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数月后
今夜,帝王寿宴,宴请文武百官,西凉皇宫更是敞开了南侧宫门,摆了上百桌流水宴席,让皇京里的平民百姓同乐。
一朵朵烟花缀亮了漆黑的夜空,西凉的夜,热闹繁华,太平盛世,莫过于此。
长乐宫里按照官阶排序,坐着文武高官,众人依礼攀杯,朝着高高端坐于殿上的年轻帝王敬贺。
易承歆一身玄色盘金九龙纹饰帝抱,发绾金冠,肤若皓玉,却是端肃着张俊颜,甚是静默地举起白玉杯,一口接续一口地啜饮。
“启禀陛下,方才慈安宫的吴嬷嬷前来禀报,说是太后身子不适,今夜无法与宴,还望陛下宽恕。”
忙着张罗今夜这一场帝王寿宴的何亮,满身大汗的挨到了易承歆身侧,压低了嗓子禀告。
易承歆嘴角浅浅一扬,垂下眼,修长大手轻轻晃动着手中那杯琼浆玉液。
“看来母后还在为上回的事生朕的气。”
前不久,母后为了皇后始终独守寝宫一事上永寿宫理论,甚至还旁敲侧击的试探他,似乎亦在质疑他是否真有断袖之癖。
他虽然清楚母后心中所想,却故意装傻,顾左右而言,反正母后越是怀疑,他便越有理由闲摆着偌大后宫不管。
无妨,他要的人,从来就不在后宫,更甚者,根本不在这座皇城。
“陛下,要不,奴才走一趟慈安宫,向太后娘娘禀明……”
“罢了。”大手一扬,薄唇抵住杯口,利落饮尽。
何亮伺候陛下不算久,可透过何铭的教导,他自当看得出陛下正在生闷气。
“陛下,太后娘娘怕是真的病了,前两日小的曾在慈安宫门口碰见吴太医。”
“何亮,你跟你叔叔一样,就爱帮着打圆场。”易承歆索性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
“陛下,小的只是希望在这样该庆祝的大好日子里,陛下能欢欢喜喜的,莫要伤了陛下与太后娘娘的感情。”
“何铭可有给你捎信?”
思及过往每逢生辰,何铭便会为自己张罗寿宴,安排各种娱庆节目逗自己开心,易承歆心下不禁有些感慨,缅怀起故人来。
“回陛下,小的前几日才收到叔叔数月前写来的信。”
“数月前?这么久?可是驿站的信差耽误了?”易承歆微诧地扬眉睐去。
“陛下误会了,其实是因为叔叔前几个月去了边关,那信辗转透过无数个驿站转交,方会耗了数月之久才到小的手里。”
“何铭好端端的怎会去边关?”易承歆放下白玉杯,一脸颇感兴致的间道。
“回陛下,叔叔在信里说及他曾听商队提过,在边关有座县城,终年被沙尘掩埋,唯有沙尘散飞时方得见,场面甚是壮观,叔叔说他盼着有生之年走一遭,想将那座沙城的模样绘下。”何亮话里透着几分憧憬。
易承歆低垂凤目,嘴角微扬,感慨万千地道:“朕真是羡慕他的闲情逸致。”
见状,何亮忙道:“陛下,小的会记得提醒叔叔也画一幅沙城回宫,好让陛下也欣赏一番。”
“不必了。”易承歆扬眸一笑。“画是死的,有什么好看的?朕是羡慕他的自由,而非能欣赏那座沙城。”
何亮迟钝,经此一说,方恍然大悟,不由得赧然的低下头。“小的不察,还望陛下恕罪。”
司膳宫女将见底的白玉杯斟满,又逐一试过了案上的素菜,确认无恙之后方着手替易承歆布菜。
望着案桌上各式的素菜,何亮满心困惑,却没人可解惑。
打他进宫的第一天,叔叔便对他耳提面命,要他千万记牢了陛下的膳食起居,不得在这些小事上犯胡涂,
而其中最令他感到惊诧的,便要属陛下茹素这件事。
“陛下长年茄素,已有数年未曾碰过荤食,长此以往下来,就怕龙体堪忧。”
何亮方般想着,便闻殿下的荣国公起身相劝。
“荣国公多虑了。”易承歆不以为意的笑道。“朕连在外头打仗都吃斋菜,还不是照样击退南蛮北夷。”
“陛下有好生之德,胸怀慈悲,可也要顾及龙体。”荣国公一脸担忧,且略有难色的犹豫片刻,方道:“陛下虽还年轻,可皇室始终虚空,就怕是陛下长年茹素,影响了龙体……”
“杨大人,陛下尚年轻,龙体健安,不会有这样的事。”殿上一侧的皇后羞惭着面色,出声阻止了父亲再往下劝说。
望着底下那班高官,以及那一众后宫妃嫔全指望着皇室子嗣,易承歆峻眉一控,只觉无比心烦。
“怎么不见副枢密使?他没进宫吗?”易承歆懒得搭理荣国公,兀自环顾着殿下那空出的位子。
“禀陛下,方才莫大人遣人来传口信,说是前两日督军时扭伤了脚,正养着伤,因此不便入宫……”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现在才说!”易承歆面色微变,大手重重地搁下白玉杯,高大身躯刷地一声立起。
“今晚是陛下的寿诞,就怕扰了陛下的雅兴,奴才方不敢向陛下禀报。”何亮连忙跪地解释。
“备轿。”易承歆神色严峻的下令。
“陛下。”何亮慌乱地抬起头,道:“莫大人特地嘱咐奴才,待到寿宴结束方得呈报,就是怕陛下担忧,陛下若是此时前去,只怕莫大人无法安然养伤。”
闻此言,易承歆方压下那份不悦,却也已经无心于这场无趣的寿宴。
他抬手拂袖,面色冷峻地宣布道:“朕困了,众臣且留于宫中同乐,待到宴毕再离宫。”
大殿里的朝臣连忙起身,唑啦啦地跪了一地,恭送易承歆离去。
寝宫里,易承歆端坐于大炕上,一手横靠在紫檀炕案上,另一手执着折子,漫不经心地浏览起来。
今夜可是皇帝爷的生辰,他却撇下前来祝贺的文武百官,情愿一人关在寝宫里看折子……何亮怎么想就觉着替主子感到难受。
察觉一亮随侍的何亮,目光幽幽的瞅着自己,易承歆不免好笑起来。
“何亮,你为何拿那样的眼神看朕?”
“陛下,奴才无能,没能在陛下的生辰之日,让陛下欣喜开怀。”
“朕哪里不高兴了?百官祝寿,西凉太平,朕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易承歆微笑道,目光却毫不染笑息。
陛下若是高兴,怎会在如此值得庆贺的日子里,独自一人过夜?然而这些话,何亮只敢搁在心底,自然不敢说出口。
何亮思绪一转,忽尔从袖中暗袋取出一张对折的画,上前一呈。
大炕上的易承歆挑眉问道:“这是什么?”
“陛下,小的……有个不情之请。”何亮只想着拣些话题哄皇帝主子开心。
“说。”易承歆虽有些不耐,可他对身旁的宫人并不苛刻。
“应陛下,这回叔叔给小的来的平安信里,还夹了一封人像画,小的左看右看就是认不得此人,小的见画中人穿的是官袍,不禁猜想,是否叔叔是在旅程上遇见了谁,而此人或许陛下识得……”
易承歆俊容微讶回道:“人像画?何铭在宫中这么久了,朕从未见过他画过人像,那画当真是出自何铭之手?”
“禀陛下,画上有落款,正是叔叔的名字。”生怕易承歆不信,何亮连忙举手呈上画像。
易承歆向来心细,当下觉着何铭此举有异,不假思索的探手接过画像,摊开一看一—
深深震摄。
执画的修长大手倏然捏紧,那双深邃凤目惊瞪,分寸不离画上的翩翩少年。
蓦地,大炕上的高大身躯刷地一声站起,那张白玉俊颜竟是铁青得骇人。
见此景,何亮心下害怕,赶紧跪了下去。“陛下……”
“去,去把何铭的信给朕拿来!”
何亮抬起怔愣的脸,却见易承歆一脸焦灼,满目赤红,那模样好似一只就要失控的野兽,与平时总一脸冷峻淡然的模样,彻底大相径庭。
“陛下,小的……”
未待何亮回话,易承歆下颚一抽,大跨步走出了寝宫,何亮赶紧醒神,急匆匆的尾随追出。
大手将信翻来覆去,反复梭巡,却是遍寻不着任何蛛丝马迹。
置身于太监所居的房舍里,一侧跪满了方才因易承歆忽然闯入,彻底吓坏的一众大小太监,众人全然不敢置信,尊贵无比的皇帝竟然会出现在此地。
“陛下,叔叔寄来的信都在这儿了,小的绝无隐瞒。”
不明所以的何亮,白着张脸,抱拳低身,嗓子隐约在颤抖。
“这最后一封信是三个月前,从边关的泗州寄来的,这样说来,何铭画下这幅画的时候,肯定人也还在边关。”
易承歆反复检视着信件,以及那幅少年画像,铁青着俊颜,喃喃自语。
入宫这么久了,从未见过帝王如此恍惚,何亮亦觉慌乱,不知所措。
“陛下,这画……”
“即刻备轿!朕要去见莫毅!”
不多时,一辆低调的朱红色描金马车,自南侧宫门缓缓驶出,朝着位在皇城东侧的官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