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射进屋,这宅子是新起的,细细辨闻,还能闻到淡淡漆味。
是这几天刚搬进来的,屋子相当大,但除基本建筑体之外,宅子里外显得空荡荡的,东西很少。
不是这宅子简陋,附近所有屋宅也都相同,因为这里是新兴城市,还谈不上多繁荣,但楚默渊相信再过不久,情况将大不相同。
三年前,楚默渊加入四皇子燕历钧征战北辽的大军,战胜后,北辽并入大燕国土,成为辽州,四皇子班师回朝,他自愿留下来驻守。
他并没有因为战事结束而放松休息,相反地,他开始组织军队、寻地建城。
辽州南北是平原,东西多是丘陵,也有不少大山,无霜期长达八个月,目前主要作物是高粱、大豆、花生和少数的稻子,因农业技术不佳,有一半的辽民以放牧为生。
辽州地广人稀,土地取得并不困难,目前楚默渊已经规划打造三座新城市。
因此地是沟通关内外的交通孔道,他打算利用地理之便,将辽州建成货物交易集散地区,若能够吸引各地商人在此汇聚、交易,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改善百姓生活。
四皇子离开时,给他下达的指令是—— 安定百姓生活,别让辽州乱起来,让耶律信安有机可趁。
耶律信安是北辽的二皇子,战事结束后,他消声匿迹,传言他带走北辽朝廷上万军队以及数百幕僚智者。
真相如何,无人知晓,但为了防范他卷土重来,辽州民心必须稳定。
如何让百姓不追随旧主,心甘情愿成为大燕的一州?楚默渊能够想到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改善百姓经济生活,只有日子好过了,百姓才会想要维持现状,不受蛊惑。
战争结束,他与霍骥将军、四皇子彻夜讨论,将改造辽州的想法写成折子,让四皇子带进京城。
不久圣旨下来,皇帝封楚默渊为三品威继将军,由他带领完成此事,并调派数十位文官进驻辽州,助他一臂之力。
人人都晓得,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若等文官到达辽州后再商讨行事,要建成新城,进度至少得晚个七、八年,万一耶律信安在那之前举事,恐怕战事将再起。
因此楚默渊起早贪黑、日夜赶工,企图在文官进辽州之前将新城完成。
圣旨未下,他便将所有身家拿出来,卖掉母亲的嫁妆,还向四皇子商借二十万两白银,买下数万亩土地、建材,开始兴建城市。
虽然他占足先机,但资金不够,扣除向四皇子借的,他也跟霍骥还有属下借贷不少,随时都面临破产危机,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再穷、再苦他都得做,他坚持要完成四皇子命令,因为这是他与四皇子之间的交易。
他倾尽所有,仍然积欠工资,上个月时,他连件新衣都买不起,周嬷嬷将他的旧衣缝缝补补后,硬是穿上身,外人看见堂堂三品将军竟如此寒酸,皆忍不住欷歔。
这个月情况好多了,闻风而来的商家开始进驻,有房子卖出,便能还上钱,日子过得不再那么窘迫。
楚默渊快步走进大厅,袁立融已经等在那里。
他本是商人,犯下人命官司,被判充军,在粮草困难、军饷不足的时候,得靠他想办法解决,他得到四皇子看重,选为军师,四皇子返京后便将人留给楚默渊。
袁立融绝对是号人才,尤其是在楚默渊建新城之际,更可看出他的能力,没有袁立融在,楚默渊恐怕早就倒了。
“爷。”袁立融把账册递上。
“先坐下再说。”楚默渊亲自给袁立融倒水,等他连灌三杯水缓口气后才问:“情况怎样?”
“璃原城卖掉二十间商铺,属下已把积欠的工资还清,往后每隔十日都能顺利发俸。”
“很好。”什么钱都能欠,卖命钱和劳力钱绝不能欠,会逼百姓造反的。
他不光动员军队盖房子,连老百姓都用上了,即使军队吃的是国家的粮,他也领有皇命,但建好的新城毕竟是私产,他坚持不动用公器、造福自己,因此不管是百姓或军队,他都付一样的工资。
对士兵来说,又能得饷银又能拿工资,有双倍俸禄,做事自然格外卖力,若非如此,工程进度不会这么快。
“璃南城呢?”他规划的三座城,分别是璃原城、璃南城和璃咸城,规模一致,纵横共三十条街,各规划商铺一千两百间,屋宅三千五百间,目前璃原城屋宅、商铺都已经建设完毕,这间宅子就在璃原城里面。
璃南城已经盖好将近六成,最慢一、两个月内,璃咸城就能动工兴建。
“璃南卖掉十八间宅子,属下本打算先还清跟士兵借贷的银子,可钱少债主多,不知道从谁先还起。”
“十八间宅子卖了多少?”
“共一千七百七十五两。”袁立融把账册递上。
为吸引百姓入住,商铺卖得很贵,但住宅定价便宜,小的七、八十两,大的上百两就能买到,价钱不贵,有辽人及附近州县百姓愿意迁居。
一千多两确实是杯水车薪,要还上欠债很困难。
“你不是在璃原城择定几间商铺,决定开客栈?”
“是,已经开始整理。”
“钱够吗?”
“紧一点,属下再想想办法。”
“发出消息,目前屋宅和商铺的价钱,将每隔三个月调涨一次,调涨一成到三成左右。”
闻言袁立融顺顺胡子,展眉笑开,谁说爷是武官就不懂营商?
这消息发布之后,定能逼得观望的人早点作出决定,待京官携家带眷到此,客栈开始经营,自会引来更多商人到此交易。
看到商机,将会促使更多人聚居,那时银子进帐的速度会跟水、不对……是跟瀑布似的,还怕欠债还不完?
“是。”袁立融应声,心想,他的主子爷胆子够肥、够敢。
“跟借贷的士兵说,从现在起,晚一个月还债,就可以多收三成利息。”
每月多三成利息?这是不犯法的印子钱啊,只要多等三个月,加上之前约定好的两成利息,就可拿回借款的双倍,借十两还二十一两?谁不想干!“是,属下立刻去办。”
“客栈得尽快开幕,我得到消息,最近会有大燕百姓陆续迁居到此。”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得先在客栈投宿,再慢慢图谋日后,客栈不仅为赚钱,更要便民。
“明白,会尽快开张。”
“咱们不是养了一批牙子?”
“是。”
“规划两成住宅,用租赁的方式租给百姓。”不是所有人民都有足够的银钱买房,想尽快聚集人气,这是必要的手段之一。“房子租出去后,把第一个月的租金给牙子作为奖励。”
“是。”这么肯给钱的主子爷,谁不乐意为他办事?
事情交代清楚后,楚默渊想到什么似的,问:“上次让你找的……”
“温泉林子?已经找到几处,这几天属下就找时间过去看看。”
“那就好。”周嬷嬷的老寒腿越来越严重,就怕在辽州的冬天会撑得很辛苦,大夫说,要是有温泉可以泡最好。
此时骆平匆匆进屋。“禀爷,四皇子送了……人来。”他口气有些尴尬。
“送什么人?”他这里人手够用了。
“送……一个女人。”
女人?浓眉压成一条线,整张脸严肃几分。“让人进来。”
“是。”
不久,赵擎抱着一名女子进厅,他是燕历钧身边得用的人手。
赵擎把女子放在椅子上,但放上去她就往下滑,他调整好几次,才将半昏迷状态的女子安置好,抬眼看向楚默渊时,满头都是汗水。
“送个被迷昏的女人过来,四皇子想做什么?”楚默渊寒声问。
“回楚将军,迷昏她是属下的主意,四爷并不知情。而属下给她下药,是为了避免她逃跑。”
逃跑?四皇子什么时候干起强掳民女的事了?莫非他的未婚妻被人掳走,心里不平衡,也找个人来绑绑?
“四爷有信,请楚将军过目。”他从怀里掏出信笺呈上。
楚默渊打开信,一目十行,越看眉头皱得越厉害。
他竟把梅相爷的嫡女梅雨珊送过来给他?还让他守着、护着,别让她离开辽州?四皇子以为他是保母?不知道他现在忙得一个头两个大?
楚默渊的视线对上梅雨珊,她非常狼狈,发散衣乱,皮肤很女敕,脸上却透着不正常的惨白。
他知道梅雨珊的遭遇很惨,几年前她被赐婚给四皇子,战胜北辽返京后,圣旨下,礼部正大肆操办两人婚事之际,她遭盗匪掳走,坏了名声。
嫁不成四皇子已经很惨,没想到梅府二房帮三皇子燕历堂逼宫造反,梅相爷遭受牵连,被贬为庶民……
之前消息传出,她为贞洁上吊自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楚默渊搞不清楚当中曲折,只能猜测四皇子此举所为何来?四皇子对她感到抱歉,却不愿将她留在身边,于是把烫手山芋丢给他?
眼看楚默渊眉头越皱越紧,赵擎忙道:“不会太麻烦的,这是梅姑娘的卖身契。四爷的意思是,拿她当一般大丫头看待,别给她派粗活,想做啥都由着她,给她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行。”
“不会太麻烦?你还需要用迷药,才能顺利把她带过来?”她一看就是个麻烦精。
赵擎吶吶干咳两声,道:“四爷说,若楚将军肯收下梅姑娘,就不必归还二十万两的欠债,如果不肯收,现在、立刻、马上……把银票交给属下,让属下进京交差。还、还有……”
楚默渊瞥一眼赵擎,害得他全身冒出鸡皮疙瘩。
“还有什么?”
“四爷说,约定作废。”赵擎猛陪笑脸,深怕对方一刀把他给劈了。
这是算准他穷,还不起钱?算准他非要他帮忙?
楚默渊不语,赵擎却越抖越厉害,威继将军气势锐不可挡……
“若楚将军没别的意见,小的这就回京……复命?”
他继续干笑,确定对方没有掏银票的动作,忙往后退一步,还是没反应,再退一步,他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脚跟触到门坎时,心想应该是成了,连忙转身,转眼便跑得不见人影。
室内气温陡降,袁立融发现气氛直逼危险。爷是痛恨女人出了名的,四皇子强塞个女人,爷没被逼死,身边的人肯定要先被逼死。
起身,他把账簿收进怀里。“爷,我下去把涨房价和利息的事儿给办了。”
他不期待对方的响应,转身便疾奔。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
楚默渊冷冷看着梅雨珊,她长得细致、漂亮,一看就是那种戴着温良面具却满肚子狠戾恶毒的大家闺秀。他厌恶地把头转开,重哼一声。“来人。”
骆平进来。“奴才在。”
“把卖身契给周嬷嬷,人交给雪晴、雨晴教。”丢下话,楚默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浅浅是被冷水给泼醒的,看着眼前两个长相美、目光不美,心地肯定也不怎么美的女人,念头浮上—— 她这是招谁惹谁?
“把屋子整理好后到临风院来,妳有很多事得学。”
学?燕历钧把她送进女学堂?干么,嫌弃她是同性恋,想扳正她的性子,再带回王府纳为姬妾?省省吧,她才不稀罕他的保护。
等半天,浅浅没有回话,因为她满肚子干话,直冲着燕历钧。
雪晴冷眼瞧她,长那副模样,还以为是个聪明机灵的,没想到傻得厉害。
“走吧。”她推雨晴一把。
“就这样走?要是她不整理、不听话怎么办?”
“湿成这样,能不整理?她不听话更好,我倒希望她一直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妳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想想怎么让爷厌弃她。”
雪晴、雨晴是京城府里送来的。
战后,大爷决定留在辽州,老夫人便送她们过来伺候大爷。
府里二爷、三爷才十七、八岁,已经在相看亲事,身边也都有通房丫头,只大爷都二十三了还孤零零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
能被老夫人看上是运气,她们得牢牢把握,不能把机会送到旁人手里。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去,浅浅一语不发,看着雪晴、雨晴背影,回想她们的对话,所以……不是女学堂?她们口中的“爷”又是怎么回事?浅浅傻得更厉害了。
她半晌才回神,全身湿淋淋的很不舒服,浅浅想下床,把自己打理干净,可是手脚软得厉害,该死的赵擎,下那么重的药干么,她一个弱女子能轻易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跑吗?
呃,也许能……她被自己的良心噎着。
确实是啊,若不是前天差点逃月兑成功,这两天的药不会加量不加价。
所以现在全身很黏、很湿、很不舒服,她还是躺在床上,听从身体给的指令。
她来自二十一世纪,为什么会出现自大燕朝?
天知道!
她是农艺系副教授,搭上外交使节团的飞机前往友邦国家,准备利用暑假时间指导友邦农业技术。
上飞机后,她胃不舒服想吐,怀疑胃溃疡复发,她请空中小姐送来开水,然后……一阵无预警的强烈摇晃,空中小姐摔倒了,她好心扶人,却也跟着摔倒,头重重地撞上某个东西,然后……穿越。
灵魂附身在梅雨珊身上,梅雨珊是个可怜家伙,没嫁成四皇子却坏了名节,而这年代失去贞节的女人只有自我了断一途,就算她不想死,也会被亲人给活活弄死。
说好听点叫做保护家族名声,说难听些就是她得为族里的堂姊妹着想。
总之,梅雨珊死掉,余浅浅入住,梅雨珊的亲娘不晓得女儿已经换了芯,悄悄给一笔金银,让她离府好好生活。
她的运气不错,离京的路上遇见大体美容师冉莘,冉莘和梅雨珊有几分交情,她有阴阳眼,看出余浅浅并非梅雨珊本人,即使如此,她还是收留自己,邀自己一起上路,回冀州老家。
她吃冉莘的、穿冉莘的,还同冉莘建立交情,她相信自己可以傍着冉莘在大燕朝顺风顺水,混得风生水起。
没想到梅雨珊无缘的老公—— 四皇子燕历钧出现,然后顺风顺水变成逆风逆水,再然后她莫名其妙被装进布袋里面,再再然后一路昏睡……到达此地。
隐隐约约间,她听见赵擎和人对话,知道自己将被送到辽州,一个刚从辽人手中抢下来的化外之地。
她很想问问,自己做错什么?怎么会被发配充军?
难道是她拒绝燕历钧的保护,假装自己是蕾丝边,碍了他的自尊?难道是燕历钧怕他自己对梅雨珊余情未了,直男碰上歪女,感情纠葛不清?
努力撑开眼皮,看看周遭,房子是新的,能闻到淡淡的漆味,但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还有地面上那个……木盆?恭桶?
应该是前者吧,盆口那么大,如果是恭桶一不小心就会摔进盆底。
请原谅她初来乍到,对这个时代的日常生活用品不是太熟悉,只不过连个桌椅柜子都没有,未免简陋得太过分。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撑起上半身,视线到处搜寻,在看见床头的包袱时,使尽全身力气挪动手臂,将包袱勾到身边打开,松口气……
幸好燕历钧不是太小人,梅雨珊亲娘给她留的珠宝银票都还在。
有钱有胆心平安,她把重要物资塞进怀里,弄得身前鼓鼓的也不在乎,心安,气顺……她决定先睡一觉,其他事,等睡醒再慢慢说……
楚默渊在黄昏时回到府里,巡视过工程,进度在预估中,照这样下去,只需要半年时间,不管是经济景况或城市景观,辽州都会有大改变。
眼看着过去两个月中,辽人对燕人的态度逐渐改变,从一开始的防范观望到加入民工、赚取银钱,再到最近的和善谈论……早晚,他们会认同燕人的治理,届时就算有耶律信安在,也动摇不了百姓想要安居乐业的决心。
楚默渊进屋,雨晴迎上前。
见他一身风尘仆仆,肯定又是去巡视璃南城,听说那座新城盖得比璃原更快更大,不知道以后他们会不会搬过去。
雨晴柔声道:“爷,要不要备下热水?”
“嗯。”他应声。
雨晴随即下去吩吩热水,雪晴端着茶水迎上前。
目前辽州物资不丰,吃住远远比不上京城细致,来不到一个月,雨晴、雪晴都明显瘦了几分。
“哪来的茶叶?”楚默渊皱眉问。
“侯府老太爷命人送来的,除茶叶之外,还有布料、补品。”
楚默渊不语,他对祖父祖母的感觉有些复杂,他很清楚他们看重自己、在乎自己,也知道那段时间,若不是祖父母的悉心保护,自己无法平安存活。
但对他们而言,他是亲孙子,默凊、默禾也是楚家子孙,他们一样会维护,包括维护他们的娘亲,不管她做过什么事情。
眉心深了沟痕,不急,这些帐,他会一笔一笔清算。
水满,他放下茶盏,进到屏风后头。
雨晴、雪晴想上前伺候,楚默渊冷眉一挑,两人识趣地退出屏风外,将备好的衣物放在床上,一起离开屋子。
雪晴心里不安,问:“爷会不会误会,咱们是夫人的人?”
雨晴凝眉。“有可能。”
“要不,找个机会表忠心?”
“那也得爷肯相信。”雨晴叹气,爷对她们的态度再明白不过。
若她们是普通婢子便罢,可离开侯府前,老夫人已经为她们开脸,倘若爷不肯要,她们只能守在爷身边,一辈子当个没没无闻的奴婢,任由青春蹉跎。
抬眉,她们在彼此眼里看见不甘心。
“我不想认命。”雨晴道。
“能不能从周嬷嬷身上下手?”雪晴问。
周嬷嬷是主子爷的女乃娘,京里送来的人,爷只信任她。
“可以试试。”
“周嬷嬷的腿脚不好,冬天会犯老寒腿,我去探听探听,辽州有没有好郎中,请过来给她看看。”
“周嬷嬷心思重,别做得太过,若适得其反,反而不好。”
“我明白。”
两人在屋外商议大计,不久听见爷叫唤,相视一眼,两人进屋。
楚默渊刚洗过澡,空气里弥漫着皂角香,头发还湿湿的,雪晴见状,取了帕子要上前,他没让人近身,接过帕子问:“梅雨珊呢?”
一回来就问那女人?向来不看重女人的爷那么看重她,难道……两人眉心微蹙,眼底带了几分不自然,互望对方一眼。
看着她们的小动作,楚默渊放下帕子,问:“人安置在哪儿?”
“后院。”雪晴的声音极小,带着两分不安。
宅子很大,分成前中后三个部分,每个部分有四个院子,前面是楚默渊待客、办公的地方,中间院子是他起居之处,但多半时候为了方便,他便直接在前院住下。
目前府里下人不多,为管理方便,即使是下人也分派在前、中两区,基本上后院根本不会有人进出。
为了让梅雨珊离主子爷远一点,她们刻意把人安排在后院,本想着爷待女人态度冷,顶多就是个不应不理,没想到爷竟会这么快问起。
楚默渊浓眉拢起,那里什么时候能住人了?一语不发,他抬脚往外走。
雪晴犹豫片刻,连忙跟上。
“妳去哪里?”雨晴拉住她。
“爷跟前总得有个人,要是那女人敢告状,咱们至少能反驳几声。”
雨晴点头,雪晴口齿比自己伶俐得多。“快去,别让那女人使么蛾子。”
楚默渊的脚步大,雪晴在后头跟得辛苦,可再累再喘也不敢出声喊,她满脑子只想着要怎么应对,怎么先发制人。
“哪个院子?”楚默渊停在大拱门前头,过了这门就是后院。
雪晴屈膝,道:“奴婢带路。”
她在心头盘算,一见到梅雨珊就质问“不是让妳整理好就到临风院当差吗?为什么偷懒”,先把偷懒这罪名给安在她头上,之后再见招拆招吧。
有了计较,背挺得笔直,雪晴加快脚步,走到门前。
她气势十足,用力推开门扇,正准备开口骂人,却见梅雨珊还在睡?!床铺上、地板上还留着一滩水,虽然已经干得差不多,但黑黑的湿印子还在。
她是猪吗,这样也睡得着?她打死不整理,是打算留着罪证告大状?咬碎一口银牙,雪晴上前,一把将人给拽起来。
这么一拖一拉,浅浅醒来,整个人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她咽喉痛、口很渴,但身体很热,抬眉对上雪晴,又来了……Witch……
雪晴抢话。“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到处湿答答的?”
浅浅虽然头昏,但智商正常啊,她好歹能认出雪晴的模样,咳了两声,她无奈问:“水不是妳泼的吗?这么快就忘记了,记忆不好,得加强。”这里不知道有没有记忆训练班可以报?
“妳不要胡说八道。”雪晴气急败坏。
浅浅扶着棉被,慢条斯理地盘腿坐起,撇撇嘴,叹口气。
“别急,我又没同妳计较,也没打算告妳意图溺人致死,妳就别生气了啊,保持安静,我累得紧,让我再睡一会儿行不?”
几句对话,楚默渊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吗?
他清楚祖母送两个美婢过来的意思,更知道梅雨珊那张脸会给她招来什么麻烦,只是没想到,下马威给得这么快。
“下去。”楚默渊寒声道。
“是,爷。”雪晴退下,眼底郁色渐浓。
上前两步,楚默渊看着梅雨珊,他曾经见过她一次,在某次回京复命时。
那时年幼的她天真烂漫,比起她的姊姊可爱数倍,但闺阁女子,尤其是梅府那样的家庭,早晚会把她教导得符合名门世家的要求。
她们温柔婉约、贤良淑德,走到哪里举手投足都是贵妇风姿,身上寻不出半点错误,可背地里的手段却肮脏到让人想吐,广平侯府的夫人不就是这个样子?
想到此,楚默渊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厌恶。
太明白的鄙夷、太清晰的憎恨,他只差没在她脑袋钉上一张“回收资源”昭告世人,她的学名叫做垃圾桶。
她有欠他钱吗?还是背叛他的感情,导致他痛不欲生?可,就算有,那也是梅雨珊的事,与她无关,她拒绝承接本尊的烂摊子,但他的眼神太凌厉,跟他眼对眼,吃亏太过!
她用叹气来示弱。“你是谁?”
“楚默渊。”
“然后……”
什么然后?他一头雾水。
“没有自我介绍过?行,我先示范一遍。我,余浅浅,十五岁,兴趣吃喝玩乐,擅长拈花惹草,对于独立自主有强烈,诸如此类,请。”她大剌剌的态度,半点不名门闺秀。
能怪她吗?农艺系阳盛阴衰,毕业后打交道的对象也以男人居多,实习时上山下海,与阿伯、大哥共事,她没学会抽烟、嚼槟榔、喝保力达B,至少得表现得“哥儿们”,才能亲近对方呀。
梅府竟把女儿教成这样?只是……余浅浅?她不承认自己是梅雨珊?为什么,想撇开过去?
还是不说话?这男人是惜字如金还是有语言障碍?“算了,我对你是何方人氏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四皇子送妳过来的。”
浅浅大翻白眼,她问的不是这个,她想知道为什么是这里、是他?什么理由让他被燕历钧那个大变态挑中?又为什么堂堂四皇子要欺负她这个弱女子?
不过……又算了,她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弄清楚。
“这里是哪里?”辽州吗?
“妳要待一辈子的地方。”他回答。
天吶天吶,他们一定有沟通障碍,他给的永远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想问的是方位、地名,如果可以,顺便告诉她,北纬多少度、南纬多少。她郑重迎上他的目光,回答:“对不起,我是自由的个体,要待在哪里,由我的意志来决定,不是由你。”
她无惧的坦然目光让他讶异。
他长得不差,虽然没有四皇子那张天怒人怨、比女人还美的容颜,但也算得上人中龙凤,只是多年军旅生涯,让他养出一身张扬戾气,加上右眉尾端往脸颊处划下的刀疤,让他有了土匪的雏形,更何况还留着一脸大胡子。
她被盗匪掳过,看见他这样的人,不是应该恐惧得说不出话,竟还敢与他杠上?他对她的勇气深感佩服。
“我有妳的卖身契。”他点明现实状态。
“卖身契上的名字是梅雨珊?”
“对。”
他的回应让她非凡得意,仰起下巴,回答:“那么,对不起,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叫余浅浅,我是自由的个体,不是谁家的丫头婢女。”
没道理好端端的大学教授跑到这里当丫鬟吧,那多掉价。
“妳有户帖,证明妳是余浅浅?”
那是啥?古代的……身分证?
“没有的话,那么再提醒一次,我叫楚默渊,是妳的主子,自由是我肯给,妳就有,我不肯给,妳就没有的东西。”
意思是,不管乐不乐意,楚家丫鬟她都当定了?浅浅吓得杏眼圆瞠,不会吧,她是社会高层人士,她是知识分子,怎么就一秒变贱民?
又气又吓,她无法做出反应,惊愕无措的对上他冷漠的目光,怎么可以这样?
见她一脸傻相,他继续往下说,话得说得够明白,才不会让她心生妄想,赵擎表达得很清楚,若不是她三番两次想逃跑,他也不至于给她下药。
楚默渊很忙,没时间跟在她后面收拾残局。
“妳可以叫做浅浅,但不是因为妳喜欢,而是因为主子乐意给妳改名,懂了吗,余浅浅?”他冷酷又不近人情地把现实挑明。
“等等,话题拉回来,是不是有户帖才能自立门户,行遍天下?”她必须弄懂这个世界的规则。
连这种事都不晓得?但……自立门户、行遍天下?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难道被掳的经验没教会她,单身女子在外行走会有多危险?
“妳是女人。”他说出重点。
So?她怀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突然间让他觉得自己的重点很愚蠢。
“没有男人护着,单身女子在外容易受人欺辱。”这种事都不懂?他浓眉压低,脸上凶恶现形,他认为恐吓是阻止蠢念成形的最好方式。
很可惜,楚默渊的表情吓不到她,在社会走跳多年,连买卖枪械的非洲人都相处过,他,只能算普普通通。不过他的谈话内容确实让人很翻白眼,多跟他沟通几次,她得去做眼球定位矫正。
受人欺辱?她是谁?她是那种男人调戏两句就急急忙忙跑去上吊自尽的中古世纪女性吗?并不是好吗!
被调戏不会少块肉,如果对方长得不赖,她还能反调戏回来。更别说她花大把钞票狠狠学好几期的防身术,如果不是燕历钧太下流,用药迷倒她,她早就和冉莘一起四海为家乐逍遥去了。
“谢谢你的担心,我只想请教,多少钱能够买到一张户帖?”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这会儿楚默渊不只表情凶,连眼神都透出寒意,不带温度的声音回答:“户帖不是用买的,必须是官府印发。”
“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过『官商勾结』,帮个忙吧,你有没有门路?多少钱才能从官府手里拿到户帖?”
她居然……向他要门路?楚默渊看着浅浅的目光多了两分探究,难怪她敢在赵擎眼皮子底下逃跑,胆子不是普通的肥。
“我就是官。”嗓音温度再度调降20%。
“你是官?那更好办了,说吧,多少钱能换张户帖?”
“这是公然贿赂?”
“别傻了,屋里只有你我,就算在外头偷听的漂亮姑娘也算进去,可……那不是你的人吗?爽快点,报个价,我有的是钱。”
她把怀里的小包拿出来,木槿帮她清点过,里头的钱和珠宝至少值五千两,虽说财不露白,可有些时候得把金银拿出来晾晾以示身价。
她是铁了心想离开?可怎么能呢!勾起藏在胡子下方的嘴角,楚默渊走上前两步,俯身向前,迫得浅浅不得不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妳知不知道卖身契的意思?”
“大约晓得。”
“所以妳知道,奴才的命是主子的,妳只能唯我的命是从?”
卖身契……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可惜她没打算认命。“我可以自赎。”
“那也得征求主子同意,而我,并不打算同意。”站直身子,他难得地笑了,阴恻恻的笑让人打从心底发毛,尤其笑起来时他眉间到颊边的刀疤严重扭屈变形,让他添上几分戾气。
“没得商量……吗?”她的声音发虚,好像突然发现对面的男人强悍有力。
“商量?对不起,不认识,我只晓得『命令』这个词儿。”
不能商量吗?好吧,那就谈判!
既是谈判,就得拿出对方有兴趣的筹码。浅浅打量他的打扮,粗布衣袍,和燕历钧那一身招摇简直是天差地别,换言之,就算他是个官,肯定也只是个芝麻绿豆级的小官。
虽说历史不是她的强项,她也知道七八品小官的月俸仅能糊口,所以……
“首先强调,我并不是行贿,我只是对当良民有强烈意愿。如果你肯收下银子,一来你能改善自己的生活,二来你能帮助可怜无助的弱势女子,这种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双赢事儿,身为一个好官,不但不该阻止,反要乐观其成,你说对不?”
可怜无助?弱势女子?上下打量对方,他找不出符合这个形容的地方。“不是行贿?”
“当然不是!”她说得斩钉截铁,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摇得本就昏沉沉的头有了呕吐感,却还是保持一张嘻皮笑脸和满眼的巴结。
“不是官商勾结?”
“怎么会?您是官,我可不是商啊。”她笑得一整个没节操,脸皮之厚可以媲美城墙。
这么快就否决自己的话?真是没骨气啊!处理“软骨头”他习惯用快刀。“很好,妳说的话非常有道理,不过妳似乎忘记一件事情。”
“什么事?您尽管指教,我会牢记在心。”
瞧,连“您”都出口了,前倨后恭,对付这种人,不可以太软弱。楚默渊似笑非笑道:“妳连小命都是爷的,有什么东西不是爷的?”
话丢下,手臂一伸一缩,瞬间夺走她的全副身家,态度理直气壮、表情理所当然,身上不见半分惭色,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和人神共愤的强盗匪贼属异曲同工。
猛地倒抽气,浅浅扬声喊,“喂,这是私产,不是主子赏赐,你得讲道理啊!”
“奴婢同主子爷讲道理?妳是嫌命太长,还是想讨顿皮肉痛。”眉一竖,他还没碰过敢跟自己要求道理的人,何况……她还是个软骨头。
这时空的规则是这样定的吗?不只奴婢是主子的私产,连奴婢的私产也是主子的私产?
夭寿,订这种规则的人,不怕天打雷劈?
人权啊、民主啊、人生吶……她不要啦,不要穿越、不要当梅雨珊、不要认识燕历钧和楚默渊这两个大变态……
张嘴,她大口吐气吸气,像濒死的鱼,不断鼓动鳃片,却吸不到氧气。
脑袋昏得彻底,她需要桑叶、菊花、薄荷、杏仁、桔梗、连翘、甘草、苇根来治治……要是没有这么多药材,给一斤砒霜也行。
她不是想自杀,而是要用来毒死变态男。
钱财被夺,安心被抢,这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浅浅放弃清醒,只愿昏睡,不乐意思考人生,只打算放弃人生。
她的头垮台、肩膀垮台,等心脏也跟着垮台,大概就可以死回熟悉的世界里,就算死不回去,那么……重新穿越吧,就算穿越成和番公主她也认了!
看她像死鱼一样,啪地一声,上半身压住盘着的双膝,往前趴在床上,两条手臂垂在床沿,一大片袖子往上拉起,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
喉咙微干,蠢蠢欲动的上扬,楚默渊皱眉,吞下口水,压抑着。
不过……大家闺秀?
这出人意料的梅雨珊让他心情莫名地好,他不欺负女人的,但欺负她,让他感到无比畅快。
他,果然是个变态。
“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有。”她抬起头,一脸的生无可恋。
“说说。”
“请问,诅咒主子会有什么下场?”
他很乐意回答。“听过千刀万剐吗?用柳叶刀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不会马上致死,听说厉害的刽子手能片出上千块皮肉,让人痛得死去活来,直到血流尽、心脏停止,方才毙命。”
她恍惚的脑袋,恍惚地点点头,恍惚回答:“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诅咒主子比自杀更可怕。”唉……看来看去,还是死一死比较轻松。
自杀?想都别想。“放心,爷不会轻易让妳死。”
哼、哈!她用恍惚的目光看他。“这恐怕得等你从主子爷升级成阎王爷才能作主。”
话丢出,双眼一闭,她允许自己昏过去……身心俱疲……吶……
她昏得彻底,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床下摔,幸好楚默渊动作敏捷,及时将她接起,这一碰触,方才发现她浑身湿透,整个人烧得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