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南家大宅的灯火逐一黯下,南风徐徐吹拂,惊响了远处花厅檐下的琉璃风铃,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回荡在风中,若有似无。
南又宁更衣就寝,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眠。
他一闭上眼,便浮现某张跋扈的俊颜,张开眼时,前两日娘亲说的那些话,异常清晰地彻耳畔,连带地,就连娘亲耳提面命的神态,亦一并浮现在眼前。
那些话,那些神情,像无数巨石,压得他几欲喘不过气。
他心烦意乱,呼息短促,胸中生闷,正欲下榻喝水时,平日伺候他生活起居的小婢梨儿,竟在门外低低喊起了声。
“公子?公子?您睡下了吗?”梨儿的声嗓透着几分焦灼。
南又宁只着锦白中衣,散着一头长发,手里端着一杯茶,绕过大插屏,来到外间推开了门。
“夜深了,怎么还在这儿扰人?”南又宁轻蹙眉心的低压。
“公子,太子殿下……”
梨儿话声未落,就见高着灯的长廊另一头,走来了数道修长人影。
南又宁霎时瞪大了眼,手里那杯茶险些拿不稳,正欲转身回房披衣,身后已响起熟悉又令他心悸的低沉声嗓。
“少师果真还没睡下。”易承歆饱含戏谑的嗓音,回荡在静谧的后宅里。
南又宁侧过身,撇了梨儿一眼,闷声质问:“殿下来了,为何这么迟才通报?”
梨儿愧疚又为难地回道:“殿下说夜深了,不想扰着大人与夫人,所以不让下人们通报,小的还是得了总管的令,便火烧地赶来通报。”
闻言,南又宁只将责备的话咽回,转眸望向已步至面前的易承歆。
廊上灯火映照下,只见易承歆一身藏青色盘麒麟绣纹锦衣,长发梳髻,面若皓玉,嘴角那弯笑,更衬俊丽五官。
再过不久便要迎来十九生辰的太子爷,似乎又长高了,容貌越发俊朗,莫怪乎那些年轻宫人每每见着他,总免不了红着脸,目光不知该摆哪。
南又宁双手撇紧身上单薄的中衣,思及自己散着发,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殿下,夜深了,您怎会——”
“少师,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我之间还需要顾忌这么多礼数吗?”
易承歆兀自入屋,身后紧随的宫人随即上前掌灯,顺带将南又宁屋里的灯全点上。
怎料,易承歆忽尔扬嗓发令:“谁让你们把灯点上的?把灯都给我掐灭了。”
宫人闻令连忙又将刚点上的灯给熄了。
南又宁就着廊上灯光,望着伫立于屋里小厅的易承歆,问道:“殿下为何不让点灯?”
顺着这句问话,易承歆这才将那个背逆着光的单薄人影看个仔细。
有别于平日入宫时穿戴整齐的模样,此际的南又宁,长发散下,一身锦白中衣,看上去更显得个头瘦小,彷佛一折便碎。
易承歆攒起墨眉,语气戏谑地问道:“侍郎府平日的伙食是不是太差了些?少师年纪尚轻,却长得如此单薄,身上掐不出一点肉,南大人他们都不着急吗?”
南又宁心虚地涨红了脸,回道:“微臣出生时尚不足月,孩童时经常犯病,怕是因为如此,方会如此瘦弱。”
易承歆缓步走向他,正欲探手摆上他的肩,岂料,他竟然往旁一躲。
这一刹,两人俱是愣住。
好片刻谁也没说话,只是望着对方的双眼,试着猜透彼此眼中涌动的情绪。
“少师在怕什么?”易承歆早已察觉,每当他碰着南又宁的身躯时,他的反应总是特别大,似乎在隐藏写什么。
南又宁心底猛地踩空一下,胸中闹慌,目光闪烁,转身欲避开。
易承歆探手拉住了他的手肘,将他扯回面前,逼他面对自己。
南又宁心口一窒,那双堪比月色透彻的眸光,盈满异样的波动,易承歆见着他神色这般柔软,只觉喉头紧,心底隐感到古怪。
“少师莫不是害怕被我发现你身上的隐疾?”末了,易承歆沉嗓问道。
南又宁绷紧的背脊,因他这一问,总算稍稍松懈下来。
“微臣自觉羞惭……还望殿下宽恕。”他顺水推舟应了话。
易承歆扬唇一笑,眉眼之间,流露难得的温柔,南又宁这一望,不禁目光发怔,胸口渐沉。
“我知道少师害怕被人发现身上的隐疾,可在我看来,你与常人无异,无论是隐疾,于我而言都无妨。”
易承歆若是得知自己欺骗了他,他会怎么想?
南又宁目光黯然,心思恍惚。
“少师若真的如此惧怕,那便找太医来郎府都你医治吧。”
“不——不必了!我这病只有吴大夫能治,只是得耗上一些时日。”南又宁失声低嚷,急得发了一身冷汗。
见他如此慌张,易承歆也不打算逼他。“那好,哪时你想找太医给你治病,就同我说一声,我会让宫中最好的太医给你治。”
“殿下……为何要对微臣如此之好?”南又宁呐呐地问道,耳畔忽又响起韩氏说的那些话,不禁对易承歆的态度起了疑心。
莫非易承歆对他当真有不一样的心思?
“我就是觉着少师与我格外投缘。”易承歆笑道,自个儿也说不清,为何会从初时一时兴起的捉弄心态慢慢转变成想对这个古板正经的少年好。
人心思变,当真如此。
他原是想把南又宁摆在身旁,闲来无事便能闹一闹,耍一耍,怎料,闹着,耍着,慢慢地觉着这个少年与其他人都不同。
他不怎么巴结,不怎么使劲拢络,甚至也不想当官,明明如此年轻,却只想徒在佛堂里念经抄写佛书,活似个出家和尚。
他看不惯南又宁这样自我葬送大好年华,便想将他从佛祖那儿捡过来,让他跟着自己一起玩闹。
“南又宁,我对你好,那是因为我觉着你这人有意思,我就喜欢你偷偷瞪我,还有光明正大训斥我的模样。”
听见“喜欢”一词,南又宁面色微变,可见易承歆态度大方自然,不似有异,他方明白,易承歆所谓的喜欢,应当不是他想的那层意思。
他不该因为娘亲那些话,便对易承歆起了莫须有的猜忌,更不该因为他对自己的好,便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那些念头,令他备觉羞耻与可悲……他未曾想过,自己竟会对这个骄希跋扈的太子……这是不对的,是不被神佛,甚至是不被命运允可的。
“殿下大人有大量,不与微臣计较,微臣甚是感激。”
南又宁嘴角浅浅一扬,笑里荡漾着只有他自知的苦涩与难堪。
易承歆心思敏捷,怎可能看不出他笑容底下的落寞,他只当南又宁是因自身隐疾而如此悲观,心中不禁对这个少年又多了一分护惜。
“你要感激我的事情可多着。”易承歆笑了笑,随后朝屋外静候的何公公等人喊了一声。
不多时,就见一名小太监手里提着一只漆朱竹篮,躬身步入屋里。
“殿下这是……”南又宁诧异。
“把盖给掀了。”易承歆命令着小太监。
得了令,小太监忙不迭地掀开竹盖,下一瞬,无数的流莹飞窜而出。
彷佛一簇簇青色小火焰飞散于空中,霎时,昏暗的房里全被漫天的流萤照亮。
数只飞舞的流萤,停驻在南又宁的肩膀与抬起的手背上,那张清秀面容被光线缀亮,看清了他怔忡的神色。
易承歆凤目含笑,望着屋里盘旋飞舞的青色光点,而后笑着凝视那一脸迷的少年。
“前两日你不是说很怀念住在南方时,总能在夜里看见流莹?”
易承歆竟将他那日随口说的话记上了心头,南又宁为此又惊又喜。
“你瞧,皇京也不比南方差,同样有流萤可看。”
易承歆抬起修长大手,让流萤停在手心里,而后捧至南又宁面前,将那张清秀容颜照得越发清晰。
南又宁望着他手心里发出光芒的流萤,面上扬起了笑容,真心实意的笑。
同时,在他心底,缓缓流溢过一阵暖意。
不论易承歆待他是何等心思,他想,哪怕过了五年、十年,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刻,易承歆为他带来了满屋子的流萤。
他抬起似闪烁着水光的眼眸,笑望着俊丽如神只的易承歆,就着那如梦似幻,朦朦胧胧的荧光,他将此是牢牢铭刻于心,至死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