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三、四天后,夜容央才回到夜家。
他清晨时分回来的,直接进了墨清暖的寝房,走到床边,见她就像以往那般留了一半的床榻给他,自个儿躺在里侧。
他站在床前,透过晨光静静的凝睇着她,她似是作了什么梦,颦眉蹙额,喃喃了句什么。
他没听清楚,俯身贴近她,须臾才听清她那宛如幼猫般的呓语——
“……娘、娘……”
也不知是出于不舍,抑或是怜惜,他鬼使神差的在她唇瓣轻轻落下一吻。
只是轻如羽毛般的一吻,不料本在睡梦中的墨清暖竟倏然瞠大了眼。
他犹如行窃时被人当面逮着,心虚地愣住了,当他回过神要退开时,已被她拽住了衣襟。
“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墨清暖眼也不眨的瞪着他,质问道。
他脸上掠过一丝赧然,含糊的说道:“我只是见你似乎作了恶梦,想叫醒你。”
“你休想骗人,你刚才分明亲了我!”不容他狡辩,她指控道。
“没这回事!”他情急之下一口否认。
“你敢做不敢认,还是不是个男人?”她寒着脸,不满的指责他。
他被她的不依不饶给逼得恼羞成怒,“那你想怎么样?”不过就是一时意乱情迷偷亲了她一下,她一个姑娘家,一直缠着他追问这事,羞不羞啊?
“当然是……亲回来!”墨清暖一把勾下他的颈子,猝不及防的吻上他。
在娘病逝这几天,她日日盼着他能回来陪她,结果他直到今天才回来,她心里憋着的一口气全朝他发去,朝着他又啃又咬,十分不客气。
夜容央被她给惊住了,愣愣的任由她施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将她拉开。
“你、你……够了!”他俊美的脸孔涨得通红。
墨清暖看着他被她啃得红肿的嘴,心虚的飘开眼神,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大胆,而且她还把他的嘴给蹂躏成那样,瞄见他咬牙切齿的表情,她心忖他不会想痛打她一顿吧?
“我我我我……刚才一时睡胡涂了,以为在作梦,所、所以才……”她结结巴巴的想解释,希望能求得他轻饶。
“作梦?哼,你这梦作得可真凶残。”夜容央觉得不能轻易饶过这丫头,免得她得寸近尺再犯。
“那个……我梦见有个登徒子在偷亲我,我很生气,我都嫁人了,他还敢如此轻薄我,所以就想咬死他,难免用力了些。”她逼自己保持镇定,不要闪躲他的目光,好让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一切都是作梦惹的祸。
夜容央被她的话给气笑了,“你老爱作些奇怪的梦。”
注视着他那张被她凶残“施暴”过的嘴,她抿着唇,用力憋着笑,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她眼珠子一转,两眼一闭,往床上一倒,继续装睡,嘴里还不忘佯装迷糊的道:“我这是还在作梦吧……”
见她竟然想就这样朦混过去,夜容央又好气又好笑,可思及她母亲甫病逝不久,他决定饶了她这次。
他把她往内侧推了推,自己和衣躺在另一半床榻上,过了一会儿幽幽的解释道:“我这几日有事,所以没能去送你娘。”
本朝规定,人亡故之后,若无特殊原由,须在七日内下葬。因着墨府还要操办墨清荷和墨清雅出嫁之事,所以孔静昨日就已经出殡了。
房里安静了片刻,墨清暖才轻应了声,“嗯。”
她娘亲走了,他没去吊唁,也没去送娘,她心里原是暗怪着他,可方才狠狠咬了他之后,心里头的火气消了几分。
娘亲不在了,她只有他了,她不知他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但她不想问也不想怪他了。
娘亲都走了,再追究这些也毫无意义,过好以后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去庙里为孔静做完法事回来,墨清暖下了马车,要走回自己住的小院时,瞧见几个下人捧着一摞摞的书册往公公的书斋走去。
她这位公公镇日里都待在他书斋里,嗜好搜集各种古籍,她心忖那些约莫又是公公从各处搜罗来的书籍。
回院子途中,墨清暖正巧遇见赵俞心带着三岁的女儿从方氏的院子出来。
赵俞心温声道:“清暖回来了,法事做得可顺利?”
孔静走后,墨清暖寻了个吉日去庙里为她连办了三天的法事,今天是最后一日。
墨清暖颔首,“很顺利,师父们都很尽心。”说完,她看向被女乃娘抱着的小女娃,见她小脸上淌着泪痕,关心的问道:“芍儿怎么哭了?”
“娘想看芍儿,我带她来见娘,不想娘提起毅儿,这孩子就哭闹着想要见她哥哥。”这段时间婆婆不仅对墨清暖和善许多,连带的也对孙儿孙女多了几分关切。
“毅儿也离家好一阵子了,她难免想念哥哥,也不知他小小年纪一个人待在玉霄观里习不习惯。”墨清暖心里觉得这国师有些不近人情,就算再喜爱毅儿,想收在身边教导,但他毕竟还年幼,纵使不能让他每天回来,至少也该让他每隔几天回来探望家人。
赵俞心比谁都想念儿子,她遥望着皇宫的方向,神色黯然的道:“是呀,也不知毅儿现在怎么样了?”
近来就连丈夫也跟公公一样时常待在书斋里,两人似是在找什么,从外头购进一批批的古籍,没日没夜的看。
她若跟丈夫提起儿子的事,他便会不发一语,那眼神复杂得叫她看不明白。
两人说着话时,墨清暖见到一名下人领着一人匆匆走向方氏的屋里。
赵俞心看了眼,对她说:“那是婆婆娘家来的人,怕是——舅又去赌博,欠下赌债,没银子还,便使人来找婆婆讨要。”
“婆婆的娘家人难道没钱替他还赌债吗?”墨清暖记得方家也是官宦之家,二舅居然要钱要到自个儿姊姊这儿来了。
“方家如今是大舅掌家,二舅沉迷赌博,连大舅也拿他没办法,每个月给他的分例若是花光了,大舅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二舅,二舅只好来找婆婆讨要。”
“婆婆就这样纵着他?”
赵俞心无奈的叹息一声,“自个儿的弟弟,要不然还能怎么办?”两人又说了几句就各自离去,墨清暖先回房休息片刻,才去向方氏请安。
这三天来为了办母亲的法事,她每天早出晚归,也顾不得向婆婆请安,回来自然得去禀明婆婆一声。
来到方氏的屋里,她娘家人已经离开,但方氏显然还在为弟弟的好赌成性而生气,正对着婆子怒骂道:“这不成材的东西,真该剁了他那双手,让他不能再去赌!”瞥W墨沿暖来了,她敛去怒容,问道:“回来啦,法事都做完了?”
墨清暖颔首回道:“是,已办完我姨娘的法事,多谢娘关心。”
“你也辛苦了几天,回去歇着吧。”
看在婆婆这阵子待她还不错的分上,墨清暖略一沉吟,说道:“娘,我听说了二舅的事,想起一件事,兴许对二舅戒赌之事会有些帮助。”
“什么事?”
“我听说有人养狗,到了饭点时会敲几下碗,久而久之,狗每当听见敲碗声,就会知道是到饭点了,高兴的跑过去。”
方氏纳闷的问:“这事同你二舅戒赌有何关系?”
墨清暖慢条斯理的说道:“我想着,若是咱们反着来,把二舅给绑起来,派人在他耳边每隔一段时间就说一个赌字,紧接着拿针扎他一下,这样连续数日,说不得以后他听见赌字就会觉得疼,也就不敢再赌了。”
方氏寻思片刻,觉得她这办法似乎值得一试,看向她,赞许道:“你说的这法子虽然有些残忍,但兴许能试上一试,倘若真能让你二舅从此戒赌,就记你一功。”
“希望能对二舅有用。”墨清暖接着提醒道:“可若真要这么做,要能狠得下心来,否则只怕会功亏一篑。”若是因为二舅喊疼就停手,这法子也就一点都不管用了。
“这事我会告诉你大舅,让他看着办。”她大哥素来痛恨二弟好赌成性,只恨想不到法子来治他,得知这办法,哪里会狠不下心。
将做好的药膏交给蓉嫂送到药铺去,墨清暖拿着几罐药膏想送过去给赵俞心,她刚听说芍儿今早摔了跤,跌伤了脚。
来到赵俞心的院子里,见屋里夜容善正抱着女儿在哄着,赵俞心坐在旁边温柔的笑睇着他们父女俩。两夫妻轻声细语的说着话,虽然芍儿抽噎的哭着,却叫人觉得这一家三口的感情极亲密。
她没让下人通传,就站在门边看着。
须臾,赵俞心抬眸瞥见她,起身相迎,“清暖来了,怎么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坐。”墨清暖这才走进屋里。
夜容善抬头看向她,颔首朝她示意,“你们聊,我抱芍儿出去走走。”
夜容善带着芍儿离开后,墨清暖拿出药膏递给赵俞心,“我听说芍儿摔伤了,所以拿些药膏过来给她擦。这药膏我自己擦着极好用,若是小伤一抹在伤口上,很快就能止血结痂。”她没说这药膏是她做的。
赵俞心向她道了声谢,接过来,打开一看,笑道:“这罐子里的药膏似乎同外头有家药铺里卖的药膏一样,你不会也是在那儿买的吧?这药膏我先前也差人买来用过,确是极好用的。”
听她如此称赞,墨清暖心里十分受用,“大嫂也买过这药膏?”
“嗯,不只我用,我也给婆婆买了几罐,还送了几罐到我娘家去呢。”
墨清暖想了想,坦白道:“大嫂,其实这药膏是我做的,用的是我姨娘那边传下来的配方。”
做药膏的事,她虽然吩咐过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别嘴碎的传出去,不过这事只怕也瞒不了太久。
“这是你做的?”赵俞心难掩诧异。
“这事容央也知道,不过还请大嫂先替我保密,暂时别让娘知道。”她只说了做药膏来卖的事,对那间药铺是夜容央给她开的事倒是没说。
赵俞心答应道:“好,我知道了,不过你可真能干,连药膏都会做。”
“我也是以前跟着我姨娘学的。”送了药膏,墨清暖与她再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墨清暖回了自己的院子,意外见到夜容央,他正坐在小厅里低头翻看着一本书。
适才她见了赵俞心他们一家三口那般亲密的模样,心生羡慕,不由得想着夜容央,回来就见到他,心下一喜。
“你在看什么?”她在他身边坐下,随口问了句。
夜容央没回答她,搁下书,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听娘说你先前教了她一个办法让二舅戒赌,可有这回事?”
这都大半个月前的事了,她不知他怎么会突然提起,“我是曾跟娘说过一个办法,但也不知能不能成。”
“我今日遇见大舅,他说他把二舅绑了十天,按照你说的办法,狠下心不管他的求饶,直到十天后才放了他。结果这几天二舅只要听见有人说起赌这个字就吓得变了脸色,连经过赌坊门口都绕路而行,也不敢再进去。”夜容央看着她笑了笑,又道:“大舅让我向你道谢,还托我送了份礼物给你。”
他将摆在一旁茶几上的一只锦盒递给她。
墨清暖嘴上说着“大舅也太客气了”,伸手接过那只锦盒,打开来看,里头摆着一套精巧细致的首饰,她满脸笑意的看向夜容央,“大舅真是有心了,你若再见着大舅,替我谢谢他的这份礼物。”
她那时向婆婆说起那戒赌的办法,虽觉得可行,但听见真的管用,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喜出望外。
“我回来时先去见了娘,说了二舅的事,娘也很高兴,还夸了你几句,说你越来越聪慧了。”对于母亲渐渐接纳她的事,夜容央乐见其成。
墨清暖弯着眼笑道:“多亏娘教有方,还有夜家风水养人,所以我才会变得越来越聪慧。”
“是咱们夜家风水养人,还是你大智若愚?”这丫头还在他面前装傻。
“是夫君待我好,才让我开了心窍。”墨清暖笑眯眯的奉承道。
注视着笑得眉目弯弯的她,夜容央的神情也跟着柔了几分。“你觉得我待你好?”
“嗯。虽然你不像其他人会温言细语,可是你待我真的很好。当初我迷迷糊糊的顶替我六姊嫁过来时,是你出面认下了我,让我能留在夜家。后来我被罚跪在祠堂,也是你去救了快饿死的我,还陪着我回门,去向祖母拜寿,为我出头,替我娘请太医,帮我开药铺……”
她嘴角漾着甜暖的笑,细数着他对她的好。
夜容央定定的凝望着她,“这样就算对你好了?”这些不都是一个做丈夫的该做的事吗?
她知足的笑道:“我没有太多奢求,所以这样就很好了。你不知道若是你当初没有留下我,说不定我回墨家,等着我的就是死路一条呢!”
虽然没办法拥有自己的孩子是个遗憾,但能平平静静、安安稳稳与他过日子,对她来说便已足够了。
她那满足的笑靥耀眼得让夜容央的眼睛剌痛了下,心口也跟着拧痛起来,他突然觉得有些难以面对她,不发一语的起身往外走。
墨清暖呆愣住了,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竟惹得他不快的拂袖而去。
他离开后,她拿起他搁在桌上没带走的书,看见书封上写着“巫咒之道”四个字,她不解他怎么会看这样的书,好奇的翻阅。
与此同时,夜容央来到祠堂,望着案上摆满的那些先人牌位,两手撑在桌缘,胸膛里就像被什么给塞满,沉重得难以喘息。
他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十三岁那年,他就明白他会跟夜家早逝的先人们一样,年纪轻轻就化为牌位上的一个名字。
“我早已决定终生不娶……我不该心软答应娘的,这么做根本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他对着先人牌位喃喃低诉。
他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无情无心,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没想到人一旦有了一丁点的,就会像蜘蛛织网一样,一点一点织成一张大网,将人给密密网在其中。
他不愿让墨清暖成为他难以企及的,因为有了,只怕日后他就难以安心受死。
夜容央看向那些牌位,紧拢着眉心祈求道:“夜家的列祖列宗,请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他的心已经被那给一点一点缠住了。
墨清暖连着几日没再见到夜容央,此时年关将近,虽然府里大部分的事都有方氏和赵俞心发落,轮不到她做,但她也忙着指挥自己院子里的下人,将里里外外仔细打扫干净。
直到除夕这晚,夜家一家人在膳堂围炉,她才再见到夜容央。
膳堂席开数桌,这是墨清暖第一次见到夜府的那些女眷们齐聚一堂,那数十名姬妾,不是她公公的,便是夜容善的。
她听赵俞心说,其他那些叔伯长辈们留下的众多遗孀是安置在另一边的宅子里,有的则在城郊的别庄里。
万花丛中,夜府的男丁只有夜亦行与夜容善、夜容央,最小的一个男丁此时还留在玉霄观里没有回来。
墨清暖与公婆、大伯、大嫂和夜容央同桌。见到多日不见的夜容央,发现他的脸色比起她上次见到时更差了些,她看着心疼,但夜家众人都在,她不好多问什么。
饭席上,夜亦行讲了几句勉励的话后便开席用膳。
这顿年夜饭吃得很安静,众人都垂首吃着,没有人出声交谈。
墨清暖留意到夜容央似是胃口不佳,没吃多少。
待散席后,墨清暖在不久前新搭建好的小厨房里做了道药膳,她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正想差人将药膳送去给夜容央,他便自己过来了。
墨清暖有些喜出望外,“我以为你今晚不来了。”先前在膳堂见到他,他神色很冷淡,都不怎么理她。
“今晚要为爹娘守夜。”他月兑上披着的墨色大氅交给下人,在椅子上坐下。
所以他是来与她一道守夜的?不管怎么说,他能过来她还是很高兴。
“对了,我刚才见你没吃多少饭菜,我帮你炖了道药膳,本来想让人给你送过去,你来了刚好趁热吃。”
墨清暖让人将药膳端过来,盛了一碗递给他,见他朝她手里的药膳看了眼,她抬眉说道:“你放心,这药膳里头没有加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让你补养元气。”
见她还记恨他上次说的话,他不由得低笑一声,接过那碗药膳,慢慢吃了起来。
墨清暖坐在一旁看着,一边跟他说着一些家常事,“明天一早我要跟娘和大嫂去拜神,你要不要一块去?”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先前在饭席上,看着那些山珍海味,他没什么食欲,不过这一碗清爽的药膳进了肚子,瞬间暖了肠胃,让他觉得身子舒坦了几分,吃完后便闭着眼坐着。
“你若困了,不如先去房里睡吧。”见他脸上带着倦容,她劝了句。
他摇摇头,“还不到子时。”除夕守夜得守到过了子时才能睡,他每年除夕都是如此。
她问:“要不我替你松松肩膀?”
等了须臾,见他没说好也没拒绝,墨清暖便当他答应了,起身走到他后头,抬手默默替他揉捏着肩颈。
她其实很想问问他这几天都干什么去了,把脸色弄得这般差,但怕惹得他不高兴,又一声不响的走了,只好忍住。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一件事,说道:“我先前让药铺掌柜结算了银子,给你留了一成,我待会儿拿给你。”
“那点银子也没多少,先放在你这儿吧。”夜容央淡淡的说完,伸手模向宽大的衣袖里藏着的一只锦袋,用力握住,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给她。
她心知他替她开药铺纯綷只是想帮她罢了,不是真心想要那些银子,笑应了声,“好,那先放在我这儿,你若要用再找我拿。”她话刚说完,就见他拿出一只锦袋递给自己,她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
“你打开来看看,要是不喜欢就女乃了。”
她好奇的打开那只白底金纹锦袋,从里面取出一串手串,是用一颗颗由菩提树根打磨而成的圆珠所串起来的。
“这是要给我的?”她难掩惊喜。
夜容央轻描淡写的说道:“新年也没什么好送给你,恰好有人送了我这两串珠子,便送你一串。”
那一颗颗的菩提子都是他这几日亲手打磨的,再钻孔串成一串。他一共做了两串,分别送给这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两个女人。
“谢谢,我很喜欢。”墨清暖旋即套上手腕,他难得送她一件礼物,她可是稀罕得很,而且先前在膳堂时,她便已瞧见婆婆的手腕上也戴着一串这样的菩提子手串。
他得了两串,一串给了他娘,一串送给她,这意味着他心里是有她的吧?
她在心里偷乐着,满脸都是甜甜的笑意。
戴上手串,她更加卖力的帮他揉按肩颈。
“以后我每天都会炖药膳,你若有空就过来吃,若没空我就差人给你送过去,可好?”她接着补充道:“我做的药膳都是补养元气的,吃了对身子有好处。”
须臾,夜容央随意应了句,“你想做就做吧。”
他每日都会服用宫里太医精心调制的药丸,为了养着他的命,那些药材用的都是最珍贵的,但服用这么多年,远比不上他每月转咒时所消耗的精气,吃再多药都没用。
听见他答应了,墨清暖高兴地翘起嘴角,两手一路从他的肩背往他的后脑杓按去,避开他束起的发,再从后脑杓揉按到前额。
夜容央舒爽的闭着眼,直到听见有人憋不住的轻笑出声,他才睁开眼,看向几个发出笑声、侍立在一旁的侍婢。
尤恬儿几人见他朝她们看过来,吓得登时紧紧闭上嘴,不敢再笑。
墨清暖也朝她们看去一眼,纳闷的问:“你们在笑什么?”
被她一问,几名侍婢垂下首,不敢开口。
墨清暖点名道:“恬儿,你来说,你们适才在笑什么?”
尤恬儿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瞄了眼夜容央,暗示道:“二公子的头发……”
墨清暖一愣,朝夜容央的脑袋望去,发现自己在揉按他头部时弄乱了他的头发。她走到他跟前再一看,死死咬住嘴巴,背转过身子,捂着嘴抖着肩膀。
见状,夜容央吩咐道:“去给我把镜子拿来。”
一名侍婢领命进房里拿了面铜镜出来,他接过一看,横眉竖目的瞪向墨清暖,“墨清暖,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墨清暖忍着笑转过身来,一脸无辜的道:“我方才很专心的替你揉按头部,没留神嘛,要不我替你把头发给重新梳好?”
瞧见他顶着那头被她弄乱的头发,她没能憋住,噗哺喷笑出声。
“你还敢笑,瞧你把我弄成什么鬼样子!”
他上前想将她抓来教训一顿,她一边笑一边躲着他。
“还跑,你给我滚过来。”
“你别生气嘛。”
“你把我弄成这样,还想让我饶了你?”
两人在小厅里追逐着,墨清暖跑着跑着滑了一下,身子往后仰倒,跟在她后头的夜容央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接住她,却被她拖着往后摔去。
她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将他当成了肉垫。
墨清暖先是一呆,随即连忙转过身子想爬起来,然而伸出的脚没留意,绊到他的脚,已转过半圈的身子再次朝他狼狈的摔下去。
夜容央被她撞得闷哼一声,“你在做什么?你是想用这方法谋杀亲夫吗?”
她一手按在他胸口上,试图解释,“你腿太长了,我要站起来时绊到你的脚了。”
“我腿长?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他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见他眯起眼瞪着自己,墨清暖赶紧摇头,“不不不,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滑倒,连累了你。”她按在他胸口上的手讨好的朝他轻抚几下,“你大人有大量别同我计较。”
他没好气的道:“你还不给我起来?”他苍白的脸色透着诡异的红晕,被她抚模的胸口处,宛如有一根羽毛在那儿撩搔着,又麻又痒,胸腔里彷佛有什么要被勾了出来。
“啊!我这就起来、这就起来。”在侍婢的搀扶下,墨清暖爬起身,接着赶紧扶他起来。她挽着他的手臂没放,怕他找她算账,讨好笑道:“我们进房梳头吧。”
夜容央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由着她扶着自己走向寝房,坐到绣墩上,等着她替他梳头。
她站在他身后,抬手解下他头上那只白玉冠,打散一头青丝,拿起玉梳轻柔的替他梳着头。
这是她第一次为他梳头,压抑不住心中泛起的雀跃和紧张,一边默默许下新年的愿望——
梳愿君身体康泰,无灾无难;二梳愿君吉祥如意,事事顺遂,三梳愿与打偕老,长长久久。
为他把头发给梳顺后,她替他把头发盘起来,很顺手的挑了支簪子给他插上。
夜容央朝铜镜瞥去一眼,登时怒声呵斥,“墨清暖,你这是给我梳了什么头?!”
她被他骂得吓了一跳,定睛朝他的头发看去,顿时瞠目结舌。
她没给男子梳过头,不自觉替他梳了个女子的发式。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顶着女子的发髻,头上还插着她的发簪,顿时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你这是故意作弄我?!”夜容央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她笑得痛子肚,一边朝他摆着手,“没有、没有,我真不是存心的,我只是不曾替男子束发,才不小心给你梳了个妇人头,我马上帮你拆掉。”她笑得阖不拢嘴,抬手将那簪子拔掉,替他重新梳头。
见她笑得欢,他阴沉的道:“你敢给我梳个女人的发式,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见他似乎真的气坏了,她讨好的同他商量道:“要不罚我给你搓背?”
“搓背?你想得倒美。”天气冷,他早已事先沐浴过。“罚你给我搓脚。”
“搓脚?好吧。”这处罚她勉强能接受。她重新替他挽了个男子的发髻,而后拿起适才的白玉冠给他戴上,“你看,这次我梳得很好吧!”
夜容央看了眼铜镜,见这回没再被她弄得怪模怪样,这才略微满意,接着他伸出脚来,“还不给我搓脚?”
“我这就让人去端来热水。”
亲手为他梳头束发,让她觉得两人之间彷佛更亲昵了几分,她忍不住暗自期盼着,希望以后还能再为他梳头,就这么一直梳到两人都白发苍苍。
不久,侍婢端来热水,墨清暖让人退下,蹲替他月兑去鞋袜,扶着他的两只脚泡在热水里,一边帮他搓着脚。
夜容央看着她挽起衣袖露出的一截藕臂,白皙的双手仔细的搓揉着他每根脚趾头,他的心宛如那盆泡脚水,被她的手拨弄得荡起一圈圈涟漪。
她那双手先前还为他梳过头,替他揉捏着肩颈和头部。她跌在他身上时,她的手就按在他心口上……让他的心无端的震了震。
他再注视着她唇边漾着的笑,明明是在罚她,她却乐得彷佛在做着什么喜欢的事,温柔又仔细。
他闭了闭眼,拼命遏制藏在心里的再扩大,喊了声,“够了。”
墨清暖抬头看他一眼,她洗得正在兴头上呢,但瞥见他脸上漠然的神色,也不敢违拗,拿起搁在一旁的干净巾子帮他把脚擦干。
这时外头传来子时的梆子声,夜容央直接走向床榻,拆下头上甫戴上的白玉冠,扔到一旁的角桌上,宽了衣躺上床。
他本该离开的,但已有好几夜没睡好,他疲惫极了,只想安稳的睡上一觉,故而他决定纵容自己一晚。
墨清暖让人进来收拾了下,便让下人都下去休息。
她更衣后,吹熄烛火也爬上床,在内侧躺下。
她看向他,好声好气的说道:“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以后我再帮你梳头就不会再弄错了。”
以后?夜容央轻阖上眼,他不知自己还能有多少个以后……
开春后不久,墨家连办了两场喜事,先是墨清荷出嫁了,接着墨清雅也嫁了。
墨清暖从蓉嫂那里听说清菊也议了亲,对方是墨老夫人娘家一个远房侄孙,也是庶出,刚考上秀才。
墨清暖坐在方氏的屋子里,想起这事,心忖以清菊那性子,八成瞧不上这人的家世。以往清菊常欺负她,她也无意去替清菊担忧什么。接着想起又有好几日没见到夜容央,不知他都在做些什么?
每当她以为两人更亲近几分时,很快便会发现他又往后退开了几步。
她都已决定好好跟他过日子,什么都不问,她不明白他究竟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没注意到她的走神,一旁的方氏正与赵俞心正在说着话——
“……总算是怀上了,你让人好好照顾她,让她安心把孩子给生下来。”方氏交代道。“娘放心,我已把我身边的张嫂调过去她那儿,张嫂经验老道,定能照看好她,让她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这事你告诉容善了吗?”
“还没,大夫才刚确定瑶姬有了身孕,容善这阵子老是跟着爹在书斋,两人也不知在查找什么,等我见了他再告诉他。”
“老爷打以前就好搜罗那些陈年古籍,这两年他还托了书肆替他重金求购,也不知那些古籍有啥好看的,这会儿竟还拖着容善一起。”方氏同赵俞心埋怨了几句,见坐在一旁的墨清暖正在发呆,便喊了她一声,“清暖。”
墨清暖回过神看向婆婆,“娘。”
“你这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夫君不知上哪儿去了,已有好几天都没见着他。”
“皇上器重他,常交代差事让他去办,往往一去就好几日不见人影,你用不着担心,等办完事他就回来了。”方氏对墨清暖的观感已经有所不同,温言宽慰了她几句。
“嗯。”墨清暖一直很纳闷,不明白婆婆为何会突然转了性子对她好,后来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夜容央同她说了什么,但她总觉得婆婆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她也说不出哪里奇怪,硬要说的话,就像是一种亏欠了她什么的眼神。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墨清暖与赵俞心离开了方氏的屋子。
“大嫂,我刚才听你说有个小妾怀孕了,是吗?”方才她虽然想着自己的事,但还是有在听她们说话的。
赵俞心轻吐一口气,“是呀,好不容易总算有好消息了,否则我真担心太后还会再赐美人给容善。”
墨清暖想到墨之应,连通房算在内,后院也有十几个女人,给他生了一、二十个孩子,夜容善后院同样也有众多美人,怎么就是生不出孩子来呢?
她想了想,委婉的提醒赵俞心,“你可有多给大伯补补身子?”
赵俞心苦笑道:“怎么会没有,不说我,就连宫中都赐下不少珍贵的补养气血的药丸给他,太后甚至还派太医定时来给他请脉呢。”
太医定期来请脉?这待遇只怕连皇子都没有,皇家还真是看重夜家的人,彷佛真担心夜家绝了后。问题是,夜家就算绝后,又与皇家有什么关系?夜家又不是皇室中人,宫里有必要这般担忧紧张吗?
墨清暖总觉得这事不寻常,脑海中掠个一个念头,她朝赵俞心低声探问道:“咱们公公同太后究竟是什么关系?”
夜容善该不会是太后与公公偷偷生下的私生子,所以太后才会这么紧张他?
“什么关系?”赵俞心被她问得一愣。
墨清暖不好明说,朝她挤眉弄眼暗示。
怔了怔,赵俞心才会意过来,惊诧的道:“这怎么可能?你别胡思乱想!”
“那太后为何如此独厚大伯?”
“这……我也不明白,但不可能是那样。”
“算了,当是我瞎猜吧。”仔细再想想,墨清暖也觉得应当不可能,因为先前太后还赐了两个美人给公公。
两人再说了几句,墨清暖便回了自己的小院。拨着手上戴着的那串菩提子,她忍不住猜想着夜容央什么时候才会再来。
明明同住在一间宅子里,怎么想见他一面,竟是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