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辛家大宅里,凿建得富丽堂皇的正厅里,除了主位空下来,其余的位子皆已被坐满。
从右手边数起,坐在红木圈椅上的是辛秀霞,她是辛尧的大姊,也就是辛老夫人所出的长女。
与辛秀霞隔着一张黄花梨木小几的,是辛尧的二姊辛静芸,紧挨着的是辛芷姚,由于论辈分这几位都比辛尧大,下人们都管这三位喊姑女乃女乃或姑小姐。
再来,左手边这一排,坐的则是辛尧的遗孀们,先是正妻王氏,然后是两个姨太太,分别是贾氏与洪氏。
王氏身侧分别站着两名花样年华的姊儿,尽管与其它人一样,身上穿着白色丧服,不过发髻上簪的珠花可丝毫不合糊,手上配戴的玉镯子,以及耳上的翡翠耳坠子,也是件件不少。
这两位便是王氏所出的两位嫡小姐,也就是辛世昌的两个嫡姊,其中一个已经嫁入平原侯府作平妻,名唤辛贞仪。
另外一位尚未出嫁的,则是辛尧的二姊,名唤辛宛芬。
整个正厅放眼望去,清一色全是女人,莫怪乎京城总有人戏言,眼下的辛家,除了一屋子孤苦无依的女人,什么指望也没了。
对此,辛老太大很是痛心,为了不让辛家真被那些人咒毒了,她不得不独排众议,主张把逃家的辛世豫找回辛家。
“老夫人来了。”管事朝正厅里喊了一声。
正厅里的女人们原本各自揣想心事,或是交头接耳说悄悄话,一听老夫人来了,全都停下动作起身相迎。
只见门口有一名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脚步稳健的步入屋里。
她身穿珊瑚红如意绣薄袄,则是黑色金花马面裙,满头白发整齐盘于脑后,脖子上挂着一串硕大珍珠项链,耳上是一对玛瑙耳坠,这身打扮便不难看出老太太对于门面有多么注重。
辛老夫人抬起眼,尽管已届高龄,可她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神智清明,不见一丝衰颓之貌,即便有丫鬟搀扶着,但走起来依然稳健有力。
正厅里的众人齐齐向辛老夫人行礼,等到辛老夫人上了主位,开了口:“都坐下吧。”
得了老夫人的令,众人才敢重新坐回位子上。
王氏首先发难:“娘,听说世豫带回了一个女人,还说那是他在大晋娶的妻子,我们辛家可是魏国三大世家,当今太后还是咱们的表亲,怎能容得了晋人当辛家的儿媳。”
“娘,姊姊说得对极了。”贾氏在一旁附和着,倒是洪氏没有动静,只是一脸忧心忡忡的听着。
王氏一起了个头,另一侧的三位辛家姑女乃女乃们也跟着帮腔:“是啊,娘,这会儿要不是辛家遭遇不幸,哪轮得到世豫这个逆子回来接管家业,外人都说我们现在得看一个庶子的脸色,说得可难听了。”
“娘,您不是真的打算把弟弟努力打下来的家业,全都交给那个不孝子吧?”
“娘……”
“好了!”辛老夫人冷冷瞪了自己那三个女儿一眼。
见状,三个姑女乃女乃同时噤了声,另一侧的王氏等人见气氛不对,自然也不敢再吱声。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喜欢世豫,这个家没人喜欢他,但眼前辛家大难临头,面临了后继无人的窘境,全部的指望就落在他的身上,他是尧儿的骨肉,怎么说身上都流着辛家的血脉,你们再怎么不喜欢他,也只能接受他。”
“娘,您误会了,我们不是不喜欢世豫,而是不希望见到他带个晋人回到这个家,万一惹来外人的蜚言流语,那对辛家目前的处境,无疑是雪上加霜。”王氏嫁进辛家二十多年,自然晓得婆婆的脾气,连忙出声缓颊。
“我也知道很荒唐,谁晓得当年这孩子逃了家,竟然是去了大晋,真是不象话。”辛老夫人也为了这事烦心。
“女乃女乃,您觉得这找回来的人真是世豫吗?”坐在王氏身旁的辛贞仪蓦然语出惊人。
闻言,所有人全都面露惊恐,辛老夫人则是皱起了眉头,瞪向孙女。
“贞仪,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氏责难地看向女儿。
“老实说,世豫逃家这么多年,也没人再见过他,就连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模样,万一春生他们认错了呢?”
“姊姊,你说这话太好笑了,世豫还能长成什么样儿?不就跟田氏一个样吗?”辛宛芬轻轻嗤了一声,言谈之间尽表对这双母子的轻蔑。
正是因为当初辛世豫的容貌遗传了田氏,与辛尧没有一丝相像之处,王氏才能借此见缝插针,指控田氏红杏出墙,怀了他人的种。
不过,在田氏几度欲寻死证明清白过后,为了不闹出人命,这事最终也是不了了之,只是直至今时,关于辛家庶子非辛尧亲生骨肉的传言,依然在辛家以及坊间流传着。
听见孙女提起此事,又是在如此敏感的时刻,辛老夫人的脸色顿时转为铁青。
“胡闹!”辛老夫人手心往茶几一拍,青花瓷茶盏跟着震了一下。
霎时间,正厅里无人敢吭上一声,静得针落可闻。
“这事早在当年就已经弄清楚了,世豫是辛家的骨肉,就算是老天爷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往后谁要再敢这样胡说八道,我就把她撵出辛家,绝不轻饶!”
闻言,辛贞仪的粉脸垮下来,眼色愤然却又不能发。
觑见女儿一脸受了委屈的不甘表情,王氏暗地里伸手轻拢了一下女儿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莫要在这个当头自找苦吃。
这个大宅院里的人都清楚,辛家上下都不乐见辛世豫回来,唯一指望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子的人,就只有辛老夫人一个人。
下人小碎步进了正厅禀报:“老夫人,庶公子来了。”
辛老夫人一脸平静的说:“让他进来。”
正厅里除了辛老夫人,其余的人神色凝重,个个各怀鬼胎。
不多时,夏宇威与苏宜姗被管事领进了正厅。
虽然已经是第二次见面,可当众人一见到身形颀长,容貌俊雅的夏宇威,仍是不由自主的面露惊诧。
特别是当她们看见夏宇威眉宇端着一股过人自信,一双炯亮的黑眸丝毫不见半点畏缩,更是为此感到震惊不已。
昔日在她印象中的辛世豫,言行举止畏畏缩缩,即便长相俊秀,可是眼神懦弱无光,让人看着就觉得不舒服,丁点也不像出身大户人家的孩子。
但眼前她们看见的辛世豫,却是个气宇轩昂的俊雅男子,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风采,与过去判若两人。
众人嘴巴微微一张,登时全看傻了,一时也忘了端详随他一起回辛家的苏宜姗。
“女乃女乃,孙儿不孝,爹与哥哥双双遭难,我们现在才回来奔丧,还请女乃女乃责罚孙儿。”夏宇威到了辛老夫人面前,即刻双手抱拳,尽可能的扮演好一个孙子该有的模样。
一旁的苏宜姗也只好跟着一块儿抱拳躬身,忐忑不安的低下头,直盯着地上那块富贵呈祥的花毯子,努力装出哀痛的模样。
辛老夫人见着这个丢了多年的庶孙,竟然如此懂事乖巧,当下不免有些感概。
由于辛世豫的生母——田氏身分卑微,又加上她在世时闹出了不少事,辛老夫人对田氏向来没有好感,连带地对田氏所出的庶子,也一并冷淡待之,祖孙俩的感情并没有多亲厚。
但眼下辛家的血脉就剩这一个,辛老夫人再怎么样不愿,也只能强迫自己拉拢这个庶孙。
“你总算是回来了。”辛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离了座,来到夏宇威面前,把手往他肩上一搭。
夏宇威也跟着伸手去扶老夫人,神情不卑不亢,语气肃穆的道:“这些年来孙儿一直在大晋随商队行遍大江南北,也曾遇过打劫的土匪,那些人一狠起来,是真的不留活口。”
“我听春生在信上提过,你先前曾经生了场重病,所以把过去的事都忘了?”
辛老夫人想探清楚他是真不知道辛家出事,还是故意拖到最后一刻才肯回来。
夏宇威不动声色,神情甚是无奈地说:“商队哪儿都去,我出过海,也去过大漠,曾经掉进海里,也曾差点渴死在大漠,这几年来受过了不少伤,这些伤有轻有重,很多过去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
见他神情语气俱无异状,不似在捏造谎言,辛老夫人这才信了他。
“这些年苦了你,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辛老夫人一脸悲叹地拍了拍夏宇威的肩头。
“孙儿不孝,女乃女乃还愿意接纳孙儿回辛家,孙儿无颜以对。”夏宇威装作一脸愧疚的说道。
“别说傻话了,你愿意回来辛家,这是辛家的福气,来,快去跟你娘亲问安。”
辛老夫人拉着夏宇威就往王氏那头去,不想,夏宇威却挽住了她老人家。
“女乃女乃莫急,世豫这次回来,可不是自个儿回来的。”他边说边望向了仍被晾在一边的苏宜姗。
察觉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苏宜姗不得不把头抬起来,露出一个友善大方的笑。
辛老夫人将她全身上下端详过一遍,径自问起夏宇威:“她当真是你的妻子?”
“女乃女乃,她是我在大晋讨的媳妇,叫做宜姗。”夏宇威对苏宜姗使了个眼色。
苏宜姗连忙规规矩矩的间安:“宜姗给女乃女乃请安。”
“没有长辈的同意,这样的婚姻怎能算数?”辛老夫人极不给面子的打了岔。
闻言,苏宜姗脸上那抹笑僵住,然后觑见在场的女眷们个个掩嘴窃笑。
她悄悄环视大厅里的每张脸,发觉个个眼神不善,笑里带讽,心下不由得一阵发凉。
“女乃女乃教训得是,可这些年我在外飘泊,跟着商队居无定所,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在家里等着我,牵挂我的安危,宜姗当初不嫌弃我一无所有,铁了心跟着我吃苦,孙儿早已认定她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娘子。”
听着这话,辛老夫人不得不正眼瞧了苏宜姗两眼。
坦白说,假如辛家不需要辛世豫,她哪管辛世豫娶了什么样的女人,可如今辛世豫是辛家的传人,他的妻子将来生下的孩子,便是辛家的香火,辛家的嫡传,怎能有一个晋人出身的娘亲?
尽管辛老夫人打定主意不让苏宜姗扶正,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当然不会傻到跟孙子起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