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上灯火摇曳,望着眼前那扇门,南又宁心下沉重,几度抬起手,却又提不起勇气推开。
“公子,大人在里头候着呢。”捧着茶水的仆妇走来,替他推开了门,温声催促道。
南又宁紧提一颗心,缓步入内,目光在摆设简单的书房里梭巡一阵,随后在窗边看见负手而立的直挺身影。
每当望着父亲挺如松的背影,他的眼眶总不自觉地泛起湿润。
父亲前半生是武将,追随西凉大将军一同征战,打退南蛮军队,抵抗过西羌人的侵犯,火里来刀里去,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可不知因何,二十多年前迎来了西凉盛世之后,父亲放下了刀枪,竟当起了文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谈不上重要的礼部侍郎。
及长之后的记忆里,他罕少见过父亲畅快大笑,父亲总是端肃着面庞,行事有度,进退有据,这样的父亲成了他仿摹的对象。
“爹,孩儿向您请安。”南又宁喉头微缩,声嗓带涩。
南至坚转过身,在烛光映照下,那张俊朗却饱含风霜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慈祥,与往常冷硬的模样不太一样。
他三岁便被送往南方怀恩寺,逢年过节方有机会回皇京相聚,因此与亲族之间的感情淡薄,与爹娘之间的关系亦谈不上紧密。
可他明白,爹娘之所以送他到南方,是因深信圆通大师的那席预言,为了保住南家唯一命脉,不得不做出的割舍。
寻思之时,南至坚严凛的目光,亦在面前唯一的孩子身上细细端详。
他有过偏房与妾侍,亦有过几个尚在月复中,来不及出世便死去的孩儿,算一算,他至少失了不下近十个南家子嗣。
“大人手上沾的鲜血,造下的罪孽,多不胜数,因果循环,终将报应,每个人的命数,都月兑不了因果,什么样的因,造什么样的果。”
彼时,圆通大师如此开示,并且劝他莫要再造孽,否则终将因应果报,家破人亡,甚至不留一个血脉。
他杀敌无数,从不畏战,沙场上视死如归,一片赤诚忠心,只为西凉王朝。
却不想,在忠义与生死之外,另有因果循环。
他本是不信,可随着那一个个尚未出世睁眼便死去的南家子,他终于信了,这是上天的报应,是那些死于他刀下的亡魂,所诉诸的另一种报复。
他信了,悟了,悔了,于是开始潜心念佛,并请求圆通大师为他指引迷津,即便明白躲不过因果,却也不至于祸延子孙,总有个解法。
大师本是推辞的,亦不愿泄漏天机,可在见到他真心实意忏悔起前半生的罪孽后,大师心生慈悲,便为他折福诵经。
不久之后,妻子竟怀上了胎,这次不是死胎,竟平顺地诞下一女。
“这孩子是女身男命,前世受过你的恩惠,今生前来回报恩德。”
当圆通大师为尚不足月的孩子观面相时,说出了这一席话,却教他几欲泪沾满襟,他从没想过自己半生戎马,却因杀孽太重,落到绝子绝孙的下场。
尽管没有男传承香火,可最起码仍有个南家的后代生长于世,将南家的血脉流传下去,他只能作如是想,安慰自己。
“南家终有场大劫,避不开,躲不掉,那是你造的孽因,必将获得的恶果。”
面对圆通大师此番预言,他一个大男人,见血不眨眼,见躯不掉泪,竟是怕得浑身直冒冷汗。
于是他向大师下跪,叩头请求大师为南家辟一条生路。
大师却言:“那是你的因果,无人能解,亦无神佛能挡,我能做的,只有为南家祈求佛祖悲怜。”
“不!大师,您能观星相,能测他人吉凶祸福,您肯定能为南家寻得一丝生机。”那时的他,长跪于地,
久久不起。
圆通大师终是不忍,便转眸望向另一侧抱着婴孩默默掉泪的韩氏。
他缓步来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模样清秀的婴孩面前,伸手抚过女婴的额心,以指尖在上头写下一个佛。
那女婴甚是乖巧,也不哭不闹,兀睁大眼回望圆通大师。
望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纯净小脸,大师终是心软,良久方启嗓。
“施主,莫要把这孩子当女儿身养,她若生而为女,必定逃不过与南家齐灭的命运,她必得为男身,方番逃月兑此劫。”
于是,为了帮南家留下一条命脉,亦为了不让自己唯一的孩儿遭受牵连,他对外宣称妻子诞下一子,为了杜绝风声走漏,他辞退了南府一批下人,只留下信得过的贴身心月复,并在这孩儿年满三岁之时,假托寄养佛寺折福之名,将这孩子送往了南方怀恩寺。
此后,他与妻子谨遵大师所言,戮力发善,不贪恋官场名利,低调行事,只求自保,灾祸远离。
可随着日子渐长,孩子终是得回到南家相聚,可回来皇京之后,却又面对接二连三的种种试验。
“……爹,您在想什么?”南又宁的低唤,将南至坚沉浸于回忆的心神拉回现实。
他定睛转眸,望着那张白皙清秀的面容,又望了望那一身的男子装束,心头不禁微微发疼。
身为人父,他当会不知,因着他们想为南家留后的私心,他们扼杀了这孩子原来该有的种种,强逼她变成了另一个人,过上截然不同的日子。
“又宁。”南至坚面色凝重的开了口。
“爹,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袁家那头反悔了?”南又宁罕少与父亲这般私下相谈,心知父亲肯定是为了她的婚事操劳。
“没的事儿,你别瞎。”南至坚安抚道,而后探手轻轻搭上她的肩,拍了拍,沉声道:“我知道,让你娶妻这是苦了你,你心底肯定不愿。”
南又宁眸光微微瞪大,随后低垂下来。
“我也明白,这么做是件荒唐的事,可倘若我们不出此下策,就怕太后与皇后那头恐会对你……”南至坚不敢再往下说,就怕吓着了她。
南又宁却抬起了脸,平静的回道:“爹,我明白你与娘是为我好,可是爹当真认为袁家会心甘情愿陪咱们演这场戏吗?”
“那袁钧与我是多年的同抱,我们当年一起在沙场出生入死,无数次的浴血相救,这份情谊非同小可,不会有任何差错的。”
“那袁家千金也愿意嫁进南家守活寡一辈子吗?”
南又宁脑中浮现了前两日在临华宫碰见的袁姵香,想起她看待自己的古怪目光,心头不禁泛起苦涩。
“我知道这非长久之计,袁家肯定也舍不得女儿这般受苦,所以,我想再过两年便辞官,咱们回南方去,届时便找个理由与袁家和离,这样一来,也不至于耽误人家太多。”
“爹,无论怎么做,我们都会亏欠袁家,何必如此呢?”
“你不懂,当年太祖深受男宠迷惑,一世英名险些裁在那个男宠身上,当时还是太后力挽狂澜,在外戚大臣的协佐之下,才除去了这个男宠,太后比谁都忌讳日事重演,就怕太后若是真对你起了疑心,恐怕……”
“那假如,我不当男儿身了,是否就能免去太后的疑心?”
闻言,南至坚一震,目光惊骇的瞪住她,高声斥道:“你在胡说什么!难道你忘了大师说过的话?再说,你若是泄漏秘密,这便是犯了欺君之罪,是要人头落地的!”
南又宁面色泛白,抿紧唇瓣,不再试图反驳。
南至坚就怕她意志不坚,说漏了嘴,当下面色沉肃的抓紧她双肩。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泄漏秘密,知道不?!”
“……我明白了。”南又宁垂下眼,干涩吐语。
见她一脸郁色,心知自己对孩子太过严苛的南至坚,缓了缓语气,道:“你莫要担心,只要再撑上两年,等到合适时机,我便会向陛下禀上辞官一事。”
“爹过去屡建军功,又一心效忠朝廷,为何陛下却是待你如此冷淡?”
南至坚别开了脸,沉默片刻方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多提无益。”
望着父亲陷入沉思的侧影,南又宁永远模不透父亲的心思,他虽是个武将,却怀有谋略,据说当年在军中是智囊,也因此在辞去武将官职后,方能出任礼部侍郎。
可反观当年与他一同征战的同胞,多已位居一品高官,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他就是不明白,以当年屡建奇功的父亲,如此不受皇帝待见。
“你与袁家千金的婚事,我已应禀明陛下,过两日陛下便会下诏,为南袁两家指婚,婚事就订在下月初八。”
听见父亲淡然地说着他的婚事,南又宁只能沉默应下。
“孩儿先回房了,爹也早些歇下吧。”
“又宁。”
听见父亲的叫唤,行至门边的南又宁停步,侧身回望。
“今天下朝时,我听礼部尚书提及,后宫近日频频召他入宫,说是准备给太子娶妃,要礼部着手置办。”南至坚直望着她逐渐转白的面色,缓缓说道。
南又宁一时之间,脑中空白,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
见她良久不应声,只是瞪大眼呆立于原地,南至坚总算明白了她的心思。
“我听礼部尚书说了,太子属意的人选是杨中书大人的长女,杨中书本就是陛下的心月复,杨中书祖上更是辅佐太祖的忠臣,太子会挑中杨家女子为太子妃,怕是亦有意巩固日后的朝中势力。”
南又宁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头,哪里还听得进去父亲的解说。
她抬起惨白的面容,勉为其难一笑,道:“孩儿近日没进宫,还没听太子殿下提及呢。”
“又宁。”南至坚沉沉的喊了一声。
南又宁心口一跳,对上父亲充盈着忧虑的目光,只觉狼狈不堪。
父亲是何等人也,他上过战场,阅人无数,怎可能看不出她的那点心思……
“殿下对你格外有心,可你要谨记,你与他同为男子,绝无可能。”
父亲这句严肃的劝告,无疑是赤果果地揭穿了她的心思,南又宁面上忽白忽红,困窘至极。
“爹,您胡说什么呢!我对太子不过是存有几分师生情谊……”
“他是太子,是日后的西凉君王,你不该对他存有任何情分,你对他永远只能有君臣之礼,你懂吗?”
南又宁怔了怔,随即在父亲凌厉的瞪视之下,僵硬的点了点头。
南至坚露出疲备之色,摆了摆手,道:“歇下吧。”
南又宁转过身,推门而出,待双手合上门的那一刻,眼眶已蓄满泪水。
廊上灯火朦胧,她却觉无比刺眼,一路流着泪踉跄回房。
她将自己关在房里,坐在红木雕鸾凤妆台前,抬手抽去了白玉环,卸下一头如青色绸缎般乌亮的长发。
镜中倒映出的苍白小脸,纤秀双眉,巧挺小鼻,清澈圆眸,衬着散落于脸旁的乌发,那分明是一张女子容貌,清秀可人,却是蒙上了一层哀伤。
南又宁望着镜中的那个“她”,秀颜已沾满泪迹。
她比谁都清楚,镜中的那个女子,这辈子只能活在镜里,永无可能踏出这扇门。
颤抖的小手抚上了镜面,抚过了那张泪中扬笑的容颜,南又宁对“她”笑,笑“她”不该奢望,更不该对易承歆萌生不该有的情愫。
“你给我安分的待在里头,不许出来,更不许有其他的念想。”
南又宁对着镜中的那个“她”轻语,尔后将心底的那些不甘,悉数埋藏而起。
此生此世,镜中那个女子绝无可能与易承歆相见,“她”只能是自己夜梦回里的一缕幻梦。
永不可能实现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