹的意思已表达得十分清楚,她既那么说出,就会干到底。
但,要是能追上她的话……只要能追上,她方才所言,什么“回头帮忙牵红线”之类的事,她会当作没说过,彻底抹去。
岂能令师妹把卖粥的好姑娘赢了去。
那姑娘就算是一洼肥水,也该圈在他这方烂泥田里,谁都别想越雷池一步!
暴喝一声,孟云峥厉目陡瞠,巨掌击地,高大身躯立时拔地而起,蹿上林梢。
这乱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的深林间,又一次鸟惊猿鸣。
暑气逼人的夏季终于还是过去,秋风送爽,日阳在树梢上添着碎碎点点的金黄,被某种沉郁气氛所围困的心绪浸润在凉凉暖暖的秋日里,仿佛也被风带起笑颜,舒爽了许多。
尔后,中秋将至,是月圆人团圆的美好时候,但在中秋佳节之前,帝京百姓们绝对不错过一年一度的“捞月节”。
“捞月节”是从八月中旬的前三日开始,这三天,因洛玉江一条支流蜿蜒入城,加上地势关系,支流江水在城南地方累出一座天然湖泊,天朝的开国皇帝赐名为“邀月”,每每月上中天,似镜一般的邀月湖湖面清楚倒映月影,波光潋滟,水月如纱,此际天上月明,湖上月润,总引得诗人、词人们纵步随它。
姜回雪不会作诗,更不懂题词,但带着默儿落脚帝京,这是头一回这么晚了还流连在外,头一回见到邀月湖上的“天与湖共此清润”的美景,内心再有什么烦忧,此刻也都暂抛脑后了。
而在外流连不回的人儿可不只她一个。
帝京独有的“捞月节”真正起源已不可考,仅大致知晓一切起源富贵人家的玩乐。
京城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多的是皇亲国戚和豪门富家,似开国以来某个河清海晏的时期,某位富到流油又贵不可言的帝京大户将无数好玩意儿装进盒内当作彩礼,那些盒子内外都过桐油,具防水之效,然后将这些彩礼一个个放进邀月湖中,月色当空,月晕满泛,就待姑娘家乘舟来捞取,演变至今而成“捞月节”。
如今“捞月节”的彩礼仍由京中贵族和富豪无偿捐赠,说是“无偿”……嗯,好像也不是,那些装着各式采礼的防水木盒,上头都会刻着由谁捐出的字样,且每家放出的木盒外型都不太一样,贵人与富人们想挣脸面,想体体面面在帝京行走,“捞月节”实是个替自个儿长脸的好时机,毕竟“捞月”是一回事,紧要的是捞起来的木盒彩礼,里边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今夜乘舟在邀月湖上游荡,追逐彩礼,捞起一个又一个,姜回雪终于懂得去年默儿为何会那般羡慕与她在大杂院里玩在一块的牛妞。
去年“捞月节”,牛妞捞得不少彩礼,拿回大杂院跟默儿一起打开,两姑娘一边开着木盒,一边惊叫连连又笑意不断,后来她一瞧,当成彩礼的玩意儿五花八门,可精彩了,有女儿家喜爱的胭脂水粉,有作工精巧的珠玉簪和耳坠,有手环、项链和绒花,有刺绣精细的香囊、腰袋和香帕,甚至还直接在盒里装着银票和银钱,虽有些粗鄙却最受喜爱。
她去年见到牛妞那些开封后的彩礼,嘴角也不禁失笑。
而今年,她原本没要参与的,虽觉有趣却真真从未想过。
要下湖“捞月”,首先得有一艘小舟,“捞月节”一到,邀月湖畔赁舟租船的人家多了去,但价格那是翻倍、翻倍再翻倍,光瞧着都觉肉疼,她宁可用那些银钱来帮默儿多添笔墨和冬衣,也不想那样浪费了。
但前两天,乔婆婆竟开口邀她和默儿一块乘舟“捞月”,说是因烙饼铺老顾客的牵成,让婆婆用了极划算的价钱赁到两条长舟,连负责撑篙摇橹的船老大也一并随舟附带,所以打算挪一条长舟让棒头带着默和牛妞玩去,另一条则婆婆和她一块乘坐。
姜回雪一开始是婉拒的,但乔婆婆拉着她的手一再说服——
“当初你住进大杂院,见你乔老爹腰上和腿脚全使不上劲儿,棒头的娘也还没法独当一面,咱『乔记烙饼铺』眼看着非收不可,但你那时给了一帖药方,说是能强筋健骨通气血,老太婆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确是对症下药,你乔老爹刚开始是医病,喝药喝得勤,这两年是保养,十天半个月才喝上一帖,老寒腿的毛病许久不见发作,一切还是托你的福,该道谢的是咱们家,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乔婆婆说的那帖治腰腿的方子,是幼时,她在姥姥给的医本上看到的。
完全靠强记,当时年方六岁的她将族中传承许久的医本药方背得滚瓜烂熟,而自从日子过得安稳,她也慢慢将脑中仍记得的医本内容都写出来,有些方子还记得清清楚楚,有些就很零碎。
但奇的是,自她开始回溯幼年记忆,试图在脑海中翻找出曾学习过的事物,万事起头难,可一旦抓住丁点儿什么,画面也好,声音也行,她记起那些后,点与点连接成线,一条条的线索会再拉出完整的面,而这些都是慢慢来、顺其自然的,不需要强求。
乔婆婆后来使出“大绝招”,把默儿推将出来。
“一年就这么一次『捞月节』,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去乐和,总不能不让妹子去吧?话说回来,你都肯让默儿去,自个儿却不去,岂有这个理儿?”
那天,默儿在一旁紧紧望着她,双眸又清又亮又无辜又期待,满满的乞求神色……欸,完全把她打败,她根本狠不下心拒绝啊!
最后还是应了乔婆婆邀请,泛舟邀月湖上,共襄盛举这个“捞月”美事。
“捞月”有个不成文规定,湖上飘荡着木盒,都是女儿家探手去捞,男子也能一起游湖,但若学起姑娘家“捞月”,被知道了定然遭人笑话。
姜回雪心想,默儿和牛妞跟着棒头,肯定是两姑娘负责“捞月”,那她跟着乔婆婆嘛……婆婆虽是女子,已非女儿家,她怕老人家不好意思探手捞取,所以当真卯足劲儿替乔婆婆拼了。
但凡浮荡在她们长舟周围的木盒,她一个不落,还跟同舟的船老大借了把长柄木桨,往湖上又捞又拨又勾又划的,认真到小脸泛红,双眸发亮。
咦,有人执长篙,把较远的木盒推到她这边来了。
姜回雪扬睫,见一艘小船离得近近的,立在船头、拿着长篙帮她的,是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正对她浅浅笑开。
“多谢公子。”礼尚往来,她也微微露笑。
“小生罗一心,四维罗,一心一意不转移的一心,地道京城人士,年二十有三,喜读书,无不良嗜好,家居城东永春巷,盼姑娘青眼。”作礼一揖。
……啊?姜回雪一脸怔愣。
头一回邀月湖上“捞月”,她以为此属寻常,以为湖上舟船相会,基于礼节或是某种习俗,年轻男女互报姓名、闲聊几句是应当的,毕竟……毕竟婆婆什么话也没说,还挺闲适地抬头赏月、低头拨水,也没往她这边多瞧一眼。
加上她在松香巷卖粥营生,老早习惯抛头露面,人来人往,有来有往,要她接受一名陌生男子攀谈,对她而言也不是难事。
她咬咬唇,也对书生颔首致意,“小女子姜回雪,年过双十,出身西疆部族,圣贤书读得不多,但喜阅坊间杂书,也……也没有不良嗜好,家住城北松香巷内……”
“小生知道、小生知道。”年轻书生笑得好灿烂。
呃……他知道?姜回雪心里纳闷,但没再多说,待捞起书生推来的木盒仔细拭干后,长舟已转了向,她心神再次被漂来的其他木盒吸引了去。
见猎心喜啊!
她自觉好笑,也着实明白这“捞月节”当真有让女儿家沉迷的好处。
咦,又有人把远远的木盒“赶”过来她这边。
对方的座船也是长舟,那人光着一颗头,头顶在月光下亮晃晃……啊!她认出对方了,是京中“打铁一条街”上“吴记打铁铺”的吴师父,她跟他买过剪子和菜刀,这人手艺好得不得了,堪称“打铁一条街”上最厉害的人物。
未等对方出声,她已笑着打招呼。“吴师父今儿个是得空了,特地出来赏月啊?”
就见年岁三十好几的打铁师父搔搔耳朵又抓抓光头,好一会儿才挤出话——
“……呃、咱……咱姓吴名铁,今年三十三,家住打铁街上,打铁生意火热,一年能攒上不少钱,不愁吃穿的,就是……就是咱家婆娘去得早,留有一个十岁女儿,咱瞧姑娘……你、你是喜欢孩子的吧?”
姜回雪双唇张了张,眼角余光下意识瞥向乔婆婆,老人家依旧赏她的月、拨她的水,好怡然自得。
她只得自个儿应付了。
“吴师父家中的闺女儿兰妹,我是见过的,是很好的小姑娘家,兰妹跟我家默儿也玩得挺好,两人都喜欢画画儿,听兰妹说,她阿娘在世时教会她许多事,能画能读能写,吴师父家里的女娃儿,谁能不喜爱?”
“是、是……都是她阿娘教得好,你说的真对、真对,咱……咱……呜哇啊啊——”光头汉子突然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放声大哭,“兰妹她娘啊,你怎么就去得那么早,放下咱父女俩不管,你怎就这么狠心啊?呜哇啊啊——”
姜回雪先是一惊,即暗叹了口气。
隔着一个船身距离,她稳声轻柔地道:“吴师父莫要太过伤怀,兰妹模样似娘,却亲近她的阿爹,您有那么好的闺女儿,也该欢喜才是。”
“呜……是,姑娘说的是……呜呜……”用力抹眼泪。
虽相识,到底不相熟,不好再多说什么,恰好这时船老大也将长舟荡开,姜回雪遂对那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男人微福了福身,算是作礼别过。
她以为事情就这样了,邀月湖上“捞月”的舟船有无数艘,数都数不清的,共逐同一个水盒彩礼的舟只也是常有,反正各凭本事,但频频有人把彩礼推过来,方便她捞取,这………她再怎么迟钝也晓得事情不一般。
当她继打铁的吴师父后又连续三回遇上雷同的状祝,来的都是男子,有陌生的,也有识得的,她心里越发不安,索性不“捞月”了。
一坐在乔婆婆面前,大有要老人家把话挑明的气势。
“……婆婆?”疑惑漫心,有些仓皇,但她质问人的语调学不会剽悍冷硬,还是软和得很,带点儿无奈和委屈。
乔婆婆心知已露出马脚,装不了无辜了,遂咧开嘴呵呵笑,笑得双眉弯弯如拱桥,眼睛眯成细缝,笑得脸上皱纹全清楚显现。
“哎呀!咱的好姑娘喂,婆婆这样做也是为你着想啊,你瞧你一个年过二十的大龄姑娘,成天待在松香巷大杂院里,哪儿都不去,哪能识得什么好汉子、好男儿呢?”拉来姑娘家的手一下下轻拍。“听婆婆的,这次『捞月节』,咱们就多跟其他人说说话,有谁行舟过来,你也别害羞,多聊聊总是好的,相看相看嘛,说不定就能相看到对了眼,待咱们上岸,你再把看着喜欢的告诉婆婆,婆婆定帮你办得妥妥贴贴。”
……相看?看对眼?
姜回雪简直无言,她、她这是被“骗上贼船”了吧!
“婆婆啊!”唤声一急,都快哭了,她这时终于留意到,湖面上约莫有十艘舟船或远或近追随着她所乘的长舟,几乎形成包围之势,每艘舟船上皆见男子身影立于船头,不见任何一名姑娘,明摆着不为“捞月”而来。
她再次迅速环顾,看见开始自报姓名的年轻书生,也看到吴师父的船跟在外围未离去,还有刚刚接二连三靠近过来与她说话的男子们,他们都没有离去之意,好似……仿佛……非等到她做出一个决定不可。
“婆婆,到底……到底今夜来了多少?噢,不……您不用告诉我,我要回去了……啊,默儿、牛妞两姑娘还在另一条长舟上,我得招她们回去,已经很晩了。”深深呼吸,勉强宁定,她想请船老大帮个忙,让长舟穿过包围去寻默儿他们。
乔婆婆笑嘻嘻安抚道:“别急,棒头虽才十三,水性很好,力气也大,也懂得照顾人,还有船老大帮忙看顾,默儿和牛妞定然玩得欢快,你别急着去寻,晩些,棒头会带着她们俩回去,倒是你自个儿……欸,你多瞧瞧、多看看啊。”
姜回雪摇头再摇头,讷讷道:“不用的,我知婆婆是替我着想,但婆婆的好意……我心领了,没要瞧什么,真的该回去了。”
乔婆婆爱帮人牵红线、作媒,在松香巷里是有名的,这几年,她也当真见到一些男女因婆婆的牵成而结为连理,却未想婆婆把主意动到她头上。
她原以为……以为孟云峥当日在小场子那里,当着众人的面说得那样清楚,婆婆明白后,就不会再起误会,硬要将他们俩凑成对,岂料,根本是变本加厉,非要找个男子跟她看对眼才肯放人上岸似的。
乔婆婆叹气。“好吧,既然这一波没看中喜欢的,等十五月圆夜,你随老太婆上茶楼,咱在那儿还能安排另一波呢。你来,婆婆请你喝茶,你只需……只需……”突然五官微僵。
姜回雪没留意到老人家的表情变化,也无心神去管身后响起的声声低呼,总归湖上飘荡那么多艘舟船、乘载那么多人,呼嚷喧闹岂可能会少?
她是一听到中秋当晩还要上茶楼,立时惊得瞠圆眸子,耳中作鸣,只晓得冲着乔婆婆使劲儿摇头。
“婆婆,我不去,不要的,再怎样都不去!您、您不能再拿默儿作筏,不能再像今夜这般,这样……这样不好,反正我不去的。”
“回雪……”乔婆婆神情古怪,但声音还算稳,仅有点迟疑,问:“你要不要回头瞧瞧,看这个男的合不合你眼缘?”
终于发现婆婆眼神不对,是越过她头顶停在她身后某点。
方才发生过一名趋近过来攀谈的男子试图跃上她们的长舟,是被婆婆厉声骂了才乖乖收脚,姜回雪此时脑中挺混乱,还以为又发生同样的事,有谁跳上来了,就在她身后。
她车转回身,张声便嚷,“我没要相看,谁也不看的,请公子离开……呃!”
当真有男人上她们的长舟。
那人当真就立在她身后,竟然相距不过一步。
他站得极近,她竟都不知他何时上来?又打哪里上来?
一张薄披风被他整个甩到肩后,宽肩窄腰的高大身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离这男人这么近,她平视时的眸光通常会落在他宽阔胸前,此刻,他胸前一双铁臂交盘,两腿与肩同宽,虎背挺直,伫立的姿态有些气势凌人,她迷惑扬睫,怔怔看向那张被湖上灯火切割明暗的峻酷面庞。
“孟……孟大爷……”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字字明显从齿缝间磨砺而出。
她在干什么呢?姜回雪也在想。
迷糊看着他,她下意识低头,看到被她认真打捞起来的十多个木盒,接着又看看随在长舟两侧的舟船……欸。
她眸光再次回到男人绷得硬邦邦的脸上,微微苦笑。“我也……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