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下过雨的西凉宫殿,在雨后微阳中静静矗立,宫门前的大厅上,禁卫军整齐划一的罗列而立,手中的长刀,在阳光照射下反映出冷冽锋芒。
几名内阁大臣与二品以上的妃嫔,以及太后全在宫门前聚齐了,一侧尚有以何亮为首,备好轿辇的仰德宫宫人们。
随着宫门的开敞,众人目送着便衣车队缓缓进到宫门。
领首的马车率先停下,布帘一掀,莫毅高大魁梧的身影下了马车,快步上前向太后与皇后等人行了宫礼。
太后淡淡说了句“大人免礼”,随即便让另一辆马车下来的人影引走目光。
只见那再熟悉不过的颀长人影,先行步出马车,随后一手撩着布帘,一手牵着另一道娇小人影步下马车。
此情此景,登时惊摄了在场众人。
在场众人,除去太后一人认出南又宁身分之外,其余者大多不识她面孔,只是互相觑视,揣测起她的来历。
太后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八年前被先帝下令流放边关,且永世不得返回皇京的南又宁,竟然会再次出现在这座宫殿里。
“儿子给母后请安。”
震惊之间,易承歆已大跨步来到太后面前,行了个礼,在他身后的南又宁,则是一并跪了下来,低垂着面容不敢抬起。
碍于闲杂人等在旁,太后不敢发难,就怕给皇室丢了面子,沦为笑柄,只得死死忍住。
“陛下终于肯回来了。”太后只得面露微笑,话中有话的挖苦。
不予理会太后那一脸的责备,易承歆兀自言道:“儿子这次去了一趟西凉的最南边,见识到了边关生活的险困,以及当地百姓的种种不便,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访察,朕明日便要召集内阁大臣进宫商议在边关筑护城一事。”
“陛下一心为民,自然是好事,更是西凉王朝上下的福祉。”太后话锋一转,目光冷瞥向他身后跪着的南又宁,道:“陛下尚且年轻,虽是英勇无双,可也得当心被旁人迷惑,沦为后世之人所唾弃的昏君。”
易承歆不以为意,道:“母后,朕此去边关,还见着了一位故人,母后当知朕与这位故人交情匪浅,朕便将她带回宫里。”
“陛下莫不是忘了先帝的教诲?就不怕成了千古罪人吗?”太后面色一凛,严厉地拔高嗓子。
“朕不敢忘。”易承歆目光陡沉,特别换了自称词谓,可随后又朗声道:“但事过境迁,如今先帝已去,昔日京中名门南氏亦已遭诛三族,朕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的太子,朕不过是顾念旧情,欲将遭受牵连的无辜故人领回宫里,母后倒是说说,朕何罪之有?”
面对易承歆目光炯炯的注视,及那一派大义凛然的神态,太后一时竟无可反驳,怔了好片刻方回神。
“陛下这是——”太后气极,却又不能在一干要臣面前发难,只得硬生生忍下,口气严厉地道:“做为西凉的主儿,想必陛下比哀家更清楚,这些年来陛下膝下无出,后宫虚空,外人绘声绘影,民间更是流传着各种揣测谣言,陛下难道就不怕会因为这个罪臣而落人口舍,沦为西凉的笑柄吗?”
此言一出,一旁不敢出声的杨贞仪,刷白了脸,心下惊诧:莫非当真让那些人说对了?陛下真有断袖之癖?
思及此,杨贞仪顺势挪目,望向仍跪于易承歆身后的南又宁。
与此同时,易承歆转过身,弯下腰,一把挽起南又宁,无视于她惊惶的面色,以及一众要臣等人的震愣,将她拉到自个儿身旁。
易承歆神色严峻,目光烁炼地道:“既然母后问起,又有这么多人在此见证,那么朕也就不藏着这个秘密了。”
“藏什么?!大庭广众之下,还望陛下自重,莫要做出有辱西凉皇室,愧对先皇列祖的荒唐事来!”太后铁着脸低喝,生怕易承歆会在众人面前说出可不得体的话来。
易承歆嘴角一扬,早在八年岁月中历经风浪,已内敛沉稳的眉眼,难得透出一丝年少时方有的反骨不羁。
他启嗓道:“不错,这位是当年被先皇下令流放边关,曾出任太子少师的南又宁。世人只知她是礼部侍郎府的独子,却不知,其实她是被迫女扮男装,只为了扛起南氏的女儿身。”
话音方落,在场听闻此事的众人,无不面露惊愕。
太后愤然地反驳道:“陛下莫不是以为可以捏造如此荒唐的谎言,瞒过众人雪亮的眼睛?这南又宁怎可能是女儿身——”
“母后如若不信,一会儿便派慈安宫的女官上仰德宫验明正身吧!”易承歆冷冷一句话,打断了太后的高声质疑,更让一旁同样心怀困惑的要臣们暗暗震惊。
太后霎时刷白了脸,惊疑不定的目光,直盯着一脸困窘的南又宁。
“陛下……”南又宁亦让易承款这一连串的举动惊呆,她满脸慌张的望着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易承歆却只是不发一语,兀自拉起她的手,两人一同乘上了轿辇,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摇摇晃晃的轿辇上,南又宁扯了扯易承歆的手,甚是不安地凝瞅着他。
兴许,不安的原因尚有其他……望着这座曾经熟悉、如今陌生的辉煌宫殿,八年前那场抄家梦魇,又在脑中浮现,教她心有余悸。
易承歆反手握住她微微发抖的手,沉嗓道:“别怕,有我在,谁也动不得你。”
他看得出她心底的惶恐,亦明白她重回旧地,肯定心有余悸,可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看似拥有一切,实则连保护心爱之人都无能为力的傀儡太子。
“陛下,微臣到底是有罪之身,怎能这般与陛下平起平坐,只怕会害陛下遭人非议。”她垂下眼,面色苍白地低声道。
“既然随我回宫,这等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就无须你来操心。”
她这是替他的皇帝威望着想,却被他说成是芝麻绿豆大的事……虽然不合时宜,可南又宁当下听了,竟觉得哭笑不得。
“一会儿太后肯定会派她宫里的女官过来,你且忍忍,我会让人在一旁看着,不会让她们做得太过火。”
听出他话里的忧心,她心口甚暖,抬起脸儿微微一笑。
他亦撇眸注视着她,见她神色逐渐转好,眼底不再只是惶惧,打从踏入宫门便始终悬宕的一颗心,总算能稍稍安放下来。
“这么多年再回皇京,可有什么想法?”
南又宁怔了下,幽幽一笑,道:“很多事情都忘了……但,很多事情想忘也忘不了。譬如说,当时陛下还是太子,成天拉着微臣在宫中到处玩耍,甚至还便衣出宫去赌坊看热闹,那一阵子微臣一回家便无法专心抄写经书。”
“那你都把哪些事给忘了?”听她提及过往,他不禁露出会心一笑。
她低下头,不吭声了。
望着她难受的侧颜,易承歆心下了然,她所谓那些已经忘了的往事,其实不过是她逼自己忘记的痛苦回忆,自然是与南氏遭抄家一事攸关。
他搂紧了她单薄的肩,不再与她回忆往昔旧事,只是这么一路沉默的来到仰德宫。
轿辇停在主殿外的宽阔大院上,易承歆牵着南又宁步入主殿明间,南又宁望着这一方庄严之地,不禁有些退缩。
易承歆洞悉她的心思,道:“从今日起,你得开始把自己当作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无论走到哪儿,你都得抬头挺,你不再是南氏之女,你将会是西凉王朝的皇后。”
此话一出,走在后头的何亮与一帮宫人全都傻了。
南又宁怔了怔,脑中浮现方才伫立在太后身后的华贵女子,那想必便是当年嫁入东宫,今日已成皇后的杨氏。
“陛下欲立我为后,那原本的皇后该如何是好?”南又宁问出了众人心底的困惑。
当料,易承歆眉眼不眨,神色若定的道:“杨氏非朕所喜,又多年无出,太后亦对她颇有微词,朕若废后,朝野谁敢有异议?!”
“废后?”南又宁一震,“杨氏虽然不被陛下所喜,可她到底是陛下明媒正娶的妻子,怎能如此草率,说废就废?杨氏父亲位居一品中书,是内阁要臣,陛下应当比微臣更清楚,若是废后恐会引起杨中书不满,后续将会引发怎样的朝野动荡,就怕会危及陛下的威信。”
听罢,何亮等人俱是惊诧,不敢置信,这个一身男装,看上去活似一个文弱少年的女子,在听完陛下一席废后宣示之后,竟然是第一个出声反驳的人。
何亮入宫这么久,未曾见过陛下对待一个女子如此慎重,换作是旁的女子,只怕是要高兴坏了,怎可能如此正义凛然地出言相驳。
何亮心想:依陛下的脾气,肯定是要发怒的。
陛下虽然非是个暴躁的主儿,可他说定的事,向来不容他人质疑与反驳,陛下英明睿智,善察且能辩是非,罕少有出错之时,因而旁人大多不敢出言较辩……这个南氏只怕是要触怒天威了。
岂料,何亮等了又等,却不见易承歆出声喝斥。
再瞅易承歆那张俊容,虽是面露不悦,浓峻双眉深深攒起,抿紧薄唇,可他依然未口出怒言。
“南又宁,你究竟晓不晓得,此刻的你,是以怎生的立场站在仰德宫里?”易承歆饱含怒气的质问一出,何亮心下咯嗒一响,只道是南氏恐怕要遭殃了。
何亮再瞅瞅南又宁,却见她腰身挺直,娇小脸蛋高高仰起,面上不见一丝惧意,那双大眼清澈有神,仿佛两丸青玉镶嵌其中,自有一番不可言说的灵秀之气。
饶是见多了后宫各方绝色的何亮,竟也不由得被那双灵眸深深震摄。
怔愣间,忽又闻易承歆怒声道:“你是被西凉皇室抄家灭门的人,你无辜遭受牵连,被迫流放边关八年,如今朕迎你回宫,要立你为后,你应当理所当然的承应下来,别人被废被贬,那是他人闲事,与你何关?
别人的荣盛,会比你遭受的那些折磨还要来得重要吗?”
南又宁咬紧下唇,别开了眼,始终沉默以对。
“你应当顺顺妥妥的等着被册封,稳稳当当的住在这仰德宫里,用皇后的身分报复西凉皇室,让南氏再一次在朝廷中扬眉吐气。”
闻言,何亮双眼暴瞪,傻了。
这、这都是些什么话?
陛下究竟晓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他竟然主动要求南氏女报复西凉皇室?还直接不违的让她以当皇后来报复,太荒唐了这是……
易承歆上前一把抱住了南又宁,将她按进怀里,唇抵在她绾梳起的发髻旁,似啄似吻,亲昵不已。
见此景,何亮不敢再偷觑,合袖躬身,以眼神示意随侍的宫人,齐刷刷地退出明间。
南又宁心下明白,他说的那些话何尝不是道理?南氏对西凉王朝尽忠职守,即便她父亲当真曾协佐过肃亲王,可肃亲王同是西凉皇族,她爹自认一生无愧于西凉,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
而她,不过是侥幸活下来罢了,如今能重回皇京,再次踏入这座宫殿,并且有机会坐上后位,为南氏一族扬眉吐气,洗刷过去八年来的冤苦,她何必再忧心他人的荣辱?
旁人的荣辱,能重要得过一个家族的兴衰吗?南又宁总算明白,何以易承歆会如此气恼,只怕是恼她在这种时刻,竟然还不自私一些的为自己打算,还有多余心思替他人担优处境,未免太过可笑。
南又宁心下一定,双手在易承歆胸膛上拢握成拳,她眼底的迷惘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坚定之色。
“陛下教训的是。”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把长久以来积累于胸口的怨气,一次吐尽。
“你且安心在这儿待下,明日一早,朕便会召礼部尚书与内阁要臣入宫,拟议废后一事。”
见她终于下定决心,易承歆脸色稍霁,大手抚了抚她光滑的后颈,语调低柔了下来,不再那样强硬气愤。
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心下不再旁徨,亦不再恐惧,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于她而言,家破人亡,遭诛三族,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八年流放边关,族灭家破,她还有什么余力去想旁人的事?她最应该做的,便是在易承歆的支持下,让众人知道,南氏并没有被灭。
她,这个荀活的南氏之女,昔日流放边关的罪臣,将会是西凉王朝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