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历钧抓到两只兔子、三只山鸡,和几条大鱼。
知道了吧,为什么即使不下山,她们也不会饿死,因为山林里物产丰饶呐。
木槿和冉莘的厨艺明显不行,浅浅在这方面倒是挺会的,可她怕啊,怕被人家“六分钟”护一生,打死都不亮出贤良的那一面。
于是刚中过蛊的男人,没享受到病人该有的待遇,不但出门打猎,回来还得准备晚餐,那副贤妻良母的模样,拍马都追不上。
随安、随平则是在凌虐黑衣人。
整个下午,后院传来的尖叫声嘭吼声,比杀猪更吓人,浅浅、木槿听不下去,而冉莘极力忍耐中,她也想知道,为什么师父和北辽人会牵扯上。
天晚了,从窗户往外望去,冉莘看着正在升火的燕历钧。
祖父有从龙之功,先皇封为宁王,爵位世袭,立下大功之后,祖父急流勇退,领着虚衔远居江南。
没有野心的祖父让先帝视为挚友,祖母与皇太后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小时候,祖父、祖母每年都要进京住上两三个月,与老友论论过往、话话家常。
她是在五岁那年认识燕历钧的。
他长得太漂亮,娇娇女敕女敕的,半点不像男孩,皇后娘娘一时兴起,把他打扮成小姑娘,就那么一次,偏偏教她遇上。
从那之后,他像同她结了仇似的,每回碰上都整得她哇哇叫。
娘生下她后就死去,爹爹娶进新人,在继母跟前过生活,她很懂得看人脸色,对于一个以欺负她为乐的四皇子,她选择躲避,就算吃亏,也只能笑着说不在意,她胆小,却很识时务。
要不,能够如何?过公道?那是有靠山的人才能够做的事。
他常说:“我最看不起你这种奴性坚强的。”
奴性坚强?她不过是懂得趋吉避凶。
他常说:“你以为漂亮就能占尽便宜?”
这话不公道,她几时占过谁的便宜,何况……漂亮?她再漂亮也不及他。
不过她确实太懦弱、太无用,遭受委屈,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被迫七尺白绫上吊自尽的那个夜里,她眼睛睁得很大,她告诉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哭,她做到了,在接下来的六年里。
人是会改变的,虽然她依旧讨厌争执吵闹、性格仍然乡愿,但她清楚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所以不需要燕历钧给予,她可以为自己创造好日子,她再也不允许自己可怜。
点点走进屋里,发现冉莘正在看着燕历钧,她拉拉冉莘,问:“大叔长得真看,对不对?”
“是。”这点由不得她说谎。
“他不但长得好看,还很能耐呢。”
“怎么说?”
“大叔不必设陷阱,石头砸过去,野鸡就歪了脖子,他连鞋都没湿就打上好几条大鱼。”毫无疑问地,大叔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厉害的人。
“听起来很不错。”冉莘捧起她的脸,为她擦拭脸上炭灰。
“姑姑,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等我长大,要嫁给叔叔。”她说得满脸笃定。
这话噎了她,冉莘皱眉,蹲,握住她的双手。“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太老了,比姑姑都还老。”
那年,他比她大一个月,但个头比她小,听说是因为挑食。
她喊妹妹,被他咬了,她喊弟弟,一样被他踹了,那年因为他,太医往她肚子灌了不少汤药。
“就算变成老公公,大叔还是一样好看,对吧?没关系,我原谅他太老。”
“鸡皮鹤发、满脸斑点,再好看的老公公都比不上春风少年。”
“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没错。”
郑重思考后,点点妥协。“好吧,观察几年再说,说不定大叔能返老还童呢。”
见她松口,冉莘也松了口气。
点点从怀里拿出玉佩,挂在冉莘脖子上。“姑姑,送你生辰礼物。”
低下头,看见暖玉,不由一怔。
这块暖玉,冉莘见过。
它是燕历钧的生辰礼物,皇太后赏的,那回她被他咬得伤口发炎,他懊恼却打死不肯道歉。
他去探望她,看见她胖胖的小脸瘦了一圈,许是罪恶感吧,他扯下这块暖玉挂在她身上,丢下一句“给你,能强身健体”,然后转头就走。
暖玉是不是能强身健体不晓得,但几碗药去,她的烧很快退了。
来年进京,他又寻上她,别别扭扭地把玉佩要回去,弄半天,她才晓得原来皇太后同他说了戏言。
“那玉佩可是要给你媳妇儿的,你给了皎月,难道是想娶皎月进门?!”
他吓死了,他才不要娶个没脾气的笨女人。
燕历钧对她看不上眼,她一直都很清楚,同样的,她也清楚他不认错、不道歉,却总是感到罪恶,于是用行动来弥补。
就像六年前的事,她死了,他无法弥补,便耿耿于怀,其实太可不必。
那次也一样,他想用更称有珍贵的夜明珠换回暖玉。
她不肯收下夜明珠,却把玉佩还给他,轻声安慰,“放心,我不会嫁给你。”
谁知道,她的安慰反倒惹出他的不满,他说:“你有比我更好的对象?”
真是暴躁,也真是难搞。
没想到兜兜转转,玉佩又回到眼前。
冉莘问:“怎么来的?”
“大叔给的。”
“拿回去还给他。”冉莘冷下面孔。
“不要。”
“无功不受禄,姑姑教过你。”
“我有功,是交换来的。”
她能立什么功?冉莘取下玉佩,放在点点掌心,口气严肃再说一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拿回去还给大叔。”
“不要。”明明是她赚来的。
“我生气了。
“我也生气了。”
“回房间吧,等你不生气,再来同我说话。”冉莘将她推出屋外。
点点噘起嘴巴,鼻子、眼眶红红的,却倔强地哼一声,抬高下巴,用力跺脚,走到大门边前,再用力哼一声,蹲下,把头埋进膝盖里。
“怎么回事?”木槿问。
“姑姑不讲道理。”
木槿翻白眼,旁的不敢说,但冉莘在讲道理这件事上头,她很有信心。
浅浅上前想安慰点点,木槿忙拉住她,故意扬高嗓音。
“别惯着她,孩子养得太娇气不好管教。”
她们家可没有黑脸、白脸这种事,她和冉莘的管教态度相当一致。把浅浅拉进屋里,任由点点去演独角戏。
没有观众,点点更委屈了,嘴巴噘得可以吊猪肉。
燕历钧看看左右,走到她背后,蹲下,结实的手臂坏住点点,直接把她抱起来,她还维持着蹲姿,后脑靠在他胸口。
“怎么啦?”燕历钧的口气俨然是个乐意宠坏孩子的父亲。
“哼!”还是不说话。
“很委屈哦?谁欺负你,大叔给你讨公道去。”
这话……说得真窝心,没人看见她委屈,只有大叔瞧见,她侧过脸,可怜巴巴说:“大叔,,你惯着我吧。”
“好啊。”有什么问题呢,是他喜欢做的事啦。
“我很喜欢被惯着。”
“我很喜欢惯着你。”两句话,两人达到某种默契。
燕历钧再问一次,“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好吗?”
“姑姑要我把玉佩还给你。”
抿唇,他知道冉莘为何这样要求。
“玉佩是给你的,干么给你姑姑?”
“姑姑生辰到了。”
生辰?是快到了……那时大皇兄都会送她礼物,而他心里不舒服。
大皇兄劝他,“宁王夫人与皇女乃女乃交情深厦,你就算不喜欢皎月,也得给皇女乃女乃面子。”
大皇兄越是这样说,他越是不肯,他把生气表现得很明显。
所有人都以为他讨厌皎月,其实他更讨厌的是太皇兄送她礼物,而她……看起来很开心。
“要不,玉佩你悄悄收下,我再帮你另寻礼物送给姑姑?”
“好。”她笑了,反身抱住燕历钧。“等我长大,嫁给大叔好不?”
微怔,燕历钧得意,就说他这张脸太吸引人,连五岁小孩都躲不掉,不过他回答,“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太老。”
“我不嫌弃。”她抬高脖子亲上他的脸颊。
他傻笑,因为自己大小通吃。
随平、随安处理掉那群黑衣人后,回到主子身边。
“招了?”
两人互看对方一眼,随平给随安使眼色。
随安龇牙咧嘴一番后,心不甘情不愿回答,“没招。”
“折腾一整个下午,没招?”燕历钧声音淡淡的,却让两人头皮发麻。
随平随即说道:“六个人,齿缝里都塞了毒,属下即时阻止,却也死掉三个,轮番刑求,当中一人不会说汉语,会说的两个撑到最后,咬舌自尽,剩下那个见状,也把自己给搞死。”
换句话说,十八般武艺全用上,还是撬不开那些人的嘴巴,这当中的事……肯定不小,“三泉日央”是付么东西?通关密语吗?他得再找时间琢磨琢磨……
他把手里的兔子交接给随平,走近冉莘屋前。
敲两下,冉莘应门。
“谈谈?”
冉莘侧身让他进屋,他迳自倒了杯水喝,看见桌面摆着在医书。
她也学医?“师父”教的?他很想知道,过去六年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但眼下,这不是重点。
喝光杯水后,他说:“六个人都死了,他们宁可自尽,也不肯交代幕后之人。机关破解、找出秘籍之后,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我打算回冀州。”
“早上逃掉一个活口,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带人跟踪你,更不确定附近有没有其它埋伏,在这种情况下,你们需要保护。”
是啊,早上那幕,让人余悸犹存,冉莘道:“我会再想想看。”
“再多待几天吧,好歹这里是你的地盘,如果有突发状况,多少能够自保,我让随安、随平回京调派人手过来。”
望着燕历钧,有他在,木槿、浅浅和点点确实更安全,但,她不想……不想与他再有交集。
叹息,理贺与情感对抗,她不发一语。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浓浓的双眉拢起,她就这么不待见他?
烛火在她姣美的面容上染出一片金黄光晕,心跳骤然失了序,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像猫爪子在上头挠着似的,有些痒,有些蠢蠢欲动,下意识地,他朝她走近。
冉莘回过神时,他已经靠得很近,她直觉后退,可他继续往前,步步进逼,直到把她逼至墙边。
手往墙壁一撑,发现曾经高过自己半颗头的小丫头现在只到自己的胸口,小得很可怜,适度的刺激果然是好事,那回被她声妹妹喊出满肚子火气,面没眼色的奴才还纠正她,不能喊妹妹,要喊弟弟。
他哪里小了,明明就比她大一个月。
那天起,他看到东西就往嘴巴塞,想尽办法长高长壮,知道儿子突然有“长进”的意愿,母后赶紧给他送来一个师父,教他练武功、强身健体。
果然,来年她进京,两人并肩站着,他就比她高了半寸,之后更是一路领先,总算在她面前扳回面子。
“燕历钧你想做什么?”
唉……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好,两人见面不过短短一天,他已经出现无数次“无法克制的冲动”,想碰她、欺负她、冒犯她的念头不断盘旋,好像身子里蛰伏了只魔鬼,正在对他大肆鼓吹。
应该退开的,但是魔鬼束缚了他的手脚,将他定在她身前。
“点点是好意,为什么不收下玉佩?”
“那不是点点的。”是他的,是他怕被赖上,整整担心一年,再见面便迫不及待向她讨要的玉佩。
“我给了她,就是她的。”
“收下,然后呢?再等你来讨?省了这道功夫吧。”淡淡的嗓音,淡淡的表情看起来云淡风轻,却隐含了一丝讽意。
这女人长脾气了啊?不过……燕历钧痞笑,总算像样点了。“不要用想象力来下结论,你不收,怎么晓得我会再跟你要。”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有多不喜她,经过无数次的证明,她还能不清楚?
“是自知还是自卑?”
一句话,戳破她的伪装,冉莘猛地抬头,目光对上他。对啊,他的身分、他的骄傲、他的自负……他身上每个特质都让她自卑。
他那样漂亮,她很想亲近,可他表现出来的讨厌更让她自卑。
自知之明这句话,不是现在才想的,在祖母问她对婚事有什么想法时,脑子里没有浮现想法,却浮现他的脸庞,然而下一刻,他对她的讨厌和欺负,使得她的自卑再度上扬。
在他这样的天之骄子面前,她很难不自弃自卑,只是……她怎么能够承认?
他很凶的,多年杀戮,身上隐隐带着凛冽威势,寻常人无法与他对视,不少朝中大官禁不起他的注目,可她竟然没躲开?
个子没长,胆子好像长了不少,兴味一起,燕历钧心底存上几分开心。
“王爷怎会以为,区区一块玉佩能引发我的自信或自卑?”
“你不敢收。”他直指问题中心。
“我不屑收。”她反驳。
不屑?看来她不但胆子大了,还傲气了呢!
“明知道我在,点点会更安全,你却不敢开口求我留下来,因为……你怕我。”他说得斩钉截铁,自信满满。
事实确如他说那样,但她的自卑已经多到钵满盆溢,不需要他再来补一脚。
“我不怕你,我怕的是你的罪恶感。”
“什么意思?”这句话不在他的预想中,他加重了口气。
“那些破事让王爷罪恶感深重,企图用弥礼来让自己心安。你口声声要护着我和雨珊,却从没问过我们需不需要你的维护?更没想过,你的弥补对我们而言,是保护还是限制。”
他的弥补在她们眼里竟成了限制?“哼,不识好歹!”
“与其说我们不识好歹,不如说你太自信自大,以为离了你,我们就没办法生活,以为许个妾位,保障我们一辈子吃穿,我们就该感激涕零,可……这是谁给你的自信啊?
“过去六年没有你,我死了吗?若你有本事套出木槿的话,那么你会晓得,我们的身家远比你想象得阔绰。
“承认吧你,所谓的弥补,为的不是我们,而是你说不出口的罪恶感,有这么困难吗?就说『对不起』吧,我会回答『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从此旧事两清,你不必想方设法『弥补』,我们更不必想方设法逃离你的『弥补』。”
他望着她,满眼的不敢置信,她居然……她居然敢这样对他说话,她居然把他的“弥补”和“牢笼”画上等号。
冉莘轻浅一笑。“如果我们真有那么需要王爷,就不会无声无息离开京城。不过你没说错,目前我们确实需要你的武力保护,若是你肯抛弃无谓的罪恶感,等这件事情结束,愿意潇洒挥手,别徒然做些令人困扰的事,我很乐意王爷留下来搭把手。”
她以为他不会潇洒挥手?她以为他非要她不可?她当自己是谁啊?
对,她已经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可他也非善男信女,他的骄傲只会比她更多。
当他喜欢多事、乐意付出?大错特错,他只是顾念旧情,他只是不乐意说对不起,他只是不想留人话柄,他只是……
忿忿击墙,他把话说得咬牙切齿,“可以,帮完你们这把,咱们就两清了。”
“一言为定。”冉莘道。
“一言为定。”他学话。
通常这种时候,他应该转身,留下潇洒背影,让她后悔莫及,但……“无法克制”再度生起,“冲动”又冒出头。
他一动不动地继续把她圈在胸前。
为啥?他怎么知道?他就是觉得她骄傲的表情很勾人,就是觉得她的目光很透人,就是想多圈一下下,多靠近一些些。
但冉莘误解了,误以为他在和她角力,便也不许自己低下头去,经验教会她,害怕胆怯并不会让自己更安全,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唯有强大。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看着对方,好像谁先转开头,谁就输了似的。
这时,门被打开。
“吃饭罗,香喷喷的肉肉烤好罗。”浅浅闯进屋里,她的角度看不见冉莘的表情,只能看见燕历钧强势的背影。
一个心急,她抢身上前,用力把燕历钧拉开,扬声大喊,“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妇女啊?”
对不起,她古装剧看得少,能翻出来说的也就这么一、两句,因此就算现在不是光天化日,她也只能这么说
浅浅抱住冉莘,急问:“怎么了、怎么了?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吃亏?”
然后她模模冉莘的脸,模模冉莘的头发、肩膀、手臂……胸口,她、她、她……她上下其手,把冉莘全身模透透。
蹭地,燕历钧心头窜出一把火,烧得胸口火热火热的。
她喜欢女人,她说自己是蕾丝边、是磨镜,这样的梅雨珊……怎么可以留在皎月身边?看不下去了,他怒气冲冲走出房门,在吃晚饭之前,立刻给随平、随安分派任务。
他给随平一封信,说:“把信交给太子,再从府里挑二十个好手带过来。”
他也给随安一封信,说:“信州有我们的人,你找信州知府办妥梅雨珊的卖身契,之后派人把信卖身契和梅雨珊一起送到阿默那里。”
薛世子?他不是驻军北辽?呃,当然,现在已经改名叫辽州。
他不解,之前主子不是想纳梅姑娘为妾?现在人没死,不是应该往府里送,怎么要把人给发配边疆?她误触了爷的逆鳞?
身为属下,随安没有不遵命的权利,于是他同情地多看了浅浅好几眼。
看得浅浅的小心肝一跳一跳的,莫非是……本尊长得太招摇,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如果她高歌一曲——我还年轻,心情还不定,能不能把苍蝇全数驱逐出境?
她无态叹气,表情百分百诚恳,对着随安说:“你别看上我,我不会喜欢你的。”
燕历钧听见了,冷冷一笑,回话。“知道,你喜欢女的嘛。”
然后浅浅点头如捣蒜。
随安看看主子,再看看被浅浅搂住肩膀的冉莘,很好,他明白梅姑娘招惹到爷哪里了。
洗过澡,燕历钧抱着点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圈着燕五钩的脖子,把头靠在他怀里,他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哼着歌儿催她入眠。
篝火点亮了星空,琴声渲染了草原,风儿停下了脚,阿哥跳下了鞍,节拍敲散了暮霭,舞步沸腾了牧场,一起唱歌吧,唱响清泉,唱醒峰峦,唱开漫山的金棘花……
醇厚微哑的嗓音在夜空里散开,很能够安抚人心。
听催眠曲入睡,这种待遇在点点满周岁的时候就没了,冉莘认为女孩子不该娇养,因为没晓得,头顶那片屋檐能为她遮避风雨多久。
她必须提早学会御风抗雨,必须学会自主独立,因此比起一般孩子,点点明显的懂事早熟,那是被刻意训练出来的。
目光追随燕历钧的身影,她相信他会是个好父亲,能当他的孩子很幸运,但这个幸运,点点没分。
上床、躲进被窝里,这两天折腾得够累,身体累,心更累。
睡吧,冉莘闭上眼睛,听着燕历钧的催眠曲,她放纵自己一回。
迷迷糊糊间,她睡着了,梦里,燕历钧的歌声依旧缭绕。
点点也睡熟了,燕历钧把她放上床,拢好被子,亲吻她的额头。他不知道自己和点点为什么如此投缘,但他愿意珍惜这个缘分。
悄悄走出点点屋里,恰恰碰到随安给浅浅点了睡穴,负在身上,准备下山,带着不明意味的笑,燕历钧看着“磨镜”离开视线,心情陡然变好。
回房,上床,燕历钧把双手支在后脑,事情很多,他必须慢慢琢磨。
皎月师父的死亡与北辽牵扯上,假设那些人的背后是耶律信安……那么他藏身在大燕境内是胆子太肥,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还是他企图进行某种行动?
越是这种时候,越该对耶律信安上心,但是他心思很紊乱,不管把专注力落在哪个点,到最后兜兜绕统的都会停在皎月身上。
短短一天,他跟点点感情飞升,在烤肉吃肉时套来不少话。
她说冉莘是个仵作,会缝尸体,会帮县太爷破案,讲这些时,点点脸上充满崇拜。但燕历钧没有崇拜,反而心酸得厉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府千金,竟此行当为生,比下九流都不如?怎么样才能不心疼……尤其,是他害的。
他喜欢勇敢的女人,他讨厌她的绵软性格,但独立的她却让他心疼。
燕历钧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叹了口气,干脆下床,离开屋子,晃着晃着,晃到冉莘屋前。
阿凯正守在冉莘门边,无聊地对月长叹,今天他满山遍野跑过好几圈,碰到好几位鬼友,他心情好,想同人家聊天打发时间,可是那些鬼无聊得很,不爱说话,只爱做事。
唉,当人够辛苦了,好不容易变成鬼,至少捞点自在逍遥呀,这么勤奋做啥?能变神吗?
无聊到极点,阿凯乖乖回冉莘身边守着,一面数羊,一面看月亮。
这时候……燕历钧出现!
月明星稀,孤男望窗,这是想干啥啥啥?顿时,他满脑子春风,勾出一脸的奸笑。
燕历钧犹豫了片刻,才决定推开冉莘的窗子,他没有不良居心,只是想远远地、偷偷地,看她几眼,但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再度犹豫,他决定翻进屋。
啊哈,就是这个时候!
燕历钧轻轻推开窗,这时候完全没有风,一丝一缕都没有,然而,像有只看不见的手似的,轻轻将窗户关上。
怎么可能?太诡异了。燕历钧不信邪祟,再度动手开窗。
哈哈哈,阿凯最喜欢不信邪的人,这次加快两分速度……啪地,窗户关上!
倒抽一口气,燕历钧两个眼珠子紧紧盯着窗户,试着找出合理解释。
根据阿凯的经验,通常这时候,偷香男就该吓得屁滚尿流,连爬带跑的滚出冉家大门,冉莘的美貌再动人,也不能把命给搭上。
但是这男的……不是普通大胆啊!啧啧两声,阿凯盘算,要不要弄个刺激的。
燕历钧再度伸出手指,小小力地推开一点点窗。
嘿嘿,阿凯也喜欢勇于尝试的人,于是他也伸出手指,小力地把窗关回去。
那种感觉很清楚,燕历钧知道,有人在里头与自己对拉。
会是谁?木槿、点点都睡了,难道是皎月没睡,在逗他玩?
玩?不对,肯定是想吓他,吓得他知难而退。
她的师父擅长机关,身为徒弟也不会太弱。
燕历钧自信一笑,可惜了,她面对的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岂会被这等小手段吓着?这时,他也起了逗弄皎月的心思。松开手,一个旋身,他背靠墙,眼睛瞄向窗子。
阿凯发现那人不推窗了,他噘起嘴,不会吧,只坚持这么一下?
拉窗,往里头开两寸……咦?没动静?离开了吗?会不会在守栋待兔?阿凯再打开两寸哦,还是没反应?不对不对,他明明到闻到生人气息,应该在外面的。
像在比耐心,窗户一点一点往里头推开,但燕历钧始终不动如山。
阿凯不解,不会睡着了吧?
猛地,他拉开窗,探头往外。
这时燕历钧旋身,一把抱住开窗的人。
然后,燕历钧傻了,阿凯……痛了?
没有抱到人,只感觉到一股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寒意拢在胸口,他受到惊吓,却下意识不松手。
阿凯被燕历钧抱住,他是鬼,很容易就化成一缕轻烟消失的,可……燕历钧不是普通人啊,他是千军万马中闯荡过来的大将军,手上死过千百人,身体的煞气比鬼更惊人。
燕历钧不松手,阿凯被禁锢,眼看自己的阴气被他的阳气一点一点消融,再过不久,他就要魂飞魄散,阿凯吓死了,他正遭遇当鬼以来最大的危机。
“冉莘救我……”他声吓力竭的叫喊。
燕历钧听不到,但冉莘被吓醒了,飞快下床,她燃起火折子,视线对上两个男人,不对,是一人一鬼。
没时间让她多想,冉莘赤脚冲出门外,用力扯开燕历钧紧扣的手臂,将阿凯救下来。
阿凯急急飘到院子角落,离煞星老远,他虚弱地坐在墙边竹椅上,大几大口喘息。
冉莘上前,蹲在阿凯脚边,焦急问:“你还好吗?”
“不好,你到哪里招惹来这个煞星?”
“要是没有这个煞星在,我和木槿、点点就跟你一样变成鬼了。”冉莘没好气回答。
今天阿凯在紧要关头,不晓得跑到哪里去鬼混了,亏他还敢自诩是守护神?根本是个不负责任的鬼。
他来不及回话,燕历钧已经朝他们走来,看见他,阿凯连忙起立、立正,笔直站稳,深怕二度被他的阳气煞到。
燕历钧凝重问:“那是什么鬼?”
阿凯嘻皮笑脸回答,“没错,在下就是鬼。”
冉莘瞪他一眼。
燕历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什么都没有,不过……隐隐约约感到一股阴寒之气聚在那里,所以……他刚刚确实抓到东西,并且那个“东西”冉莘看得见,自己却无法目睹。
阿凯回答得很顺,冉莘却无法解释,她扶着竹椅起身,往屋里走去。
燕历钧没经过她的同意,跟着进屋,待她坐定,再问一遍。“那是什么东西?”
东西?这口气太轻蔑,她不喜欢他的口吻,带着一丝恶意,她说:“是鬼。”
“你看得见鬼?”
“对。怕了吗?怕就快跑,我可没有留人强住的习惯。”冉莘似笑非笑。
她在等他反应,但他没反应,只是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害得她心跳越来越快。
面对无知的事,人类总是会害怕,为保护自己,便会有不理智的行动发生。
他会怎么做?架上柴火,把她烧掉?找来大和尚,在她身上贴满符纸?宰几条黑狗,将血往她身上泼?
正当她越想画面越血腥时,他却想起另一件事。
梅雨璎是梅相爷的嫡女,才德兼备、端庄高贵,温婉恭俭、性情良顺,绝对配得上名满天下的肃庄王,可是他接触到的梅雨珊却与传言大相迳庭。
她粗鲁无礼,没有大家闺秀风范,说她是乡间野丫头都抬举她了。重点是,冉莘让点点送来的信里,指明梅雨珊已被梅家三房害死……
“我想问你一件事。”燕历钧终于开口。
她可以不回答吗?自然不行,她没气地说:“问吧。”
“那封信里,你说梅雨珊已死,还让我开棺验尸,为什么她却出现在你身边?”
还以为他忘记这事了……冉莘轻咬下唇,在犹豫间,缓缓开口……
“看过晚上的白绫,心想若有来生,我想成为男子,再不受人欺凌,谁知,我没等到『来生』,却等来个面目丑陋、全身上下长满肉瘤的女子。”
“她救下我,成为我的师父,师父教会我每个生命的存在都有其意义,于是我试着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下山前、师父为我打开天眼,从此我能看见鬼魂。看得多了,便不再害怕,反而从他们身上学会,人往往在死亡那刻,方能看清许多看不透的事,曾经重视的变得云淡风轻,而多不在乎的人事物,那刻来临时,方知珍贵。
“我亲手缝过无数具尸体,得到亡灵感念,我相信此生不管过得好不好,该你的善缘,会到来,燕历钧,我始终认定你是我的善缘,即使我们之间曾有过遗憾,也抹灭不了『善』字。”
她的云淡风轻,撩拨出他胸口阵阵疼痛。
他始终放不下、看不破的事,于她而言,只是一场淡淡遗憾?她怎么能够轻易放下,怎么还能以“善”字作结论?
看着那样年轻,却有如入定老僧的她,心闷得厉害。
“梅雨珊也是你的善缘?知道她的遭遇,你便迫不及待进京?”他不爽了,不爽自己和梅雨珊的地位相当,都只是“盖缘”。
冉莘轻道:“是,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进京,但消息传来,我无法淡然视之。我想起被迫自尽的自己,当年的我,有师父来救命,现在雨珊,谁来救她?
“我紧赶慢赶进了京城,却还是救不回她,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姑娘竟然死于亲人手下,亲情淡薄如纸,教人不胜唏嘘。我遇见她的魂魄,她希望冤情大白天下,这件事你能帮忙吗?”
“不是帮忙,那是我的责任。”
“多谢。”总算不负雨珊所托。
“梅雨珊已死,跟在你身边的是谁?”
其实他更想问:如果是我呢?如果我遇难,你会因为“善缘”而进京吗?
但这个问题太幼稚,话在舌尖绕一圈,自动滚回肚子里。
“她不是雨珊,是住进雨珊身子里的一缕亡魂,她的名字叫浅浅。”冉莘记得在遇到黑衣人时自己曾不小心说出浅浅的名字,不过那时情况紧急,他可能没注意到。
这种话很难让人相信,不过从冉莘嘴里说出,他便信了。“那你呢?你身体里面的是冉莘还是徐皎月?”
她定眼望他,半晌,字句缓缓吐出。“被你咬一口的女孩,已经死了,死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凝眉相望,看着她的眼睛,他看很久、很认真,彷佛要看进她的灵魂里似的。
在烛辉相映间,燕历钧笑了,这次他没相信,因为知道,她依旧是被自己欺负得找不到地方躲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