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墨云的确接下徐清明的箭,但随即,他就被他跟在第一支箭后的第二支箭射穿了手背。
看到鲜血四溢的画面,崔钰脸色还没变,宋雨水就“嗷”一声,险些拔剑架上徐清明的脖子,“瞎了你的狗眼!那是你能伤的人吗?那是墨云公子!墨云阁下任阁主!你怎么敢……”
说着就要踹徐清明膝盖逼他跪下,却被徐清明随脚一个石子点住了穴。
徐清明连弓都没放下,对准齐墨云,沉声道:“把人放下。”
齐墨云看了看流血的手,也没拔箭,用手指蘸了点血,低头抹在崔钰嘴唇上。
动作很慢,还不时抬眼看一眼徐清明,是挑衅,也是宣示。
崔钰磨牙的声音已经响得连徐清明都听见了,看她翻着白眼撇着嘴,血被涂歪了变成血盆大口,徐清明又忍不住想笑。
他提着弓,涉水走到齐墨云眼前,居高临下,用着颇为嘲讽笃定的语气,“玩够了,就把她还给我。她不喜欢你,也不需要你。”
齐墨云真的放开崔钰,站起来。
他一站起来,比徐清明高了不知几个脑袋,举举受伤的手,态度高傲又矜持,“你就是龙虎山徐五爷吧?我听说过你,看你现在的箭术就知道,你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齐墨云盯住徐清明的眼睛,毫不在意地直接道:“你养的小姑娘很讨我喜欢,我要带她回墨云阁……”他笑起来,“徐清明,你想要什么?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用来换这个小姑娘。”
徐清明轻笑,眼里的嘲讽更浓,正要开口,三当家突然大吼——
“徐小五!”
徐清明笑容顿消,他站得笔直,一言不发,脸沉得惊人。
三当家已经大步走过来,大掌压住徐清明的肩膀,光亮秃脑袋的反光晃得崔钰心慌。
“大哥的命还要靠墨云阁的方子和药撑着,你……不得对墨云公子无礼。”
三当家嗓门洪亮,便是说得艰涩、刻意放小了声音,又有谁没听见呢?
齐墨云恍然大悟般点头,笑得和蔼可亲,“她是徐五爷的心头肉,我要夺人所爱,自然也要付出相应代价才是。我想想……啊,这样吧,如果徐五爷愿意割爱,我就把守魂香的方子给你们,再加上几味难寻的草药种子,怎么样?你们每月支付大当家的药钱,也实在辛苦,这么一劳永逸的买卖,其实也不亏,对吧?”
话落,一片肃静,静得连河水都不敢流动了似的。
崔钰只觉得心一下子悬起,不安弥漫周身,她盼望着,小心的去看徐清明。
他脸色比所有时候都要难看,胸脯的起伏不断变快,呼吸沉重,牙齿咬紧到已经面部僵硬,拳头松了紧、紧了松,胳膊都在不断抖动。
可他就是没能说出一句—— “你休想!”
徐清明,你不要我了吗?
又要像五百年前那样,为了家国,在府里张灯结彩迎娶新妇,然后把我送到庄子里关起来那样……不要我了吗?
“不。”
说出这个字,徐清明神色陡然松下来,眼睛里黑得看不到其他颜色,语调平静却执着。
“我不会把她给你。”
崔钰的眼睛猛地亮起来,如同黑夜里点燃的天灯。
“我,绝不会,把她让给你。”
齐墨云耸耸肩,出人意料的没有怒意,他看了徐清明一眼,似笑非笑,“你考虑的时间比我猜得久,看来,她在你心里,也没重要到让你不顾一切啊。”
徐清明连看都没看他,弯腰把崔钰抱起来。
崔钰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开始小声啜泣。
他以为她吓到了,就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崔钰把湿漉漉的小脸往他脖子蹭,手脚攀得他更紧。
“看看,她这样,我带回去要是养不活怎么办?”
齐墨云伸手,又在崔钰的小腿上模了一把,感觉到温热流进心里,整个人都舒坦起来,心情也更好了,“这样吧,我退一步,人呢,还算是我的人,至于养,就交给徐五爷来。等她满了十五岁,如果我还想要她,我就来接她过门,在这期间,大当家的药,我们墨云阁双手奉上,分文不取。我只有一点要求……”
齐墨云看向徐清明,带着笑,“徐五爷,在我没说不要她之前,我希望……她能完完整整的。你是男人,该懂我的意思,如果你不懂,可以向两位当家的请教。”
徐清明眼里暗光闪过,眼白色泽近红。
齐墨云没等他说话,弯腰靠近徐清明的耳朵,音调渐低道:“她现在还小,爱和你亲近,你们有些不怎么讲究的举动,我就先不介意了,不过……像每月送药什么的,我都会亲自前来拜访,来看看我『没过门的妻子』和她的小哥哥,相处得怎么样。如果连这点你都做不到,给龙虎山寨的药,我就拿去……喂、鱼、吃。”
“你们把小钰当什么?!龙虎山的药,凭什么要用她去换?!”
在树后听了半天的三姑娘,直冲出来,怒气冲冲地大喊。
第一句,她问的是徐清明和齐墨云。
第二句,她朝的是龙虎山众人。
没人回答她,也没人能回答她。
他们有愧,可是他们无法;他们不怕墨云阁,可是他们受制于他,摆月兑不了。
很少有人知道,龙虎山威震四海的大当家,已经缠绵病榻四年。
四年前的中秋,大当家独自外出后不知缘由地遇了险,被人发现时,黑纹已经从手指开始爬遍了身体,血肉崩裂,是墨云阁及时赶到开了药,才维持至今。
将他带回龙虎山寨后,他们曾试过一次,不过晚了半炷香喂药,黑纹就疯狂蔓延到他的心口和脸上,皮一层层月兑落,然后就皲裂流血。直到他们把药喂完,他才恢复原状。
虽然没有意识,但他的心在跳动,肌肤微热,气息尚存,对龙虎山寨的人来说,这也是一种慰藉。他们救不了他,但不能任他去死,所以面对墨云阁,他们永远要低头,无论他们多么强大。
徐清明,也是一样,或者说,更是如此。
他是被大当家捡回来的,被大当家亲手抚育长大,对他来说,大当家犹如亲父,无人可以替代。他自信能靠自己赚钱买药,所以可以为崔钰说出那句“不”。
但齐墨云用不再供药威胁他,哪怕只是一丝可能……他都没办法拿大当家的命冒险。
他抱紧崔钰又抱紧,眼圈赤红地看着齐墨云,哽咽地出声,“好。”
“这就对了,”齐墨云直起腰,赞许地点头,“别说什么『绝不会把她让给你』这种孩子气的话,这天底下,没什么『绝不』,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看……”他模模崔钰的耳朵,“她已经不是你的了。”
崔钰厌恶地晃头,但还是没躲开,耳朵在齐墨云的手指间被把玩,又痒又疼。她浑身不舒服,更是委屈得不得了,却一点声音都不愿发,咬着牙默默地受。
她不愿意再对着徐清明哭了,反正她再哭再闹,他也不会回心转意了吧……
徐清明一动也不动,等齐墨云收回手,他才抱着崔钰转身离开。
被无视了的三姑娘,眼睛里彷佛结了冰渣,她一把抢过崔钰,毫无情绪地对徐清明说:“我带她回我那里。”
徐清明没有声调起伏的回答,“好,等晚上我再去接她。”
“接什么接!”三姑娘吼得连脖子青筋都暴出来,她一脚踩在徐清明脚上,抱着崔钰一口气冲回院子。
徐清明低头,眼睛空洞地站了一会儿,抬脚要走,却发现脚底不知被什么东西黏住了,动弹不得。他看了看,神情恍惚地直接坐下,也不管地面的污泥脏土,直到郑惊蛰看不下去,跑去拉他,他才顺从地站起来,开始走。
“你也别这样……”郑惊蛰边走边劝他,“小钰现在还小,估计连齐墨云是谁都没弄明白呢,她就跟你最亲、最喜欢你。其实,你们之间也没变什么,她在你身边,至少还能再待十年……”
他说完就恨不得把自己嘴缝起来,“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说不定那个齐墨云过两天就不想要小钰了,说不定就是心血来潮,报复你射他手了……对!”他连连点头,“就是报复!”
徐清明默默想了很久,然后道:“小钰知道……”他哑着嗓子,“她很聪明,她知道我为了大爹的药把她卖了,她听我说了『好』,就再没流一滴泪。”
他走到树边靠着,捂住眼睛,“三哥,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我答应。”
“小钰,就养在你那里吧……我已经,没有资格再继续照顾她了……”
“快点快点,进屋烤烤火!这雪说下就下了,没冻着吧?”
三姑娘抱着大斗篷,翘首站在屋檐下,见郑惊蛰推着崔钰进了院子,飞快迎过去,用斗篷把崔钰裹得严严实实。
“大哥也真是的,早不成亲,晚不成亲,偏要等着大雪都堆到脚脖子了才要成亲……”郑惊蛰不敢对待遇差别发牢骚,只好开始找赵立春的碴,走到屋门口边拍肩上雪,边嘴巴不停。
崔钰坐在赵立春亲手做的轮椅上,装作没听见,挪到火炉旁边,捧着三姑娘倒来的热茶慢慢呷。
这么快就到冬天了,算起来,她也在三姑娘这儿住了五年多,这五年,她见徐清明的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而且每次都是远远望一下。
听说他自从把她送过来,就成天在外面办事,现在混出了名堂,更是很少回山里。
但……崔钰低头看茶杯里的红枣枸杞薏米仁,抬头看看桌上的黄金馒头桃花糕,架子上波浪鼓、扫晴棉女圭女圭……
这些都是郑惊蛰不断扛回来的,可她又不傻,就那郑惊蛰,能有这些心思和本事?还不是徐清明买好再托他带回来的。
这人也真有意思。
崔钰嚼着茶里泡软了的大红枣,把枣核咬得嘎嘎响。
你把我卖给齐墨云做交易,我冲你闹个脾气怎么了?我一肚子火都还没发出去呢,你就当缩头乌龟躲起来,把我推给三姑娘。
你不是为了孝道吗?那你跟我解释啊!解释完了咱俩该干么就干么不挺好的吗?你这样我要怎么搞断你的腿啊?摊上这种别扭男人真是、真是满肚子的怨念啊!
崔钰一激动,把枣核“喀嚓”咬碎,嚼巴嚼巴咽下去了。
她喝口茶顺了顺,扭头问三姑娘,“今晚我也要去吗?”
三姑娘忙着给大姑娘挑贺礼,头埋在箱子里抬也不抬,“对啊,咱们都要去热闹热闹啊!”她猛地抬起头看崔钰,“我差点忘了,大姊姊说要我请妳去给她压床的。”
看崔钰一脸茫然,她解释道:“说是她们家乡的习俗,婚床要小孩子坐着压一压,虽然妳也长大了点……好歹是最小的就去凑合凑合,具体那些我也没听懂,总之中午咱们一起过去,妳就在那床上待着玩一会儿,等新娘子回屋妳就出来。”
“那我就不能看拜堂啦?”崔钰有点小失望。
“哎呀,拜堂有什么好看的,妳坐那床上全是桂圆花生,妳就使劲吃,他们肯定管够!”三姑娘说得豪气万丈,跟想看拜堂想了一整晚没睡好的,简直不是一个人。
崔钰缓缓歪过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不乐意归不乐意,被放到婚床上的崔钰,见到满床的大枣花生桂圆莲子,心情又美好起来。她扑到床上,把好吃的大把大把扫到自己眼前,脑袋枕着零嘴山,都不愿离开了。
但等太阳一点一点落山,外面敲锣打鼓开始喧哗起来,屋子里的人都跑出去看热闹,填饱肚子却孤零零的崔钰又无聊起来,她抓着桂圆就开始抛着玩,还闲到数起床上的花生来。
结果一不小心,把一把花生都扫到了地上。
她朝窗外探头喊了几声,没人应,崔钰盯着满地狼狈,皱着眉头认命爬下床,坐在地上捡花生。
等月上树梢,她才东颠西挪收拾得差不多,可她打算爬回床上的时候,腿又麻又重的不好使,几次都摔了下去。
崔钰揉揉摔疼的屁|股,郁闷得不得了,还没来得及再试试,就听见窗外的一声嗤笑。
徐……清明?
十四岁的人,身如青竹般挺拔,眉眼间也盛放光华,尤其笑容里那点天真消失不见,整个人的变化大得不象话。
这是把月亮的光彩都夺去了啊……
崔钰恍惚了一下。
好久不见,竟如斯怀念……
接着,徐清明推窗跃进来,两腿分开,痞气地蹲在崔钰跟前,食指关节勾着挑起崔钰下巴,扫了眼她嘴角沾的花生皮,嫌弃道:“我给了那么多钱,郑惊蛰就把妳养成这样?”
崔钰,“……”
青天大老爷!你这五年都是去哪儿办事了?!我还觉得想念……
想念个屁!
崔钰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口,她一把拍掉徐清明的手,正要开口,门外喧闹吆喝声纷纷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崔钰一惊,赶紧推徐清明,“新娘子要回来了,你快点走、快点走!”
徐清明听完,又看了她一眼,见她急得要哭出来,还是起身走了。
可刚迈一步,他的裤角就被崔钰拽住了,回头,只见崔钰讨好地弯起嘴角拜托——
“你先把我弄到床上吧……”
徐清明慢慢眨了下眼,笑起来,弯下腰,拧了一把崔钰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这话妳也敢说?”
崔钰,“……”这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东西?!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她抽了下嘴角,伸手勾住徐清明的脖子,想按往日里那样挂到他身上,让他把自己抱起来,但她没想到徐清明被她带倒了,她刚一用力,徐清明就猛地朝她栽过去,生生压在她身上。
徐清明被我带倒了?
快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崔钰,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就是滔天怒火。
不能忍啊不能忍!
崔钰把手从徐清明脖子上放开,在地上直挠毯子,把羊毛毯子上的毛抓得一把一把掉。
这才五年不见,连我都抱不住了!
长高了那么多,连我都抱不住了!
这不是赤果果在嘲笑我变胖了吗?!
这要怎么忍……磨牙磨牙。
徐清明半撑起身子,单手揉着磕到地的额头,也在想——
这才五年,小姑娘怎么又胖了这么多,他还用以前的力道去抱……差点就闪到腰了啊……
徐清明在想什么,崔钰几乎从他的眼神里就看出来了,磨牙的动静更大了,尤其是新长出来的两颗小虎牙,磨得“咯吱咯吱”响。
徐清明一看,哟,我的小姑娘长牙啦?
他眼睛里都闪着笑,一手撑地,一手伸到崔钰嘴边,拨弄着她的嘴唇,“换了几颗牙了?给我看看。”
崔钰把一手羊毛一丢,缩手回来捂住嘴。
我都十岁了,牙能随便给人看吗?哼,臭登徒子,滚!
“别闹。”徐清明笑着哄她,低头用鼻尖对着她的鼻尖蹭,“张嘴给我看看。”
崔钰还来不及有骨气地把头扭开,屋门就被推动了,徐清明当机立断,抱住崔钰就滚进了床底。
崔钰发誓,钻进床底的瞬间,徐清明的眼睛都笑到睁不开了!
床板很低,床下的空间又小又闷,徐清明压着她窝在床底,这里就几乎不再有缝隙,他的背稍微一动,就会顶到床板发出声音。
崔钰要挣扎,手刚拍到徐清明背上,屋里就走进一帮人,吓得她赶紧收手,老老实实揪着徐清明腰间的衣料,连自己咽口水的声音都嫌响。
“小钰呢?”二姑娘的声音。
“出去玩了吧?小孩子嘛,坐不住的。”三姑娘走到窗前关上窗,“妳看,估计是从窗子溜了。”
说完,眼睛就往床底那儿一扫——
勾陈叔叔啊,上次是大侄女我怒壮狗胆吼了你还踹了你,我其实一直很悔恨的,这次大侄女豁出脸不要成全你,你以后能记起来了,千万记得我这将功赎罪的事儿啊!
原来三姑娘也是个有大能耐的,就不知道是哪路神仙下凡来搅和了。
二姑娘虽然嘀咕一句“小钰还能跳窗了”,但既然最熟悉崔钰的三姑娘都发话了,一向憨厚的她自然不会再多问,跟三姑娘一起点蜡烛、整床铺,又整了整新房,只等着新娘子过来。
床底下,崔钰都快满头大汗了。
徐清明认准了崔钰不敢闹,直接倒在她身上,把头压在她肩胛,手指在她嘴唇上划来划去的,还轻声呼着气,“张嘴给我看看,听话,给我看看—— ”
崔钰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张开嘴,一口把他的指头咬进嘴里,用虎牙的尖狠狠地咬。
察觉出小姑娘在发脾气,徐清明懒懒放松下来,没动。
愿意跟我闹了就好,我已经变强,当年的那种闹剧不会再发生了。
等再过几年,齐墨云,我也会踩到脚下。
小钰儿,妳是我的,这天底下,谁也不能将妳夺走。
崔钰才不知道他心里的心潮澎湃,牙上用的力气更大了,那虎牙尖狠狠压进徐清明肉里,简直都咬到自己牙根疼了。
徐清明还是不想动。
真是不留情啊,真是疼,可也真舒服,小姑娘全身都是肉,躺起来,真舒服。
这五年,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每天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当晚,每天都想着要不断变强,哪有心思好好躺着安静一会儿?就算躺下,躺着的不是硬邦邦的客栈床板,就是深山野林的树枝草丛,哪有这香喷喷软绵绵的小肉团舒服?
崔钰也觉出徐清明的无赖,不咬了,用舌头悄悄把他指头往外顶。
她那点小心思,徐清明会觉不出来?他把手指往里一顶,勾了勾崔钰的舌头,在她口里胡乱搅起来。她的舌头软软的,口腔也温温暖暖的,可惜拧着他腰肉的手不怎么留情,但却让他觉得更刺激。
小没良心的,我这些年吃的苦都是为了谁?嗯?
这才五年不见呢,就学会拧人了?要是我再回来晚点,是不是模模妳的脸,就要挨妳的巴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