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瑾熙抱着人沿江才行三里,老薛已寻到他们。
到底姜是老的辣,在小舟上见黑衣客在猛攻画舫,自家王爷和王妃的身手他老薛信得过,即便群起围攻,想从他们二人身上占得丁点儿便宜,怕还得费上大功夫,所以当黎王府的侍卫们如一群无头苍蝇般嗡嗡叫嚣、胡于乱忙,他老薛早一眼看清势态,把一群侍卫们全跳上画舫护主、变得空空如也的小舟迅速弄走。
加上傅瑾熙把九皇子抛上浮木时,远远与他对上一眼,单凭那一眼,他老薛就知自家王爷准备大开杀戒,欲大展手脚又要隐密行事,唯有在江面下进行,他于是推敲水流方位,直直将小舟行来,终于及时追上。
只是老薛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觉得非常无颜见自家王妃。
当他见到康王爷将穆开微抱上小舟,抱得那样拔背挺腰,那般理所当然,便猜自家王爷的底细应是对自家王妃泄了个彻底。
老薛先是惊吓,因为见康王妃竟然受伤还中毒,再来是羞惭,因康王妃一双沉静率真的眼朝他望了来,立时望得他双膝发软,都想下跪磕头谢罪,毕竟啊,他对她实不真诚,康王妃之前寻他问事,问起当年三川口的种种,他却帮着自家王爷诓骗她,没说半句老实话。
最后兴起的感觉竟是不痛快,老薛对自家王爷深感不满了。
“既想与她做夫妻,凭她的敏锐聪慧,你心里门儿清,自个儿那些破事绝瞒不了太久,你拖着不说,这下倒好,拖到现下拖成仇。”女长者冷笑。
老薛尽管不想承认,但这回,他确是跟这个性情刻薄、嘴巴毒辣的毒婆子站同边,听她念叨康王爷,他内心频频点头。
傅瑾熙回府,走的是暗道,直接把穆开微抱进密室,放在床榻上。
穆开神识未失,虽脑热昏沉,但一直是醒着的。
这一趟走暗道、进密室,她眨着眸试图看清楚一切,内心苦笑不断扩大……也是啊,既是康王爷亦是黑三爷,王府中有这般规模的隐密之地,也是应当。
她听到傅瑾熙吩咐老薛联系外边,遣人去会黎王和九皇子等人,就说刺客已被她击毙于江底,但因他康王爷落水,她救起浑身湿透且饱受惊吓的康王爷后,立即将他带回王府安置,所以无暇再顾及其它,未能现身,还请他们见谅。
老薛离开之后,一道瘦小的女子身影来到床塌边,穆开微掀睫去看,这位进到密室的人竟是……竟是……
她顿时傻了,说不出话。
接着,她在那人的帮忙下,加上康王爷在旁端水换水递巾子地“服侍”,她很快地清理好,换上干净衣物,连头发都洗好拭净。
之后老薛去而复返,进密室回报外边状况,还说她的两名小武婢夏秀和夏香也已召回,急着要见她,已暂且安抚下来。
再接着,进密室帮她清理的瘦小女子就对康王爷开骂了。
穆开微识得她。
不仅识得,在她嫁进康王府后,还跟对方说过很多话、聊过许多事,对方总是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了,圆圆褐脸总对着她笑咪咪。
“清……清婆婆……”堵在她心间的一口气终于艰涩吐出。
“是我。”女长者仍垂眼对她笑,但与以往咧嘴笑开、笑出条条皱纹的诚朴表情已然不同,而是一种浅淡内敛的温意。
她干瘦的五指握了握穆开微的手,接着道,“王妃先前问过,当年随年幼的康王爷回帝京的老妇是谁,那人不是哑婆,是我。我姓凤,名清澄,清澈之清,清澈之澄。风清澄。”
略顿,她不经意般赏了傅瑾熙一眼,再道,“不是我要瞒你,是某人要咱们帮他瞒你,冤有头债有主,王妃心里若不痛快,尽可对那始作俑者发火,我总归是挺你的。”
闻言,身为“始作俑者”的康王爷眼皮直跳,原就不好看的脸色加倍难看,而杵在一旁的老薛想帮忙说上两句,却只会搓手挠耳,想不出什么好话。
最后康王爷选择忽略凤清澄的话,直接问,“她无事的,是吧?”
凤清澄哼哼两声。“都吞了我的灵丹解药,岂会有事?”
傅瑾熙仍是紧张得很,“但她状况似有些反复,肤温忽冷忽热,人也昏昏沉沉,意识虽未失,但也无法完全清明。”
凤清澄哼得更响。“那就得怪有人将解药喂得太晩。都毒发了还任她对敌,毒在奇经八脉中窜得更快。倘若能事先预防,哪会有眼下局面?”
所以怪来怪去,都怪他康王爷没能早早对自个儿的王妃坦白。
穆开微禁不住望向立在几步之遥的康王爷,想起他抱她上江岸的野草地求她吃解药的着急模样,不是他喂解药喂得太晩,不完全是,而是她当时心神俱震,其实知道他不可能害她,却赌气般不肯张口吞药。
忽地,那双饱含情愫的凤目与她对上,她脸热心悸,想也未想便撇开脸,自然未能留意到他表情一转失意。
“是我不对。”结果身为王爷的某人毫不辩解,十分干脆地认罪。
凤清澄没再理他,却是拿起穆开微换下的潮湿衣物,在鼻下轻嗅了嗅。“这气味……”
穆开微见状,过图撑坐起来,老薛赶紧偷拐了自家王爷一肘,眼神强烈暗示。
傅瑾煕回过神,适时蹭去妻子身边扶她坐起,拿胸膛当她的靠背。
当着老忠仆和女长者的面,妻子身躯尽管略绷,但到底没有拒绝他的亲近和扶助,这一点令康王爷失落的心稍稍得到慰藉。
穆开微浅浅调息,将注意力放在凤清澄身上,努力持平嗓声问,“婆婆也嗅到那股甜中带酸的香气吗?”
“王妃也能嗅出?”凤清澄两道细眉飞挑。“这气味沾黏在你的外衣上,落水之后气味淡去,寻常人通常嗅不出来的。”
穆开微道,“此时已闻不太出来了,是之前在画舫上,那气味甚是明显,骤然间兜头罩脑扑了过来。”
凤清澄眉间略绷,“是吗?兜头罩脑?且是扑了来的势态吗?嗯……那倒像有人故意往你身上作记,将你锁定。”
她这话让康王爷和穆开微皆怔了怔。
静思了会儿,穆开微却是微微牵唇,“本以为自个儿的鼻子已经够好使,嗅觉灵敏无比,厉害得不得了,如今跟前辈一比……倒什么也不是了。”
“呵呵,原来你是鼻子好使……”凤清澄沉吟般点点头,像联想到何事,继而笑问,“王妃在康王府中四处打探。一是想弄清当年三川口之事,二是想找出某位黑衣客,当然,此过已知你找的人是谁,却不知王妃一开始为何会知自己欲找的黑衣客就在康王府,莫非是那名黑衣客的轻功练得不到家、武艺不如人,才会被王妃尾随识破,而他自己还浑然不知、沽沾自喜吗?
凤清澄损起人来拐弯抹角得很,傅瑾熙这时候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嘴巴张了张,结果仍是哑口无言,要是在以往,老辞护着自家的爷,九成九要跟凤清澄扛上,但今儿个情况不一般啊。
想到这几个月来,明里暗里的打探全被人看在眼里,穆开微面上的两坨虚红不禁变深。
“……不是的,那黑衣客的武功很高,轻身功夫练得很好,是我技不如他。”她徐声幽然,忽觉身后的那人像把头垂下,有意无意地着蹭着她的发,她的脸更红了,力求沉稳又道,“是气味,辛凉沁鼻的气味。我认得那股味儿……当年我家阿娘在三川口遇劫,一位与我祖辈曾有交往的恩人送回阿娘的骨灰和遗物,那小小的骨灰坛子很特别,有一股很特别的气味,我一直记得……然后时隔多年竞又嗅闻到,当时我一直追着那股气味,直追到康王府高墙处才不得不止步……”
闻言,老薛一脸愕然。
傅瑾熙忍不住要问,“怎可能有气味?当年前辈替年幼的我解毒,曾说毒素深入四肢百骸,侵骨入血,治愈之后我的体质异变,不仅血色不显,亦不留半分气味,不是吗?”
解毒?!
穆开微心头陡震,正想着其中因由,凤清澄已对康王道——
“你本身无味,但那张薄皮面具是以冰清草的汁液制成,如你这殷嗅觉寻常的平凡人自然不出来。”说没两句亦不忘挖苦,“但是王妃你嘛……”圆脸笑意尽显,笑到条条纹路在脸上清楚刻画,仿佛千山万水走遍、费尽千辛万舌,终于得一奇宝。“你很好,非常、非常好,你拜我师吧,我将毕生制药炼毒、种药草养毒物的医毒本事尽传于你,如何?”
“前辈!”傅瑾熙白苍苍的脸都变黑了。
凤清澄传授他不少本领,却从不认他当徒弟,还常常不给他看,这时竟想把他的王妃拐了去,当真是对妻子太过喜爱了吧?!
他本能地收拢臂膀,怕怀里人儿会被抢去似的。
凤清澄自然看出康王爷的忧虑,是担心他家娘子若真的跟了她这个师父习本事,而她迟早是要离帝京的,届时康王妃是走是留,事可难说了。
凤清澄又鼻子不通般对着康王爷冷哼两声。
穆开微这时却轻哑道,“晚辈之所以想寻那位黑衣客,主要是想探知那气味从何得来,进而找到当年救助我阿娘、将我娘之物送回帝京穆家的大恩人?婆婆……您就是晚辈一直在找的人,对吗?”
凤清澄神情微凝地静望她一会儿,再开口时,嗓声透岀遗憾。“你阿娘很好,在她还是小女儿家时,我便识得她,可惜当时我去得太晚,不及救她。”
穆开微眼中流出两行泪来,她挣开康王爷的怀抱,硬是撑着身躯下榻。
她双膝跪地一拜,对凤清澄行磕头大礼。“前辈大恩,无以为报。”她要再一次重重磕头时,两只手臂被凤清澄扶住。
凤清澄对她笑道,“怎会无以为报呢?你拜我为师,当我的徒儿,有事,弟子服其劳,顺便把我独步天下的医毒本事学全了,便是报了大恩,如何?”
“是。”应声应得毫无犹豫,“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小臂上的力道一松,穆开微再次郑重拜倒。
见状,老薛爱莫能助,只能对自家王爷掏一把同情之泪,至于被“遗弃”在一旁的康王爷,菱唇颤着,凤目泛水气,非常不知所措。
穆开微果然还是太逞强。
她心绪起伏过大,泪水一时难止,在下榻行过大礼之后,气息不稳,险些无法立起。
这次不用老薛挤眉弄眼示意,傅瑾熙已默默上前,将妻子抱回榻上重新安置。
凤清澄细细嘱咐,要切勿躁乱怒思,再仔细睡上一觉,睡饱了余毒便也解了,心中若还有什么疑问,待睡醒了再解亦不迟。
只是所有问题的解答近在眼前,穆开微哪里舍得睡去。
摆放在密室的四个角落、用照明的几架夜明珠灯盏正散出壁莹幽辉。
此际,密室中仅余康王爷陪在身边,她躺平,眼珠子轻溜一圈,最后眸光还是停在男人那张泛青的苍白俊面上。
“睡了,别再撑着。”傅瑾熙伸手探她的额温,眉宇间浅浅压抑着什么。
穆开微抿抿唇瓣,低声问,“你当年不是生怪病,而是遭人下毒了,是吗?”
若不回答到令她满意,她应是不静心睡下。傅瑾熙叹了口气。“是。”
“……对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下毒吗?”她自语般喃喃,心中已大胆推敲出一个答案。
“婆婆送回我阿娘的遗物时,曾附上一封信,但信中仅简短提到我娘命丧三川口是因失血过多和毒发之症,应是不想穆家再深入追究,所以未再详说什么。直到太后赐婚之事发生,我爹才将当年对这件祸事的暗查结果尽数告知,我也才知晓阿娘当年是不经意间阻了皇上的隐棋办事,因而引来杀身之祸……而那时对你下手的幕后主使者,正是当朝皇上,对吗?”
“……是。”傅瑾熙唇角一牵,“王妃果然是‘六扇门’里的第一把交椅,见微知着,三两下轻易就将条条线索连结出一个结果,比那什么大理寺卿和刑部的官员可厉害太多了。”
他这分明想以嬉笑玩闹避开严峻事实的作法得不到自家王妃的青睐,见妻子那张柔女敕的脸蛋神情凝肃、眸光幽然,他背脊一凛,那种被看透的感觉令他耳根不由得发烫。
他正了正神色,只觉胸郁抑,忽地豁出去狠声道,“就因我爹与他是双生子,就因司天监观星台的一场星宿推演,就因他的心虚和多疑作祟,他便要我康王府人亡灯灭,我父王、母妃以及府中一群如家人般亲近的侍卫和小婢尽丧于他手中,你该当理解,本王就是憎他,憎到无以复加,但为何你还要出手?还要救下黎王,那人是他的子嗣,旁人要杀便杀,你为何还要救他?”
穆开微怔望着他因憎恨而微微扭曲的五宜,此时的她脑子不好使,心中乱成一片,有些嗡嗡作响的耳只能听他再道——
“你说是在画舫上嗅到那甜中带酸的气味,而凤前辈方才也说了,极可能是谁将那气味往你身上弹撒,才令你成为那群黑衣客的靶子,即便本王眼力再差,都能瞧出那些无端端冒出的刺客行刺的对象是你,就是你,不是黎王,不是傅瑾逸,更不是我,就是你,穆开微。”
被重重唤出全名,她心神蓦然一悸,淡浮血丝的两眼瞬也不瞬。
过了好半晌,她慢幽幽问,“皇上可憎,黎王不该救,那九皇子傅瑾逸呢?被围攻时我把他推向身后的你,之后你暗中以内劲震裂船底,你任他沉江了吗?”
傅瑾熙已够难看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穆开微道,“……你没有,王爷是喜欢九皇子的,即使他是皇上的子嗣,你也未曾想伤他、害他。”
“那又如何?最是无情帝王家,利益当头,权势在前,至亲骨肉都能相残相害,谁对谁又是真感情了?”
“你的太后女乃女乃呢?至少……至少她待你是好的。”
结果穆开微听到一声冷笑,眼前清俊的苍颜露出嘲讽表情,戾气更盛。
“王妃难道以为太后她老人家真不知当年我下毒一事是谁指使?不晓得三川口那次劫杀是谁的手笔吗?”冷唇扯了扯,“她的皇帝儿子要她的另一个儿子绝户,为人母的她仅是沉默着、假装一无所知,然后继续当她的太后,当这个天朝地位最尊贵的女人,待我返回帝京,她却是一副失而复得、对我既怜且爱的姿态,是心虚也好,是为了弥补也成,作戏还得作全套,总得陪她老人家演下去,不是吗?”
穆开微没料到事情会是这般。
她原是想令他明白,在她心中,并不觉得他会为一己之恨而陷无辜之人于险境,但她似乎是把事情搞砸了。
傅瑾熙此时亦觉懊恼,内心暗黑的一面突然揭开在她面前,所有底细尽现,他不知她对这样的他会怎么想,但……显然不会是“喜欢”二字。
头一甩,他粗声粗气道,“总而言之,那些人尽管与我血脉相连,我也绝不可能为救他们而令自己受伤。”略顿,语气更重,“你当时就该一脚踹飞黎王,全因他瘫软在那里碍手碍脚,你还顾及他,才会该死地挨上那一刀。”
将话喷出,傅瑾熙又想抡拳自捶几记。
他心中无声哀嚎,明明是想好好说话的啊,但实在是……着实是……完全是因心疼加愤慨,再加上无可救药的妒意!
一想起他家王妃护着黎王的那身姿态,他就整把火往脑门冲,好像自个儿的位置被抢了一般,当他震裂画舫的船板时,那股内力绝对挟带着满满怒涛。
然,这些心绪无法言明,结果道出的话像是在指责她,对她有诸多不满似的。
这一边,穆开微果然冷下脸,“今日我若没该死地挨上那一刀,又岂能得知康王爷底细?怕还不知被蒙在鼓里多久,让王爷看多久的笑话?”
这事一开始就是他的错,眼下将两人关系弄成这般,更是他不对。傅瑾熙不只想捶自己,都想砍自个儿几刀了。
见枕上那张脸儿被大把的青丝圈围着,显得那么小、那么苍白,他心中发疼,忍不住再次伸手过去,这一次不是要探她额温,而是轻轻覆在她泛红的眼眶上。
“全是我不好。”他叹息。“你要怎么罚我都成,但现在你先睡,睡饱了再来谈,好不?”
穆开微也确实乏了,尽管尚有无数疑问待解,可精气神不足,再谈下去只会令心绪更乱。
她没有拨开他的手,而是长睫刷过他的掌心,合睫睡下。
直到人儿睡熟,气息变得徐长平稳,傅瑾熙才跟着吐出一口长气。
他将手拿开,倾身凝望女子的睡颜,想亲近却是不敢,最后头一低,将俊脸蹭进她半厚的发丝里,嗓音闷闷逸出——
“微微,你就一日按三顿揍我吧,揍到你气消了、痛快了,然后就跟我和好,好不好?”
穆开微睡了个饱觉之后,果然神清气爽,体内毒素尽去。
醒来时,康王爷仍守在身边,凤清澄也在,他让凤清澄再一次仔细诊过,后者甚是满意地颔首。之后她被领着通过暗道出密室,才知密室出口有两个,一个通往康王爷的书阁,另一个则设在正院内寝房。
“只是在大婚前夕,我让老薛把内寝房的暗道出口暂且封了。”傅瑾熙头低低的,模样似在忏悔,“……王妃见事甚微,聪慧过人,若不卦掉出口,怕一下子就要瞧出端倪。”
从暗道到书阁,从书阁回到内寝房,穆开微重新打量四周,最后站在那面古玩前,沉吟道,“原来出口在这里。”之前她依以往的习惯在新房中安置机关,在几个隐密处藏兵器和暗器时,就觉得这座古玩架有些不一般,当时没有多想,如今细心再查,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的玄机。
她不自觉间又展现出掌翼大人办差查案的气势,三两下轻易就破解“房中之迷”,让本来就对她春情泛滥的康王爷一颗心怦怦跳,但知道她还在因他的欺瞒而生气,即使她脸上不显,姿态却很明显,好似一下子两人之间隔开好长距离,她不再对他笑,表情淡淡然,这着实令他的春心苦涩满泛,惆怅得很。
穆开微在醒来踏出密室后,要处理的人事物一件接连一件,多到她暂且无暇细想自己与康王爷之间的事。
首要面对的就是兰姑和夏秀、夏香。
两名武婢在洛玉江边亲眼目睹画舫遭黑衣客奇袭,不等她俩把船划近,画舫已迅速沉江,由于不见穆开微的身影,又见黎王那些人在江面上大声嚷嚷地寻人,姊妹俩遂依水流方向寻觅,直到康王府派人过来知会。
夏秀、夏香一回到府中,便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兰姑听,她们是穆开微身边亲近之人,既知穆开微带着康王爷平安返回,怎可能不急着要见,最后全靠老薛快磨破嘴皮子才将人安抚下来。
也多亏穆开微底子好,身骨一向强健,隔日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气色已恢复原有的蜜润。
只是在面对兰姑和两名武婢源源不绝的问题时,她答得有些吃力,内心尚在拿捏,毕竟康王爷的“真面目”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所以一切仅能暂且按下,就算兰姑对她“虽然回府却不见人影,是因忙着帮康王爷运动袪寒”的说词觉得古怪,她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并努力岔开话题。
幸好话题好找——
短短两日,洛玉江上皇子们遇袭一事已在帝京传得朝野皆知,兴昱帝震怒,因事关两位皇子与康王夫妇,遂命刑部与大理寺共同查案,而为三法司衙门的“六扇门”自然是重责加身。
兴昱帝在听过黎王和九皇子傅瑾逸所述,得知康王妃穆开微再一次彪悍对敌,护皇子有功,再闻当日王爷傅瑾熙落水,被康王妃救起之后送回府,皇上立时遣了三名太医上门会诊。
这一次傅瑾熙没有装病,仅模样虚弱卧榻,太医们的会诊结果倒还可以,只说再喝几贴补药将养几日便可,之后宫中就送来一批补气养身的珍贵药材,皇上更是赏金赏银,赐下好几件珍宝予康王妃,就连皇帝、黎王的生母祈贵妃,以及九皇子的生母颜淑妃也都送来贵礼。
而皇子们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他康王爷更是太后女乃女乃眼中的香饽饽,加上又立下大功的“镇煞之宝”康王妃,太后老人家赏下的东西更多。
依康王爷所说的“作戏就得作全套”之路子,为了不让老人家担忧过甚,他还得在将养好了之后,携妇入宫拜见,探望太后女乃女乃,也让老祖宗瞧瞧他。
此次进内廷陪太后用午膳,祈贵妇、颜淑妃以及几位品级略低一级的嫔妃们亦都在场,将太后的起居室康闲居弄得热热闹闹的。
人多声欢,还清一色都是女人,万红当中一点绿的康王爷傅瑾熙反正还是原来那一副文质柔弱样儿,承欢在老祖宗膝下。
至于穆开微,虽然对朝堂比对内廷熟门熟路得多,面对皇家位高权重的贵妇们,真打起精神来也是挺能让场子和和谐谐不失礼,且还能维持笑笑与皇上的妃子们聊起保养之事。
“所以说,康王妃平时仅用清水净脸,什么香膏都不抹的吗?”黎王生母祈贵妃拉着穆开微的手,张圆眸子好仔细地端详她的脸。
听到这话,旁边的妇嫔们自然也跟着望过来,穆开微顿时有些尴尬,毕竟虽是女儿身,她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对姑娘家的胭脂水粉、香脂香膏实在没怎么钻研,被问起,也只能老实说。
她环视看向她的众位,徐笑又道,“也不是没抹的,以往在‘六扇门’办差,隆冬大雪的时节在外头奔走探查时,都会往脸上和唇上抹膏脂以防冻伤的。”
实语实说罢了,她不觉这话有何好笑,但很奇妙地成功逗笑在场所有的女人,连太后都笑得伸出一指隔空直点着她,挨在太后身边的康王爷则垂首敛眉、菱唇微翘,似有何幽思,也像是被逗笑了。
一旁的颜淑妃用香帕轻拭眼角笑出的泪,柔声道,“如此看来,康王妃还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呢,光用清水浄洗,都能把脸肤洗得如此细润,透岀香蜜一般的光泽,让人瞧着多羡慕啊。”
“但再怎么天生丽质那也得懂得保养才成。”祈贵妃拍拍穆开微的手,有意无意地挲过她握惯剑刀的虎口。
长年习武之因,穆开微的手虽修长不粗糙,但也绝对称不上细女敕。
祈贵妃再次笑道,“我那儿有黎王让人送来的几盒香膏,老祖宗用过都说好呢,晚些出宫,康王妃也带个两盒回去用用吧?”
一名妃嫔轻呼了声。“贵妃姊姊啊,您那香膏可好用极了,听说是黎王殿下请一位什么……什么柳真人的能人术士特意调制的,上回儿就从您那儿得了一小扁盒,才短短几日,肤上的小斑点全都除净,实在太神妙!”
穆开微不动声色瞥向几步之遥的康王爷,后者亦轻抬眉睫与她的眸光瞬间对上,两人皆嗅出那么一丝古怪。
“原来是柳真人。”穆开微调回视线,对着祈贵妃点了点头。“黎王殿下在洛玉江上遇袭那日,这位柳真人也在,我与他是有一面之缘的。”
“是是,没错啊,就是他,是个很有本事的神人呢。”祈贵妃玉颜发亮,眼睛也闪闪亮光,“之前我这左肩胛骨没来由地酸疼,疼到都想满地打滚儿,太医换过好几个,就没一个能对症下药,后来是黎王心疼本宫,便向皇上跪请旨意,让那位柳真人进宫来瞧瞧,本来都不抱祈望了呢,岂料这位柳真人还真有一些神神叨叨的,仅是设坛焚香,将本宫的住所净化过,我这肩胛骨顿时就不疼了。”
“还有老祖宗养的那头小雪球儿呢,姊姊,那日我也在场,瞧得可真真的,当真是神人!”说话的是与祈贵妃甚为交好的丽嫔,一样是双眼发亮,非常之兴奋。
祈贵妃笑道,“可不是吗?刚巧是那一日呢,老祖宗的小雪球儿掉进湖里,听说捞上来时都不肯动了,柳真人那时随在我家老五身后,走在花窗长廊上正要出宫,恰巧撞见,二话不说就将小雪球儿接了过去,捧在掌心里轻轻顺毛抚模,口中喃喃有词,不过一刻钟,小雪球儿就活起了呢。”
“是,真是那样的!”丽嫔点头如捣蒜,“姊姊,听说皇上近日打算要召这位柳真人进宫面圣,届时可行的话,也让妹妹见上一面,请他解解禅机、说说道法啊。”
丽嫔这话让几位妃嫔们全眨巴大眼睛,满是希冀地紧望着祈贵妃。
“汪、汪——汪——”忽地,一只体型十分袖珍、浑身毛绒绒的雪白小犬从外边园子冲进开敞的的康闲居内,直接跳到太后的膝腿上。
两婢子一脸仓皇,正欲上前抱走小雪球儿,太后倒是好脾气地挥挥手,要二人退到一旁。
沉静听着众人闲聊的穆开微此时再次扬睫看去,康王爷没有像方才那样与她暗暗交换目光,却是探手模着老祖宗搂进怀里的小雪球儿,俊庞笑得温喜。
“太后女乃女乃,这么说,那位柳真人当真是雪球儿的救命贵人了,还好雪球儿没事,这起死回生的本事可真令人钦羡。”
太后拍拍康王爷的手,满眼慈爱道,“要不,明儿个就请柳真人上一趟康王府,帮你也瞧瞧?”
康王爷笑得灿烂,“那倒不急,还是先让柳真人进宫替皇伯父和各位娘娘办事。”略顿,笑得更加牲畜无害。“再说了,太后女乃女乃不是已赐给孙儿一件镇煞宝贝了吗?这宝贝儿绝无仅有,辟邪样样包,孙儿当真喜欢她喜欢得紧,一切都好,无须请谁再瞧。”
康王爷当场“迂回”示爱,众贵人听得很明白,全以香帕掩唇笑很前俯后仰。
身为康王妃兼“镇煞宝贝儿”的某人依然不觉有好笑,只觉额际抽紧,隐隐泛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