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抹阳光褪去,村里亮起第一盏灯。
看见灯光那刻,燕历钧跳起来,指着远方说:“快!有人出现了。”
“真有人出现就好。”她低喃。
“你说什么?”
“没有,走吧。”
她走得慢,他等不及,深怕那些装神弄鬼的人跑掉,因此不顾她的意愿,将她拦腰抱起,施展轻功,飞快往村里狂奔。
他看见有个妇人在收衣服,一面收一面对着身边的男孩叨叨念着,“都月兑线了,你是穿衣服还是吃衣服啊?”
“娘,不怪料子差,却怪我身子长牙,什么嘛。”男孩嘟嘟囔囔地捡起地上的陀螺,捆上绳子,往地上一丢、一抽,陀螺滚动起来。
“还玩,去帮你哥哥挑水,长这么大了,还不帮着家里做点事。”妇人瞅他一眼。
这时,一名中年男子提着两条鱼和一把青菜进家,他接上妇人的话。“还说呢,都是你把他给惯坏的。”
然后燕历钧受到惊吓,他手脚冰冷、脸色惨白,身子动不动。
因为提着鱼的男人,直接从他的身子穿过,那个感觉……他有经验,在前几天的夜里,在冉莘的窗前,怀里抱着的那股有气……
看着他僵硬的表情,冉莘抿唇偷笑。
师父刚为她打开天眼后,她也是这副模样的,突然看见一大堆不该看见的“东西”,任谁都会吓得手脚发软。
他不错,至少还直直地竖立着。
她在他耳畔低声调侃。“遇神杀神、见鬼灭鬼,大将军。”
她嘲笑,他暗恨,这是胆子肥了,是他给惯坏了?
吸一长气,他揉揉鼻子、摆正心态,告诉自己别害怕。
可不是吗,怕啥?这些玩意儿以前就存在,只是没看见而已,他正想开口反驳,这时,一道女声从耳边传来。
“这男的是谁?长得可真俊呐。”动完嘴巴还动手,冰凉小手调戏起燕历钧,模脸、模耳朵、模胸口,整个身子直往他身上凑。
燕历钧心头一震,紧接着计较起来,过去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曾经被多少女鬼调戏过?
“林寡妇,你收敛点呗,要是把他阳气吸光,害得人家生病,罪过可不小!”
“走开!”忍不住了,燕历钧等不及林寡妇收敛,扬声大吼,厌恶地使手推开。
可是这一推,手臂从她的前胸透到后背,没有模到温香软玉,只有阵阵阴寒感觉。不是害怕哦,他拒绝承认自己害怕,他只是……人鬼殊途,直觉退开,退到……冉莘背后。
他居然期待冉莘保护?丢脸!脸色微红,幸好夜色重。
“你看得见我?”林寡妇饶有兴致地飘到燕历钧身边,二度贴上。
这下子,光是靠莘保护不够了,燕历钧勾起她的腰,表明自己是有主的,生鬼勿近,他靠得太近,动作也太暧昧,但对初遇鬼的燕历钧,她愿意宽容上前一步,冉莘轻唤。“林婶婶。”
“莘丫头看得见我们?”抓着鱼的中年男子满面惊讶,把鱼丢给妇人,跑到冉莘跟前。
“刘大叔。”她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刘大叔一家待她很好,像家人似的。
见她这样,如大婶眼底浮起闪闪泪光,抢步上前,不确定地轻触她的手。
冉莘道:“下山之前,师父为我开了天眼。”
“你师父把一身本事全传给你了?”
村子里不少人家,都想求公主收自家儿女为徒,照理说他们皆是仆婢,没有人是从小被娇养大的,可是到最后,一个个灰溜溜地跑回家,哭闹着说山上生活太辛苦,他们熬不住。
当初公主带冉莘回来,说要收为徒弟时,没人看好娇滴滴的她,还有人私底下打赌她能不能熬过一个月。
没想到冉莘整整待满四年,直到公主让她下山。
已经开天眼了?在冉国,只有天赋最优秀的少男少女才能被选入灵尹殿当学徒,一年一考评,每五年一次大评比,择出最优者,由青渊国师为其开天眼,位阶晋升为护法。
之后,从五等护法升到一等护法,最后成为护国青渊,其权利并不输给冉帝。
当年,最后一个让青渊国师开天眼的女子就是容玥公主。
也是国师夜观天象,发现冉国气数已尽,苦苦支撑只会战祸连年,冉帝方才决定嫁公主、寻求大燕庇护。
公主为冉莘打开天眼?意谓着,她是公主的传人。
刘大叔有点相信“那个鬼”的鬼话了,或许她真是公主所托之人。
“知道你师父真正身分了?”
“是,冉国容玥公主。”多么令人意外。
“你会找到村子里来,是因为也知道那个秘密了?”
舌忝舌忝微干的双唇,她点点头。她怎么都想不到,住过四年的地方、相处四年的邻人,竟藏着重大秘密。
刘大叔缓缓吐气,对妻子说:“把村长找来,就说,咱们的责任可以了了。”
闻言,刘大婶脸上透出欣慰,转身飘往村子另一头。
“进屋里坐坐吧。”刘大叔带冉莘和燕历钧进屋。
双双入座,小姑娘端来茶水点心待客,像普通人家那般,如果不是主人身影微淡,能穿透似的,竟看不出与常人有何不同。
门帘一角微微揿起,小姑娘与妹妹躲在门帘后头,笑眼眯着地偷看燕历钧,娇俏的模样,像个真真切切的小姑娘。
叽叽喳喳的对话传来,她们说:“真是好看呐,活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谁想得到死后竟有缘一见。”
冉莘回:“你们一直待在这里?”
“是,鬼差来过几趟,但公主命我们留下,直到找到能托付秘密的人。”刘大叔说。公主没有明说是谁,否则早在莘丫头上山时他们就会出现。
“田里的稻、鸡鸭猪都是你们照顾的?”燕历钧好奇问。
“对,觉得可惜,都能够收成了呢。”
语出,不胜唏嘘。十几年了,从冉国来到异乡,村人齐心合力,垒起一砖一瓦、建立家园,以为能够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谁知……
“怎么办到的?”燕历钧先问刘大叔,再看着冉莘。“他们这样正常吗?”
如果所有的鬼都能移动物品,那么天天都会有人受惊。
刘大叔一笑。“我们这群陪嫁是皇上亲自挑选的,都出自灵尹殿。”
冉莘猜对了,他们都是修炼之人,死后魂魄不需像其他鬼魂,得经过吸纳天地灵气、百年修炼,才能移物。
“前几天我来过,并没看到大家?”大白天并不影响她见鬼的能力。
“怕吓着人,白天我们在地窖里商讨藏宝图之事,等太阳下山才出来做事。”
也对,要是路人经过,看见会自己晒太阳的棉被,自动扫地的扫帚,自动割稻的镰刀,会吓死不少人。
“你们在此隐居多年,怎么会被找到?”燕历钧问。
提及此事,刘大叔叹息,还以为当年的星星之火早已熄灭,哪里晓得会燎了一片大草原。
要从哪里说起呢?刘大叔苦笑道:“就从靖北王和肃庄王灭了北辽说起吧。”
燕历钧与冉莘对望,此事竟与他有关?
刘大叔不知本尊在此,自顾自往下说:“那日燕军大败北辽,皇帝即将率领百官迎接大军凯旋献俘,消息传来,举村欢欣鼓舞,憋了多年的这口气,有人替我们报了,自然得去看看是哪路英雄。
“于是公主带着两三人进京,原本是热闹欢快的事,谁晓得这一趟,招了人眼,把祸害引回。”
招了人眼?因为师父的模样太特殊,一眼被认出?
当天耶律信安隐身人群中?目的为何?刺杀皇帝?消灭敌将还是卧薪尝胆,记取羞辱?眉心微紧,燕历钧忧心。
刘大叔道:“自莘丫头、槿丫头和点点离开后,公主独居寂寞,村长请公主下山与我们同住,但公主不肯,只好让村里的小姑娘和小伙子轮流上去陪伴公主,顺便帮着打点家里大小事。
“那天从京里回来,咱们就觉得有外人侵入,只不过村长组队搜寻却遍寻不着,便也以为是自己多疑。隔天阿乐砍了薪柴送到山上,还没进屋,就听见公主的申吟,他以为公主生病,直觉想闯进去,却意外听见有人对公主逼供。
“阿乐机警,拔腿就跑,回来后告诉村长此事,村长召集大家上山救人。我们在半山腰处与黑衣人碰上,他们以为我们是普通百姓,轻敌了,过招之后,对方吃了点亏,阿乐甚至扯下对方的覆面帖子,看清对方眉浓目深、颧骨高耸,分明就是北辽人。
“他们不恋战,边打边退,退回公主屋里,我们一路追赶,谁知他们竟也擅毒,我们没有准备,进去的人全栽在那里,他们更是一不作二不休,连村里没去的老弱妇孺也被他们毒死了。”
想起山洞里堆积如山的尸体,冉莘额间透出青筋。
燕历钧能够猜到对方想法。北辽战败,如惊弓之鸟,深怕风吹草动,全军覆没,他们肯定担心村民到官府举报,这才灭村的吧。
谈话间,村长走进来,意外地,阿凯跟在他身后。
“冉莘,你终于来了。”阿凯满面春风。
“你一直在这边?”她以为阿凯被燕历钧的煞气吓回冀州了。
“对啊。”咻地,他飞到冉莘身边,在她耳畔说话。“我老是告诉村长,你是公主托付秘密之人,可村长迂腐,非说你要是没本事知道三泉日央的秘密,肯定不是。怎么可能不是?要不,你家师父干么跑到冀州寻人?”
见阿凯靠冉莘那么近,一股无名怒火窜起,燕历钧将她拉到身旁,怒眼圆瞠,煞气现,吓得阿凯飘开三尺远。
冉莘不解,看向燕历钧,发现她的目光,他的脸色迅速变化,由怒转笑,带着讨好。
阿凯挑眉,得意一哂,这天底下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呐。恶龙算啥?碰上棉花照样也得倒下。
村长和冉莘记忆中一样,沉默、刻板,严肃得让人心里发慌。
“公主找过你?”
“是。”
“把三泉日央的秘密告诉你了?”
“没有,三泉日央是从北辽人口中听到的。”
“那……你知道玄铁秘密?”
“是。”她取出组装好的钥匙,递到村长跟前。
看见钥影,村长久久不发一语,真的是她——可以交付责任的人。
欣慰自眼底一闪而过,村长抬眸。“老刘,集合大家。”
两刻钟后,他们来到种植当归的药田。
药田处的第八行、第八列分别站着五个鬼,他们同时往前走八十八步,在中点处交汇。在行列中行进的全是壮年鬼,他们拿着铁锹、背着锄头,站在药田中央微笑,围成圈,同时下锄。
直到此刻,冉莘终于明白,为什么不适合种植草药的土地非要种上药材。
看着眼前奇妙景象,燕历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女鬼、小鬼、老鬼们一字排开,围在药田外圈,脸上带着形容不出的笑意,兴奋地看着壮年鬼们做工,连村里的猫狗也凑起热闹,在旁又叫又跳。
不多久,铿锵一声,锄头碰到铁器物,他们纷纷丢掉锄头,蹲,用双手挖开湿土。燕历钧带着冉莘往前走,两人到的时候,一尺见方的铁盒出土。
他们退开,让冉莘上前。
蹲,她拿出钥匙,插进孔里。
凭着触感,在钥匙插入半寸时,发现碰到阻碍,迟疑片刻,她想到什么似的,往右轻转一圈,喀一声,再把钥匙往里探两寸,左转三圈,喀喀喀。
铁盒里传来的声音令冉莘松口气,明白了,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师父就将铁盒的秘密传给她。
因为……“入半右一,入二左三,出一右一左三,砰!”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而存在的口诀,师父逼她日日复诵。
她笃定地将钥匙拉出一寸,右转一圈、左转三圈,最后用力,砰地将钥匙推进去,在银匙没入铁盒同时,机关转动,铁扣撞击声入耳,兴奋充斥在每个人心中。
燕历钧神情严肃,这时,他明白当年父皇错过了什么,倘若有容玥公主在后宫,不说玄铁矿,就是她那一手医毒本事和设计机关的能耐,如今的大燕会是何等风光?
只是凡事都有两面,如此能耐的女子,能否忍受漫长寂寞?能否忍受明珠暗藏?会不会在后宫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算了,往事已矣,再琢磨也无意义。
盒盖在众人期盼中弹开,一纸羊皮图摆在中央。
冉莘亲手取出,打开,这时候天光微亮,朝曦初升,燕历钧仔细看着藏宝图,终于明白黑衣人口中的三泉日央。
三泉为轰、日央是映,玄铁矿出产处在轰州映月山,北辽与大燕交接处。
任务已成,村民站在冉莘身前,村长道:“莘丫头,我们的仇就指望你了。”
“我会的,会向耶律信安讨回公道。”
村长欣慰点头,拍拍燕历钧肩膀。“好好护着莘丫头。”
冰冷的感觉透过掌心钻入燕历钧肩膀,他下意识引气相抗。
掌心微麻,村长的手被震开,心下满意,这家伙颇有本事,有他在莘丫头身边,不怕大仇无法得报。
“我会。”燕历钧道。
村长领着村人向冉莘躬身行礼,起身间,村人的身影一个一个淡去、消失,冉莘向他们挥手告别,直到最后一人离去。
冉莘眉心微郁,抿唇,久久不语。
燕历钧明白,她为多年邻人的离去而伤心,心不由泛疼,那些年她很辛苦,对吧,是他们给她接纳与温暖,是他们雪中送炭……所以他们的仇,算在他身上。
阿凯见她如此,一样不舍,飘到冉莘身侧,安慰道:“别难过,是人,终要走入轮回,谁晓得下一个轮回不会更好呢。”
看见阿凯又贴着冉莘,燕历钧浓眉蹙起,将她拉到身边,冷笑问:“既然如此,你怎不走轮回?”
阿凯被他一个靠近,全身不得劲儿,脚一蹬,立马飘开三尺远。
这家伙身上是有多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阳气、煞气、乱七八糟气啊,怎地光是接近就让他恶心想吐,跟怀上孩子似的?
多数人敬畏鬼神,却很少见过对鬼这么不友善的男人,真不晓得自己惹上他哪根毛,搞得他心气不顺。
不过,好鬼不与恶人相争,还是避着些。
咧嘴笑,阿凯朝冉莘道:“我随时在你身边候着,有事喊一声,我就出现。”
随时在她身边候着?阿凯这话太膈应人,气得燕历钧火冒三丈。
阳气大盛、恶鬼让道,阿凯转身想逃,却听见燕历钧说:“人鬼殊途,冉莘走她的阳关道,你过你的小鬼桥,没事别出现,她身边有本王候着。”
这话……阿凯恍然大悟,原来是嫉妒啊?好端端的大男人嫉妒起飘忽不定的小鬼,不会吧?
会不会?想知道答案就试试呗。
他冲着燕历钧猛笑。“阳关道太寂寞,冉莘需要我长伴身侧。”
“她的身侧自然有我,与你何干?”
这会儿,太清楚、太明白了!阿凯恶意回答,“可多年来,我与冉莘气息相通,心思相系,默契无比,你……要不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气息相通、心思相系?这句比在“身边候着”更惹人讨厌。
怒火贲张,想也不想,他朝阿凯发去一掌,没想到……对,连燕历钧自己都没想到,那一掌发出的,居然不是掌风,而红色烈焰?
青色的阿凯被红色的火焰烧到,他跳脚大叫,刺耳的声音却让燕历钧感到无比畅快,只见他身子一飘一蹿,直接投进药田旁的水塘里,咚地一声,好不狼狈。
燕历钧高兴得不得了,这不就是遇神杀神、遇鬼灭鬼的气势吗?很好,往后他知道该怎么对付恶鬼了。
冉莘明知道阿凯无事,却仍不满地看着他。“为什么欺负阿凯?”
燕历钧不回答,因为阿凯没资格插入他们的对话中。他裹住她的手,在掌心间轻揉。
“这么冰,肯定是被鬼气侵体,以后少和鬼打交道。”
她实在不想一再重申,可这人怎么就进不听呢?“我是缝尸体的。”
“因为做事形成的体寒?既然如此……我来温暖你。”他将她抱进怀里,他的身子很暖,多靠靠就能改变体质。
陡然被圈住,寒如其来的温暖让她心头一滞,可……这怎么能行?
他是王爷,她是仵作娘子,他高高在上,她失却贞洁,这样的两个人,永远都凑不到一起。
“放开我。”她企图挣月兑他的怀抱。
“不要。”
“你凭什么不要。”
“凭我喜欢你。”他不介意一说再说,直到她认真看待他的话。
“说谎,我清楚你有多讨厌我,我软弱、我没出息,我全身上下都是让你讨厌的缺点。”
“有缺点改进就好啦,我又不嫌弃。”
“我自己嫌弃行不行?”
“不行,除了我,谁都不能嫌弃你。皎月,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
玩绕口令吗?她眉头打上死结。“你这么说只是罪恶感,因为你善良,因为……”
他捧住她的脸,满眼惊喜。“在你眼中,我是个善良的男人吗?!”
冉莘无奈,这不是重点好吗?重点是那是他的错觉,重点是他不应该随便抱人,重点是……
她来不及开口,他又抢话。“很好,你已经找到我一个优点,等集满三个优点,你就会慢慢喜欢我,等集满十个优点,或许你会觉得这个男人还不错,若是集满五十个,你大概会想和我生生世世情缘不灭。”
天……他在说什么啊,她被他绕得七荤八素,满脑子的豆腐渣……
找到藏宝图、解开秘密,休整几日,他们准备出发返京。
有足够人手,他们将村民骨骸搬出山洞,化作骨灰,与师父一起埋在梨花树下,密室里的东西搬出,一一装上马车,再将柳叶村里的米粮、家禽家畜送到县衙,施粥济贫,为柳叶村的村民积阴德。
留在山上的最后一晚,灯光把屋子照得透亮,这次来了二十人,每间房都住满了,师父的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小厅里,冉莘沏好茶,送到燕历钧手边。
不是他爱喝的雨前龙井,而是由冉莘调配的药茶,打仗多年,他的身子亏损不少,仗着年轻不管,待年岁大了肯定要满身毛病。
冉莘决定不回冀州了,她承诺为师父和村人报仇,何况怀璧其罪,为免日后麻烦丛生,藏宝图必须献上去。
燕历钧本想拨几个人,护送点点和木槿早一步回王府,但点点闹情绪,她想和燕历钧在一起。
理由很简单,因为他说要惯她一辈子。
那么小的孩子却精明到让人头痛,她深怕被燕历钧丢下,时刻赖在他身上。
有点点做了初一,木槿自然做十五。
她对冉莘说:“我能够放你一个人走?半点算计都没有,老是心善做白工,还搭上棺材钱,我当然得时时看着盯着,否则再多的家产也禁不起你败。”
哪来的话?她几时败家了?何况不算过去的,光进京那票她赚的可不少。
“几万两银票,全在你怀里兜着呢。”冉莘为自己辩白。
“那是趁宫变赚来的,又叫做国难财,机会稀少,当然不能乱花,得好好存起来。”她下意识把双手压在胸口,深怕有人来抢,不过下一刻她双眼放光,盯得燕历钧满身不自在。
“干么?”
“你是王爷耶。”她用看金子的眼光看他。
“怀疑?”燕历钧轻嗤,她今天才认识他吗?
“是能力大、本事强,很了不起的王爷耶。”
“不然呢?”
“那你能不能想办法,发动几场宫变?”想到滚滚而来的银票,她突然觉得,宫变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过去天高皇帝远,很难碰到这种好事,现在有肃庄王在,发动宫变不算难事吧?
话出,随平的心肝震荡好几下,这种话能随便说吗?会砍头的呀!
燕历钧很想吓唬吓唬木槿,但视线接触到冉莘,实然间爱屋及乌,突然间不想把木槿那只乌鸦给去毛拔骨刨脏剁肉。
点点学话,问燕历钧,“那你能不能想办法,发动几场宫变?”
同样的话,点点来说,燕历钧没有大逆不道的愤怒感,眼底只有满满的宠溺。小孩子不懂事嘛,算得了什么?
亲亲她的额头,怎么越看越像他的女儿?他非得领养点点不可。
他用父亲的口吻,认真教育点点。“当然不行,一场宫变,死掉无数官臣,连累不少无辜百姓,身为明君,不会让这样的事重复发生。”
“皇帝是明君吗?”
“是。”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有弄钱的法子,像宫变这么好赚的吗?”木槿相信,他们这种高高在上的权贵,弄钱不过是勾勾手指头的小事。
“你要多少钱才够?”燕历钧口气不耐。
他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木槿当真了,扳动手指算了半天后,问:“王爷有多少?”
点点学话。“王爷有多少?”
同样的话,他又是迥然不同的态度。“点点乖,别叫我王爷,叫大叔。”这句是回点点的,气无比温柔。“要多少有多少。”这句话是丢给木槿的,口气带着恐吓。
真的假的?这下子,木槿全身都浸婬在光圈里头。
“五百万两有吗?”
“五百万两有吗?”点点问。
额头冒出三道黑线,她想掏空他的家底啊?燕历钧未回答。
点点咯咯大笑,爬到燕历钧腿上坐着,圈住他的脖子,像是同情,也像安慰。
随安跳岀来解救自家主子。“听说姑娘很有钱,能不能借一点?”
“行,等我回家和爹娘商量商量。”木槿顺口回答。
“可……姑娘不是被师父收养的孤儿吗?”随安不懂了。
“是啊,所以,没得商量。”
噗,随平喷笑。
点点说道:“不能跟小姑姑借钱的,因为爹亲娘亲,都不如银票亲。她可以借你爹爹、借你娘,就是不能借钱。”
点点的话,又让随平捧月复。
见气氛轻松,冉莘说道:“前年突如其来一场大雪封路,我们出不去,炭火备得不足,冻得人直跳脚,猜猜木槿怎么做?”
“怎么做?”
点点回答,“她把银票缝在棉袄里,说穿上就不冷了。”
一听,满屋子的人全笑翻。
随安大掌一拍,说:“难怪要五百万两,五百万两银票,缝顶帽子、做双鞋子,再裁件披风,应该够用。”
木槿皱眉不解,“有错吗?银票分明就是御寒圣品。”
她一开口,又惹出哄堂大笑。
随安把手肘压在随平肩膀,道:“在主子身边多年,你连半两银子都没存下,看样子,你得娶个像木槿姑娘这样的,才能发家致富。”
木槿看着“很英雄、很伟大”的随平,“你很会花钱吗?”
随平想起她软软的身子,黑脸泛起微红。“都是兄弟的,老要我请客。”
“这可不行,他们拿你当冤大头了。”
“我也没办法,兄弟嘛!”他搔搔头,脸红得更严重。
“不行不行,再好的兄弟,相处时也得有原则啊!走,我带你看看我的帐册,你必须学会理财,浅浅跟我说过,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到最后可真要落一个孤贫下场。”她拉起随平往自己屋里走。
手被软软的小手握着,倏地,随平从头顶、脖子、肚子到脚趾全都红透。
这个时候的随平绝对没想到,随安一句凑趣的话,真把他和木槿给凑在一起,更没想到,在若干若干若干年后,他的家底竟然比主子爷更丰厚。
所以想要家宅和乐,得娶贤妻,想当翁富家纺,就得娶冉木槿。古人诚不欺我也。
随平、木槿离开后,随安想起梅雨珊的下场,立刻无比“懂事”起来,他哄着点点到外面玩,因为……他不想被发配边关。
厅里只剩下两人,冉莘不自在地端起茶,低头啜饮。
有人的时候,还可以假装遗忘,只剩下他与她的时候,那个“生生世世情缘不灭”就会跳出来,弄得她无比尴尬。
她不知道是只有自己这样,还是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样,碰到这种事会头昏眼花?
怎么能够不昏?想不透的呀,事情竟是急转直下,和她的认定截然不同,他对她明明就是讨厌挑剔,不可能心疼欢喜,他欺负了她一辈子,现在却说那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昏了、乱了,她真的情愿相信,那是他另一回合的恶作剧。
于是她的镇定笃定和自主独立被逼回去,她的胆小怯懦现了形,本来她就是属蜗牛的,现在她又回头寻找自己的蜗牛壳。
他笑眼眯眯地把椅子挪到她身边,她下意退把椅子往旁边挪两分,他再近,她再挪开,然后很无聊的两个人把椅子挪了一圈,又回到原位。
“你想做什么?”叹口气,她满脸无奈。
“想跟你说话。”
“想说话就好好坐着,靠那么近做什么?”
“我怕你听不清楚。”他一脸无辜,然后又把椅子挪近她,近到肩膀对肩膀,手臂贴手臂。
不动了,她不想花整个晚上的时间玩挪位游戏。“好吧,你说,我听。”
“好。”他歪过身子,头靠在她肩膪,亲昵这种事,他越做越顺手。“我知道你很多事。”
“然后?”
“你在冀州很有名气,县太爷破不了的案子,只要请你去验过尸,很快就能破案,其实你并不会验尸,但你能和亡灵对话,再从中细细剖析命案症结,对吗?”
“对。”她真正的功夫,是让死者漂亮离去,冉国风俗重视丧礼,往往丧礼办得比婚礼盛大,所有亲人都要与死者见最后一面,并予以祝福,为他祈求来世荣盛,最终共饮一杯酒。
生者将酒喝一半,另一半洒入棺木中,引火焚烧,将骨灰埋于树下。
她在师父留下的书册中,知道灵尹殿所有事。被选入灵尹殿的男女,要学的第一个基本功就是打理尸体,之后才能习医、制毒,学习机关制作,被打开天眼之后的护法,就可以开始学观天象、卜算国运。
“人死后,灵魂能在世间停留多久?”
“不一定,但多数会在丧礼之后离去。”
“阿凯死了多久?”
“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走?”
“心愿未了。”
“他的心愿是什么?”
“不知。”
“他没让你帮忙?”
“人小力微。”
“我可以帮他。”
他有这么好心?不是和阿凯不对盘?她疑惑的目光落在燕历钧身上。
他呵呵笑着为她解答。“对,我讨厌他,如果帮点忙就能够送走他,我很乐意这么做。”
“等耶律信安的事解决,我们回冀州后,你就再也看不见他。”
他皱起浓眉,下一瞬又扬起嘴角,“我不想让你回冀州,有我在,你可以安安稳稳在王府里生活。”
“我说过,你不必让罪恶感羁绊。”她口中气凝重。
“我说过,我喜欢你,和罪恶感无关。”他语调轻松。
五年的军旅生涯让燕历钧学会,想获得,就得主动出手,胜利不会平空掉来,所以他有足够的能耐和本事和她磨。
“为什么喜欢我?”
“不知道,喜欢就喜欢啰,何必追究为什么。”
“胡里胡涂喜欢不难,胡里胡涂过一辈子太难。”
“是吗,要不要试试?”
“这种事能试吗?”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就是那个没长大的小霸王,她企图用理智解释他的行为,可他的行为偏偏分化了她的理智,她清晰的头脑因他而浑沌。
耳畔传来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很温柔,是她从未听过的温柔。“不确定的事当然要试。”
说着,他扳正她的身子,额头靠上她的,温热气息喷上她的脸,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他的唇封上她的口,只是小小的接触,突然间不晓得是谁丢的炮竹,轰地一声,震坏她的知觉。
微软、微甜、微香,轻轻啄吻再不能满足他,于是他加重力道,在她的唇舌之间辗转流连。
文火逐渐升温,热烈了他的胸怀。他很确定她很开心,这回不会有个“磨镜”跳出来破坏一切。
他不是童男,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很早很早前他就明了。
于他而言,床上翻滚,就像战场杀敌、武场练功,发泄一通、经历一场汗水淋漓,证明自己是个男人,两者之间的差别是一个文打,一个武打。
未上战场之前,不曾领略悉敌的成就感,床上那档子事,倒还有几分乐趣,可是经过那件事后,他再不肯与女人厮混,好像这么做会亵渎什么似的。之后上过战场、砍过头颅,相较起来,上床更是少了那么点刺激。
年纪渐长,母后催促,他想迎亲娶妻不过是找个肚子传宗接代,完成他身为男人的责任,是谁都无所谓。
所以他无法明白,哪会有阿骥口中那种过度夸张的“满足”?在女人身上获得满足,不如在敌人头上取得。
但是这个吻,竟让他有了初步明了,明了……满足是怎么回事。
他很想试过试满足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情况,于是他放纵自己,在她身上夺取。
冉莘呢?对于房事,她的唯一经验是痛苦,是害怕,是想逃避。
这回她脑袋清醒,没有被下药、没有身不由己,可是被他的唇碰上,她便软了手脚、软了身躯,也软了心。
她的第一次并不愉快,当药效散去、神智清醒之际,隐藏在羞愧感之下的某种情绪隐隐发酵,她恐惧,她不敢承认那个情绪的存在,只能将它强势镇压。
如今,她不敢承认的东西在胸口、在脑海里飞快膨胀,加速酝酿。
满满地,她的知觉里全是他的气息,涨涨的,全身血液似在沸腾翻滚,她像锅里的鱼,在热汤里腾跃、熬滚,炼出女乃白鱼的汤汁,勾引得他垂涎三尺。
这样的吸引力,他们都感到陌生,却不排斥,而理智被感觉捆绑,无法做出正常分析,于是他们只能沉论再沉沦。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亲吻,却是第一次陷入太深,若非如此,燕历钧不会在刀尖接近冉莘后背时才发现!
“小心!”阿凯尖锐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双眼猛然一睁,他抱住冉莘,快速旋身,冉莘幸运地避开刀尖,燕历钧却是把自己给送上前喂刀。
刀刃刺入他的手臂,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晣入耳,对方猛然拔刀,鲜血激射,一道腥红在眼前散开。
阿凯抓起杯子,一个个朝黑衣人丢去,对看得见阿凯的燕历钧冉莘来说不觉怎样,但对黑衣人而言就很可怕了,杯子飞起、杯子砸来、杯子落地……
趁着对方闪神,燕历钧抓起腰间佩剑出鞘,剑招行流水间逼得黑衣人无处闪躲,在生死之际,黑衣人回过神,他知道柿子该挑软的咬,所以一招一式全往冉莘身上招呼,迫得燕历钧必须单手护着她与黑衣人对打。
燕历钧左臂伤重,为保护冉莘,他任由鲜血狂喷,喷得她一头一脸,视线模糊,她只是不确定,模糊视线的,是他的血还是她的泪。
对方专挑冉莘下手的态度让燕历钧大怒,顾不得再受一回伤,他挺身上前,再度用肉身挡刀,却也在对方长刀划过他前胸同时将长剑从他前月复穿入、后背透出。
屋里的动静惊动侍卫,他们举刀往外冲出,这时才发现院子里外有数不清的黑衣人。太大意了,连日来的平静让他们放松了戒备。
双方厮杀起来,这一场混仗,砍杀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