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气候就是变化无常,早上出门还是艳阳高照,中午不知哪儿飘来了几大片阴郁厚重的雨云,一下子天空渐渐暗了下来。
到阿婆阳春面摊的时候,恰好倾盆大雨哗啦啦……
只穿着短袖的鹿鸣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模模手臂上被陡然下降的冷空气刺激出来的鸡皮疙瘩,难掩一丝懊恼。
真讨厌,要不是被林妲拖延了十几分钟,她早就买完便当拎回公司嗑了,也不用等一下吃完饭冒雨淋回去。
阿婆弯腰驼背满面慈祥地在冒着热气的面摊前忙,小小窄窄老旧得只能摆得下两张小桌子的小面店里一如往常没什么客人,可阿婆还是很认真地在整理豆芽和小白菜,并且不忘仔仔细细把卤蛋、卤豆干和卤海带再一排放好。
“婆婆,今天我还是要一碗阳春面,烫一份豆芽菜加一颗卤蛋,谢谢。”她笑吟吟地对阿婆亲切喊道,找了老位子坐下。
“好,好,马上来。”阿婆动作缓慢却用心地烫煮着面,然后慢吞吞地把面和豆芽菜与卤豆分别端来。
“谢谢婆婆。”她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拿面纸擦拭,顺口问道:“婆婆,你儿子最近还有来找你麻烦吗?”
满脸皱纹的阿婆身形一顿,干枯瘦削的老手抹了抹眼睛,强笑道:“呒啦,呒啦,上次小姐你帮我骂走他以后,他就很久都没有来了啦……”
鹿鸣看着阿婆矮小佝偻的背影,眼睛不由有些酸涩起来。
她在阿婆的面摊吃了五年,偶尔会听阿婆谈起自己的一双女,女儿自从嫁到海外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儿子爱喝酒,打跑了三任老婆,没钱了就找她要,要不到满意的金额就砸自己老妈妈的面摊……警察来劝阻,过后还是故态复萌,小区里长曾好意要安排阿婆去住公家养老院,可是阿婆名下有这个小小两坪大的面摊土地,不符合资格,也曾有邻居想买下来,但这间小面摊是她和丈夫当初北上落脚、安身立命、养家活口的起家厝,她舍不得卖,更舍不得走……
怕走了,女儿要是回来找不到妈妈怎么办?
而且她还能卖面,还能帮自己和儿子挣点生活糊口费……
尽管她儿子只要喝醉酒就来砸店,咆哮吼叫着要她卖房子,把钱给他好重新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鹿鸣十天前就遇到了那个不肖子跑来发酒疯,眼睁睁看着阿婆哆嗦着哀求儿子别打客人,要打就打她……鹿鸣怎么忍得住?
有个“混”过SAS〔英国皇家空降特勤团一特种部队)的男朋友,闲来无事随手敎给自己女友的几招特殊擒拿术,打跑一个醉醺醺的彪形大汉还是掉绰有余的。
——感恩颂少,赞叹颂少。
当然她是使了巧劲儿,全程还用背挡住阿婆的视线,很阴险的没让阿婆看见自己是怎么面带愉快地扭得她儿子手肘月兑臼,然后在他一连串惨叫痛骂声中把人扔出去。
“再有下次,月兑臼的就是你的脖子了!”她不忘趁乱在醉汉耳边嘿嘿狞笑。
那醉汉不肖子脸上的惊恐之色……啧啧,都说疯子也怕坏人,其实酒鬼也是。
世上烂人何其多,阿婆儿子是一个,她那个跟小三跑的老爸也不遑多让。
——凭什么遭罪的都是好人?
天道可不是这么循环的。
“婆婆,”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轻轻道:“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啊,儿孙自有儿孙福,你顾好了自己,不让他伤害你,也就是避免了他不孝,这才是真正为他好……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天公伯那里都有一本帐呢!”
阿婆的背影发出了隐隐啜泣声,哽咽含混地道:“小姐,你真正是个好心的查某囡仔……你会有好报的……我阿婆仔憨慢〈笨拙〕教子,我后世人会好好教他怎么做人……”
鹿鸣万万没想到自己自以为是的好意相劝却惹得老人家越发伤心,有些结结巴巴起来。“婆婆,失礼啦,是我话说太快了,那个,您别放在心上……说不定以后你儿子就想开,就懂事了。”
虽然鹿鸣也知道自己在说没有意义的屁话,但阿婆还是笑了起来,笑中泪光闪闪,在朦朦胧胧暗沉雨气中,虽然恍惚却依然亲切慈祥……
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再安慰起,只觉自己多说多错,忙掩饰地低下头夹起面条吃将起来。
可是一入口,看似热腾腾冒烟的面条却是冷的……
鹿鸣心猛地咯噔了一下,不禁暗暗嘀咕——下大雨……气温低……这面也凉得太快了吧?
“本来阿婆啊,是想最后一次请你吃面的说,”就在这时,阿婆歉然的声音好似有些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像从坏掉的、收不太到电波频率的收音机中传来。“……小姐,拍谢捏……”
陌生却又熟悉得令她脸色大变,猛然抬头——面摊子汤锅依然冒着团团烟气,阿婆矮小的身影渐渐和烟气交融慢慢呈现半透明状……亲切和蔼笑眼依旧……
“阿婆要走了,以后不能再煮面给你吃了……要记得吃中午……”
“婆婆?!”她豁然起身,失声喊叫,眼眶莫名灼热干涩得厉害。
刹那间,她眼前一黑,像突然关掉的电灯般,又霎时啪地打开,当瞳孔恢复视力时,原本摆放着面摊汤锅的地方空空荡荡,原来大雨倾盆的柏油路面却是一片干巴巴,哪里曾有半点湿?
她心一紧,环顾小面店四周空无一物,摊子不见了,桌椅也不见了。
鹿鸣二话不说冲进隔壁的老旧理发店,对那个正在洗烫发卷的老板娘问道:“老、老板娘?隔壁面店的阿婆……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怎么店没开了?”
“隔、隔壁面店喔?”老板娘脸上闪过了一抹惊悸,而后感伤地长长一叹。
“唉,你不知道吗?那个阿婆过世了,是七天前被她那个坏心烂肚肠的酒鬼儿子逼着卖房子不成,在租处活生生打死的,警察已经把她儿子抓走了……那个夭寿仔,不肖子,歹心狠毒的畜生,要我说就应该叫法官判他枪毙给他死!那是自己的妈妈,怎么下得了那个毒手啊?呜呜呜……可惜阿婆人那么好……”
“七天,那今天是头七了……”她泪流满面,喃喃。
原来,难怪阿婆说这是最后一次煮面给她吃……
“还有阿婆那个女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四十年来对这个妈妈不闻不问,一收到妈妈过世的消息,就马上从美国飞回来卖房子,不是人……”
鹿鸣精神恍惚地走出了理发店,只觉得在热辣辣的大太阳底下还是止不住从骨头缝里阵阵发冷出来。
如果,如果十天前她不要只是把那个酒鬼拧月兑臼,而是干脆把他手脚打断,阿婆也就不会被他活活打死了?
如果,她请警方强行介入把阿婆送进养老院赡养,那他儿子就找不到人,阿婆到现在还好好儿的活着吧?
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这个世上悲惨丑陋失衡无力的现实那么多,父母子女,丈夫妻子,兄弟姊妹,亲朋好友,同事同学……有那么多人的满腔爱与关怀被生生践踏,也就会有人毫不知足地挥霍着对方对自己的关爱。
这,就是一个既温暖又破碎、充斥着希望与失望的现实世界。
鹿鸣心情很低落,踩着一脚轻一脚重地回到了公司,无视于忽然从阴暗走廊角落窜出来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中年男鬼——“滚!”她霍地抬头,目光狠戾。
中年男鬼惊恐地被反弹了好几步,有一瞬间的惶惑茫然畏惧,却又霎时间生出了一丝颤抖的狂喜。
“你……你看得见我?”
她冷冷地盯着中年男鬼。“滚不滚?我心情不好,不要惹我。”
中年男鬼倏然间失声痛哭起来,呜呜咽咽挣扎要跪下来,眼眶血泪横流。
“对、对不起,我刚刚……对不起,可是小姐请你……你帮帮我……”
“我帮不了你,我又凭什么帮你?”她神情木然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鬼,心中苦涩难言。
——从小到大,她看得还少了吗?
总有那种刚刚去世不久的新魂在马路中央失魂落魄茫然无依的徘徊,她看了一天两天三天……最后还是不忍心地告诉对方,你已经死了,快到最近的城隍庙报到吧!你再不去报到排队等审判等投胎,再过几年就真的变成孤魂野鬼了。
对方不敢置信凄厉痛苦绝望的哀号声尖锐得几乎要划破她的耳膜,她紧紧捂着耳朵也阻绝不了对方突然暴涨侵袭而来,直欲啃咬撕裂她的阴戾怨恨鬼气——我没有死……我没有死……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也有那种被薄幸郎骗财骗色而自杀身亡的女鬼,在知道她看得见自己时,喋喋厉笑着对着她扑过来——叫他娶我的神主牌……我要跟他永远在一起……告诉他,你快告诉他……不帮我的话就掐死你……
如果不是有姬摇阿姨在,她早就不知道被害死几百遍了。
后来也是姬摇阿姨教会了她几个西周时期大巫独门的咒语法印,什么五雷印、驱电印、大风印,还有净魄咒、淡魂咒……真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呃,不是,是为净化磁场、保安防身的“必备功法”啊!
虽然不管怎么追问姬摇阿姨,为何会传授自己这么厉害的咒语法印,就不怕哪天用在她身上吗?
姬摇阿姨只会面无表情高傲冷艳地给她一个“你有胆来试试”的眼神。
……她确实没胆。
后来的后来,尽管拥有横行江湖〔?〕的三印二咒,鹿鸣还是学会了真正不受干扰、不互相犯界的就是。
——视若无睹,就什么都没有。
但是她今天心情很不好,所以中年男鬼就倒霉了,尤其这家伙是跟林妲一挂的,还自己跳出来找死。
“你选吧,是要大风吹还是要被雷劈?”她淡淡然问。“第一个比较干净,第二个会有渣渣喔!”
欸,对了,还没试过用五雷印去劈人类,不知道劈不劈得成?她头一个就想劈死阿婆家那个不肖子!
“你帮帮我……请你帮帮我……”
算了,她不想劈它了,但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鹿鸣摇了摇头,无视中年男鬼执拗纠缠地哭求,穿过它透明的身躯,大摇大摆回办公室上班去。
直到六点整打卡钟一响,连林妲难看的脸色都无法阻止她拎起皮包打卡下班。
鹿鸣顺着下班人潮走出了大楼,被高楼大厦层层叠叠遮掩住的天空是看不到夕阳的,唯有抬头可见的那一角天空透露渐渐暗去的霞色,显示着夜色即将到来。
晚上一到,群魔乱舞……
可是最可怕的魔就藏在人心里。
人的心,是最光明也是最黑暗的所在,你永远无法想象人能有多卑劣或是多伟大,也永远不知道最深刻的爱何时会演变成最深沉的恨,而后在你猝不及防的那一秒间爆发……
她怔怔地伫立在路边公车站牌下,看着排队或低头滑手机或热烈交谈的人们,经过一整天劳心劳力的工作时间,大家都迫不及待回到温暖的家。
吃晚饭、看电视、和家人聊天抬杠骂社会……
要嘛再妆点一番出门约会,要不就躺床上玩手机耍废……
能这么平凡的过生活,其实是世上至幸福的一件事。
她也想有这么一个家,单调却热闹,回到家以后有个人跟自己斗斗嘴,有个人和自己对桌吃饭,―起窝在沙发里,一个开电视看运动频道,―个上网看电子书,明明做着不同的事,却呼吸着同一室的空气,感觉到身旁的体温……
鹿鸣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笑得很潇洒,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落寞。
她方才形容的,就是她和周颂之间相处时的样子。
可是这样的时光,一年也只有两三遍。
大多数的日子,就像“叶子”那首歌词里说得一模一样——……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
与其说她在等待着满世界闯荡疯玩的周颂倦鸟归巢“回家”,倒不如说,因为她已经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了,所以才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等待”,以及自己一个人过生活上。
这种日子,没有很好,但也没有不好。
也许等哪天她找到更感兴趣或贪恋的人与事之后,她就会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