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历钧跨开大步,在厅里来回走动,急促的脚步暴露了他的愤怒。
他不懂,为什么明明已经用尽方法将此事按下,谣言却像长脚似的在四处传得沸沸扬扬?
谁在同他作对?
问题成形同时,答案也呼之欲出。
燕历钧恨恨咬牙,六年前的事始终没找到凶手,而六年后,再也不需要找了……一事又一事的发生,他有理由怀疑此事与燕历堂月兑不了关系。
他们都太大意了,以为砍断他的臂膀,燕历堂再也翻不出新把戏,没想到狼子野心不熄,这种人断臂断肢不够,非要断头才能令他歇下心思。
凝睇燕历钧躁动暴怒的背影,燕历铭垂下眉睫。他不再是当年的大皇子,父皇已让他入主东宫,进御书房参政多年,对于朝堂里的暗潮汹涌,他比起长年在外打仗的老四更清楚。
当然,他更清楚……那桩旧事,始终没自老四心头抹去,即使徐皎月已死、他已娶童氏为妻。
他大掌落在燕历钧肩膀。“老四,多想无益。”
猛然转身,他气恨道:“这次我不会让他称心如意,我一定会娶梅雨珊,不管她名声如何!”
燕历堂不就是不想让梅雨珊嫁给自己,不就是担心梅相爷支持太子的态度益发坚定?哈哈,蠢!他真以为梅雨珊没嫁成,梅相爷就会转而支持他?
哪有那么简单?多年媳妇都能熬成婆,多年老臣能不熬成狐狸?梅相爷心里岂会没有半点成算?!
太子反问:“娶梅雨珊,只是为了不教老三称心如意?”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四,明白烙印在他心底的罪恶感—— 徐皎月。
徐皎月是宁王的嫡孙女,小时候经常进出后宫,后来父皇赐婚,她成为他的未婚妻,却不料在成亲之前遭人设计,被老四辱了她的清白,弟弟夺兄嫂清白,这事狠狠地打击了皇室颜面。
所有人都以为应该藏着腋着,燕历钧却曾咬牙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娶徐皎月为妻,为此他甘受杖责,甘愿吞下委屈,忍受所有恶名,他单纯地以为只要自己承担所有责任,徐皎月便能活命,没想到……她还是死了。
身为长兄,他亲眼看见,仅仅一夜,老四迅速成长。
想起皎月,燕历钧清澈分明的大眼睛蒙上一抹黯然,那口气已经六年了,不曾消退过。他宅心仁厚,不愿弒兄,只暗地里一步步剪除燕历堂羽翼,而这一回……燕历堂已然触及他的底线。
“皎月是个单纯的后院女子,凭什么要被卷入朝堂政争,凭什么成为某人贪婪的牺牲品?不公平!”燕历钧平静地说着,心底早已波涛汹涌。
“已经过去了,别把所有错揽在自己身上。”太子轻声道,却也明白老四重情重义,一生不愿亏负别人,何况是她。
“若非年轻气盛,与人争赌,我岂会被设局,又怎会毁去她的清白……”
望着他痛苦的眉眼,太子不舍。
那时老四才多大?十五岁吧,十五岁的男孩,咬牙忍受杖责、一语不发,鲜血飞溅,几乎要走他半条命,自始至终他没叫喊流泪,却在伤口痊愈、听到徐皎月自尽消息时,泪流满面。
他逼迫自己迅速成长,风流纨裤的四皇子死去,勇敢无惧的燕将军取而代之,他见过历钧练兵,那种不要命的练法,让人触目惊心。
“徐皎月那样干净纯粹的女子,不适合后宫,就算她最后顺利成为太子妃,也无法在东宫安然生存,她的悲剧是从被选为皇子妃那天就注定了。”
童氏没有徐皎月那样一颗玲珑剔透心,但她圆融世故,懂得妥协,这种人才能在后宫如鱼得水。
“她因我而死。”燕历钧固执。
“六年了,足够让许多事烟消云散。”
燕历钧苦笑,散不了的,那道伤口太深太重。“大哥帮我,我不允许梅雨珊走上同样的路。”
“发生这种事,就算错不在她,父皇也不会松口,梅雨珊想当王妃是不可能了,但我会去梅府一趟,若梅相爷愿意让女儿为妾,有你护着,至少可以保她一世平安。”
虽然梅雨珊仍是完璧,但名节已毁,这样的女子怎配得上老四?
何况他暗地查出,梅府二房与燕历堂有所勾结,日后事发,倘若梅府二房在当中插上一脚,恐怕连梅相爷都很难全身而退。
到时失却名节的罪臣之女,又怎能配得上皇帝爱重的肃庄王?
眼下他能做的是—— 抢在燕历堂生事之前,将梅雨珊抬进王府,方能了却老四心事。
“可以。”燕历钧妥协。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徐皎月那事的幕后黑手。”太子道。
“是。”
“我找到证据了,虽然无法直接证明是老三的手笔,但他月兑不了关系。”
“怎么找到的?”燕历钧诧异。
“霍骥从冀州传来信息,老三与江湖人士勾结,我派出一批人分头调查,查到不少惊人内幕,不光是徐皎月事件,还有一群死得莫名其妙的大臣,他与宫卫统领李捷的暗中交易,以及……”沉吟片刻后,太子凝重道:“我猜测,父皇在早朝时昏倒,与那个江湖组织有关。”
闻言,燕历钧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去父皇跟前揭发他。”
“父皇仁慈宽厚,老三狡猾多辩,他做的每件事都留了一手,到时他若是推人出来顶罪,你愿意他全身而退?”只怕到时还会被反咬,日后再有可扳回一城的证据,父皇都要对他们抱持怀疑态度。
“难不成有了证据,还要放过他?”
“老三的罪名必须是板上钉钉,必须是……”
脑袋转过,燕历钧道:“即使父皇想饶他一命,律法也不允许的大罪!”
律法也不允许的大罪……
目光相对间,两人异口同声道:“逼宫。”
“怎么做?”燕历钧刚问完,随即又说:“逼迫他,让他觉得再不动手,便永远不能坐上龙椅。”
太子点头。“再给他制造一个迈向成功的大好机会。”
徐皎月之死、暗杀朝臣、私下结党、与李捷交易,再加上培植江湖帮派……燕历堂已经做了这么多事,让他就此歇手,岂能甘心?
这些年来,在皇妹燕欣然的帮助下,他们与霍骥连手,屡建奇功,而自己也顺利受封太子,入主东宫、参与朝政,眼看着民心归顺、百官臣服,他这个太子位置越稳固,燕历堂就越没戏唱。
倘若让老三就此休养生息,待日后再寻机起事……日日防贼太辛苦,不如推他几步……
“大哥指的机会是?”
“父皇龙体欠安,为考验我的本事,打算让我临朝听政,若是让老三从太医那里听到一点消息……”
燕历钧接话。“父皇若是驾崩,就得由身为太子的大哥接位,他必须抢在那天之前行动。”
就算不逼宫,也得逼得父皇下传位诏书,否则多年的谋划,岂不是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目前你手中控有京畿军队,你在京城一日,他就不敢轻举妄动。老四,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燕历钧勾勾眉头,回答,“未婚妻被抢,本王心情恶劣,自然要出京散散心。”
“去冀州吧,看看咱们的欣然妹妹。”
“好啊,顺便看看霍骥那家伙,有没有本事挽回欣儿的心?倘若他不行,我可以帮着使力气。”
“见到人之后,把京里的消息传给霍骥,便悄悄回京。”
一击掌,他最喜欢回马枪了,他要杀得燕历堂措手不及。“大哥留在京城,别忘记适时给他添点柴、烧几把火。”
“这是当然的,他不把动作给搞大,父皇怎会相信,他那不争功名、恬然寡淡的三皇儿野心如此之大。”太子搭上燕历钧肩膀,笑得满脸贼。
“我相信大哥能逼得他跳脚。”
“永远别怀疑我烧火的本事。”他挺欣赏热锅蚂蚁跳舞呢。
竹篱茅舍,白花花的阳光照在金黄色的丝瓜花上,蜂蝶在花丛间汲取花蜜,风阵阵吹拂,带来清凉。
不大的院子里,除攀藤丝瓜之外,还种着一棵玉兰树,树干很粗,树却不太高,约有一个半人高度吧,每到花季,玉兰花的香味充斥着屋里每个角落。
有七间房舍,都不大,最左边那间与其他六间没连在一起,上头挂着小小的木匾,写着“终屋”。
右边的六间房分别是药房、绣房、书房以及三间卧房。
屋宅后面有厨房、柴房、一口井,剩下的地方养一窝鸡,种两畦菜蔬。
这个家的组成分子是三个女人。
冉莘,二十一岁,未婚,长相……可以称得上倾国倾城,如果换下荆钗布裙,说她是皇后娘娘,会有不少人相信。
冉木槿,十八岁,也未婚,身量比一般女子都高,样貌清秀,颇有几分英气,刚搬来的时候,她经常女扮男装,扮演家里的男主人。
目的?当然是用来唬人,家里有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多麻烦,要是没有男主人,每天得花多少时间应付媒人婆?
幸好冉莘的“手艺”渐渐传出名声,由于她的手艺过于惊人,现在就算有媒婆必须经过她家门前,也会想尽办法绕远路。
而家里的第三个组成分子—— 冉雨点,五岁,同样未婚。
明明都是姑姑,她喊冉莘姑姑,却不喊木槿小姑姑,这件事曾经引起木槿严重抗议。不过也许侄女肖姑这话是真的,因此她眉眼像、鼻唇像,连说话口气、神态通通像极了冉莘。
由此可以推论,若干年后,上冉家求亲的媒人,定会盛况空前,前提是—— 她没继承姑姑那门手艺。
照理说,三个女人独居在村子偏远角落并不安全,好歹该养几条狗看门,以便在危险发生时,汪汪几声做为示警,但她们没有。
因为她们养了一只鬼。
会飘、会飞的鬼,他不但能够在危险发生时,尽快通知主人,还会丢东西吓唬人,功用可比只会汪汪叫的狗好得多。
辰时正,木槿在绣房里忙着,针上针下,飞快穿梭,她的绣工不敢说是大燕朝排行第一,但前三名肯定有。
别问她师承何人,木槿那手功夫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两句指点、一本秘笈,她就能琢磨出双面绣这种高难度绣法,这种本事哪是靠勤学能够得到的?
点点正在房里练字,书房是除终屋之外空间最大的屋子,有两面墙都排满书柜,藏书好几百册,让人怀疑她们是不是把赚来的银子全花在书本上头。
许是家庭氛围吧,点点最喜欢的是听大人念书,最爱的玩意儿叫做纸笔,最热衷的游戏是认字,或许也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本事,她的画呀……没人相信,那是出自五岁孩童的手笔。
木槿绣花、点点练字,那冉莘呢?她正在终屋里忙碌着,目前木槿赚得不少,但维持家中生计的依旧是冉莘。
终屋?是什么鬼啊?
终屋不是鬼,但屋里接待过不少鬼。
没错,这就是冉莘吓得媒人不敢上门的手艺—— 她擅长缝补尸体,她会和死者亡灵沟通。
多数时候死者离世,灵魂便也跟着离开,不会在尸体附近多作逗留,所以她的正常工作是将死者打扮得漂漂亮亮,送他们走入另一段旅程。
若死因不单纯、心有遗憾,亡灵往往徘徊不去,试图找人诉说委屈,这时冉莘便成了最佳倾听者。
她并不是仵作,但“亡灵沟通者”这种职业,无法得到多数人认同,为着完成死者遗愿、逮出凶手,她便以仵作自居,藉由亡灵自述、从尸体伤口来推论死因,帮忙县太爷抽丝剥茧、破解命案。
一次、两次下来,也不知道哪个好事者给了她“仵作娘子”这个封号。
也许是冉莘长得太养眼,也许是她的本事惊人,也许女人从事这行,本来就容易被说嘴,因此到冀州定居的第二年,虽称不上家喻户晓,但哪里有命案发生,就会有人提起她的名号。
除衙门以外,高门大户也是她经常进出的地方,大户后宅肮脏事忒多,命案屡见不鲜,但不管是修整尸体或破解死因,有她出手,很少有无法解决的。
台上放的是个荳蔻少女,唇红齿白、一头乌黑长发披在身后,她赤果的身体已经清洗干净,皮肤白皙,可惜她的双手双腿布满大大小小伤口,一寸、两寸、三寸都有,把柔女敕肌肤划得惨不忍睹。
冉莘坐在台边,细细缝补伤口。
剪断线头,木轴上的线已经用完,冉莘叹,这人对自己多狠吶。
走到柜子边,打开柜门,里头有十几捆深浅不同的肉色棉线,线是冉莘自己染的,外头铺子买不到,她取出最接近尸体肤色的棉线,重新坐回台边,取线、穿针,继续她的工作。
一道阴影飘来,冉莘没抬头,但嘴角微扬,来了啊……
是该来了,每个人……呃、不,是多数的鬼对自己最后一场主角戏都会感兴趣,尤其是心有不甘者。
女孩心细,发现冉莘的笑意,飘坐到工作台上,晃动两只纤长细脚。“妳看得见我?”
“嗯哼。”冉莘没停下工作,缝到她小腿处的伤口时,发现脚踝部位有几颗乳突似的肉瘤,像脚炼般围成一圈,心微震,下意识抬眼,看向工作台边晃不停的双脚。
没有?所以不是与生俱来的?莫非……
冉莘指着脚踝处问。“这是怎么弄的?”
女孩耸耸肩,回答,“不知道,或许是病了。”
“不对,是中毒,妳吃过什么东西……我指的是,很特别的东西。”
女鬼认真回想,片刻后缓声回答。“我被坏人绑走的时候,他们曾经喂我吃一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有点像麦芽糖,甜甜的,对了,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他们说,吃了那个会让我改变容貌。”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作梦胡思乱想。
冉莘看看尸体、再看看女鬼,容貌并无不同。
女鬼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尸体,陷入思考,之前没想太多,只忙着和婚事对抗,现在……
“我想,我的容貌应该改变过,被抓之后,我曾经与哥哥、父亲擦肩而过,当时我发不出声音,他们却不认得我……”
“然后呢?”
“我被带回家的前几天,他们不再给我吃那个,会不会因此容貌就恢复了?”
“妳被送回家后,家人没有发现异状?”
“对啊,妳没提,我都没发现脚上长出这个。”
冉莘蹙眉,忍不住多看几眼脚踝上的环状乳突。
女鬼问:“妳不觉得奇怪吗?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是好奇。”
“想不想听?”
冉莘道:“妳愿意说的话。”
“怎会不愿意?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看见我的,我还指望妳帮忙呢。”
“说吧。”
女鬼叹道:“爹娘被骗了,对那个坏家伙忒好。”
“哪个坏家伙?”
“我叫颜心心,爹娘有三个儿子,却只有我一个女儿。”
“捧在掌心哄大的?”
“是啊,他们可疼我啦,不只爹娘疼,哥哥们也疼,家里不算富裕,可我过得不比千金小姐差。后来我看上刘家的秀才郎,他长得那样俊俏,脾气又温和,村子里的姑娘谁不喜欢他?
“我没有非要当官夫人,就算他做一辈子的秀才郎,只能教教几个小孩念书写字,我也乐意陪着他过苦日子。”
“可他成功了?”
“对,乡试上榜、会试上榜,刘尚文过关斩将,在殿试时拿了个探花郎。我真心为他高兴,我开心,不是为自己,而是因为在仕途上一展长才是他的愿望。
“探花郎游街那天,爹娘买下长长的一串鞭炮,那声响,从村头响到村尾,人人都晓得刘家花大把大把的钱,终于把女婿栽培成大人物,刘家闺女有好日子可过啦。”颜心心说到这里,垂下眉睫,叹口长气。
“后来呢?”
“榜下抓婿,他被高官看上,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我们已经订亲了呀。
“刘尚文再重视形象不过,何况初入仕途,倘若抛弃糟糠、另聘高门,这事传扬出去,定会名誉受损。于是他花钱,买通流氓把我绑走,坏了我的名声。”
轻闭眼,冉莘皱眉,她真痛恨这种事。
“爹娘、哥哥都宠我,我一失踪,他们立刻封锁村子,还到县里报官,流氓见情况危急,喂我吃下麦芽糖……别笑我傻,在妳提问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麦芽糖。然后他们顺利带我离开村子躲藏,我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刘尚文出现,把我给救下。
“那出戏,他演得可起劲啦,身上还被踹了好几脚,要不是我假装晕倒,要不是亲耳听见刘尚文和流氓们的对话,我怎会知道,整件事根本是他一手策划。
“妳说,天底下怎有这么贪心的人?既想娶高官女儿为妻,却又不肯放过我?”
冉莘明白了,刘尚文想以妻为妾,却寻不到借口,只能坏她贞洁,逼她低头委身。
“我已经失去贞洁,高高在上的探花郎还肯迎我为妾,这举止在外人眼中,叫做感恩图报,我爹娘、哥哥为此心生感激,不但同意他以妻作妾,还打算拿出一半家产给我当嫁妆。”
“妳没告诉亲人,所有事是他处心积虑谋划的?”
“我说了,但没人相信,连大夫都说我得到癔症,还说得让我心想事成,病症才会慢慢好转。爹娘知道我喜欢他,以为嫁给他、心想事成后我的病自然会痊愈,所以不论我怎么哭喊,他们都不相信刘尚文是个大坏蛋。
“我气急败坏,用刀子割自己。好奇怪吶,第一刀划下去,我竟不觉得疼,只觉得解气,然后两刀、三刀、四刀……直到最后一刀,划在喉管上……鲜血激喷,尝到腥咸味道,我死了,可是真的不痛,半点都不痛。”
冉莘皱眉,停下手上的缝针,掀开她的眼皮,再细细查看她身上每个细节处,抬起头,对上颜心心的眼,问:“除不痛之外,妳会不会感觉口干舌燥?会不会躁热潮红、心跳加快、头脑昏胀,经常哭哭笑笑、肌肉抽搐?”
“是,还老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她怀疑过,自己也许不是得到癔症,而是冒犯哪处神明。
“给妳看病的大夫是谁请的?”
“还有谁,自然是刘尚文那个伪君子。”她轻哼一声。
“是不是不吃药就难受,吃下大夫的药才好些?”
“对,妳怎么知道的?”
冉莘哀怜地看着颜心心。“没猜错的话,那大夫开的药里,有一味蔓陀罗花。”
中毒的她行为反常、言语诡异,难怪疼她护她的亲人,选择相信大夫却不信女儿,刘尚文果然不是好东西。
听了冉莘的话,颜心心愣住,竟然、竟然……摇晃的腿不晃了,她的肩膀垮下,低下头默默垂泪。
冉莘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继续工作,终于缝完最后一针,剪断线头,她对颜心心说:“别难过,我帮妳。”
颜心心抬眸,颇感意外,她们之间哪有深厚交情,值得她为自己冒险?
“刘尚文是官,妳只是平头百姓。”颜心心提醒。
“谁说小虾米不能杠上大肥鱼?相信我。”
她笑了,飘上前,用力抱她一下。“谢谢妳,冉莘。”
阴寒刺入骨头,但冉莘没皱眉,她早已习惯承受这样的“感激”。
用艾叶清洗过身子,冉莘走进书房,正在画图中的点点抬头,笑眼瞇瞇地看她。“姑姑。”
她把点点抱到膝盖上,亲亲她的脸,说:“点点画得真好。”
“点点画得真好。”点点说。
她喜欢当复诵机,不断重复别人的话,要是换了别的大人肯定要发脾气骂她没教养,但冉莘和木槿都不想阻止她的“喜欢”。
因为心知,当女人不容易,能随心所欲的日子不多,为何不多放纵放纵她?
“点点这么喜欢画图?”
“点点这么喜欢画图。”
熟悉点点的冉莘能够清楚分辨,自己的疑问句得到点点的肯定反应。
“下一趟进城,给点点买新画笔?”
“下一趟进城,给点点买新画笔!”
依旧是疑问句和肯定句的差别。
姑侄相视一笑,她们都理解对方。
两人对笑间,木槿进门,风风火火地说:“屏风绣好了,明天进城一趟。”
点点咯咯笑开,这么快就能进城呢!
“屏风绣好了,明天进城一趟。”她复诵木槿的话。
冉莘把点点放下,说:“可以,不过今天晚上有件事得让妳做。”
这回点点没复诵,她张着大眼睛,和木槿一起看冉莘。
这天是颜心心的头七,下午冉莘帮着颜家人把颜心心入殓了。
离开颜家前,她口气凝重问:“你们为什么要对颜姑娘下毒?”
此话太惊人,全家吓得回答不出,只有二嫂硬撑着说:“哪有,冉姑娘怎么能信口雌黄,泼我们脏水?”
“没有吗?”视线在颜家人身上转过一圈,她装模作样地替每个人把过脉后,迟疑问:“要不,颜姑娘有没有吃什么东西,是你们没碰的?”
大哥想过片刻,凝声回答,“那时妹妹受到惊吓,进食不多,她经常头昏脑胀、脾气火爆,大夫说她病得厉害……”
想到颜心心,颜家人忍不住黯然神伤,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啊,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他恨不得将匪徒千刀万剐。
“有了!药、大夫开的药,我们没吃。”三嫂想起来。
冉莘双眉松开,忙道:“大夫开的药还有没有剩下的?我看看。”
“冉姑娘懂得医术?”颜大哥问。
冉姑娘在冀州挺有名气,知县大人手上有解决不了的案子,全仗冉姑娘相助,冉姑娘会对他们说这些,莫非……他想起妹妹语无伦次的话,心下一悚……
“懂得些许。”
冉莘才刚说完,二嫂已经急急忙忙抢进厨房,将还没熬过的药取来。
冉莘打药包,细细检视药材,愁眉,真被她料中。
取出一味药材,她说:“这叫蔓陀罗,大夫用量颇大,当时令妹是否有燥热潮红、心跳加快、头昏,哭哭笑笑、肌肉抽搐、胡言乱语、神智不清的现象?”
“就是这样,若是不给药,她就闹腾得厉害,我们不得不多抓几帖在家里备着。”
“这不是药,是毒,恰恰是这味毒药,害得令妹神智恍惚,做出自残行为,或许你们该弄清楚,这位大夫是受何人指使,为何要如此对待令妹。”
话点到为止,她离开颜家。
这个晚上,家人梦见颜心心回来,她站在窗外,对父母哭诉刘尚文的恶形恶状,一声声、一句句,说得双亲兄长声泪俱下。
隔天,颜家兵分两路,一队带着药去找大夫,逼他说出刘尚文主使一事,另一队去府城里,寻找拐过好几个弯的做官亲戚,那门亲戚正需要政绩,以谋个好缺,加上他再九弯十八拐的亲戚是御史。
就在这么拐来拐去的关系中,事件越闹越大,最终闹到京城、闹到皇帝跟前,对村人而言,探花郎是文曲星下凡尘,对皇帝而言,连个屁官都不是。
为端正社会风气,刘尚文官帽没保住,原本要以他为婿的高官闭门不见。
再过不久,绑票颜心心的流氓被逮,两方供证让刘尚文入狱,前途尽损。
冉莘做这件事,目的是帮忙,别让死者沉冤,除此之外,也期待从掳走颜心心的匪徒嘴里问出易容药的出处。
此药名为“易容”,落到冉莘手中时已经所剩无几。
匪徒说他们是从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身上偷来的,本以为是什么仙丹妙药,才令重伤男子拚命也要护着,强行抢夺后,他们试着尝尝,意外发现此药能令人容貌改变,便特意珍藏,那次若不是被村人困住,哪里舍得拿出来喂食颜心心?
取得“易容”,接连数日冉莘都把自己关在药房里,她卯足力气想找出解毒之法,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