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京畿,天子脚下,这年关刚过,年节的气氛犹留余韵,大理寺的监牢内竟无端端走水,大火在落着小雪的深夜中格外醒目,即便纵横相隔着十数条街,立在高处仍可清楚望见一团张扬的焰红。
大理寺,天朝三法司之一,掌刑狱、案件审理之职,历年来收置的卷宗、公文与证物多如牛毛,若付之一炬,后果不堪设想,再加上监牢中尚关押人犯,深夜遭受祝融,不可大意待之。
这事不归他管,他也不该管,但还是没法子不管。
他一身黑衣劲装,足下御风,直到接近失火现场才有所察觉。
似是一名重犯趁着狱卒们救火混乱之际逃出大理寺监牢,京畿捕快们正在缉拿逃犯。
嗯,不过……与其说“缉拿”,还不如说是“尾随跟踪”。
管着京城地界的这群大小捕快们约百来位,所在的三法司衙门受天朝律法与礼制严格规定,建物坐北朝南,而衙宅虽广,整座衙门外墙的唯一出入口仅有位在正南方位的大门,且门只能三开间,每一个开间各安上两扇漆黑门扇,共有六扇门。
此刻这些“六扇门”的捕快几人分成一组,当中两组人马大动作追捕,策马过街入巷,高声对话,生怕百姓们不知这是“六扇门”在办差,余下三组人马则在接到指示后悄然迅速地没入夜色中,化整为零得非常干脆。
看起来有些意思了。
今夜越狱越得顺风满帆的犯人原来不是运气好,是有人使了一招“纵虎归山”,才方便“顺藤模瓜”。
瞧,前头甫确定犯人“顺利”逃出,后头这边的火势立时就被控下,好手段!
隐伏在制高处,他如炬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一名身穿墨锦卫服的女子身上。
女子身形偏娇小,尤其被众位虎背熊腰、高大粗壮的捕快同僚们一衬托,那身量更显袖珍,但姑娘家的腰板与背脊异样挺拔。
她垂着肩、坠着肘,明明是从容甚至带点闲适的立姿,越看却越有绝崖孤松的一抹神气,显露在外的是奇丽清傲,最最耐人寻味的,倒是暗地里盘根深扎的那股韧劲儿。
他知道她这一号人物。
在天朝帝京里走踏,干得还多是“偷来暗去”的活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他谁都可以不识,却不能不识得她——
“六扇门”里四大掌翼之首。
官拜正三品。
人称“帝京玉罗剎”。
现任“天下神捕”孟云峥的师妹。
前任“天下神捕”穆正扬之女。
穆开微。
仔细思量,穆开微年岁与他相仿,这些年了结在她手中的大案却是不少,能成为四大掌翼之首、官拜三品,绝非侥幸,更不是受父辈之荫。
欸,他不得不叹,姑娘家的确比他出息许多。
人家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保一方百姓平安康定,而他若舍了那天生优越的身分,怕是连给她提鞋都不够格啊不够格。
这一边,穆开微见众人依她的指示行事之后,随即起脚蹿上瓦顶,朝既定的方向窜伏、飞驰、追踪。
重犯越狱,“六扇门”的好手们将活路堵得仅剩唯一的一条,急欲逃出生天的犯人根本察觉不出自个儿正被围赶,哪儿安全就往哪儿钻,连狗洞都爬。
沿着城墙模过去,离城门已然不远。
犯人自认要空手夺白刃,抢下刀械制伏几名守门的兵丁,逼那些没胆的小角色开城门绝非难事,但必须抢在“六扇门”那些家伙赶到之前将事办妥,如若不然,今夜怕是要白忙一场,等着他的,就只剩被推上断头台、斩首示众这个结局了。
只是犯人实没想到会被一名更夫堵个正着!
人有三急,老更夫躲在内巷暗处小解完,刚拿起搁在一旁的梆子和小锣,一出巷口就跟犯人四目相接打了照面,近得不能再近。
“你、你……囚衣……你穿的是囚衣!”老更夫瞪大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两眼,往后跳开一步,正要重敲铜锣兼之扯嗓大喊,喉头却被疾扑过来的犯人狠狠掐住。
千钧一发之际,两颗小石以暗器手法打来!
第一颗对准犯人行凶的铁臂,第二颗却是锁定第一颗小石,在前者几要击中目标时,以石击石,将第一颗小石瞬间打碎。
犯人虽未被暗器小石击中,但变化起于肘腋之间,惊得他寒毛陡立,粗喘了声,本要扼断老更夫气息的五指不由得一松。
他身躯震了震,待想将更夫抢来当人质,才踏前一步,一道黑影已挡在倒地瑟瑟发抖的老更夫面前。
犯人眼前银光一烁,粗颈泛寒,一把“六扇门”捕快专用的官制剑刀已抵住他颈脉。
穆开微实没料到今夜的筹谋会被一名老更夫给搅了!
终究是一条人命,无法眼睁睁看着却不相救,只是她这一出手,要再让狡猾的犯人“顺其自然”且“理所当然”地成功出逃,是有些不易。
一旦对方对今夜这一切起疑,“六扇门”欲暗中借着犯人的行踪来个顺藤模瓜,探探那幕后虚实,便也难上加难。
不过此际令她心惊的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以为自己是那只黄雀,竟不知黄雀另有其人—— 有人尾随身后,她直到对方出手碎去她的暗器小石,才察觉到那人的气息。
是个硬手,武艺极可能在她之上。
但,她至少占了地利与人和。
京畿是她的地盘,只要在这城内将对方拖住,不出一刻钟,其他的掌翼和少翼捕快们定能察觉有异,待援手赶至,她便无后顾之忧,今夜之计受阻便也作罢,却不能真让人犯给逃月兑了。
“出来吧,朋友。既已大胆出手,何妨再大方露个脸?”她握住利器的臂膀平举不动,扫向暗处的眸光如宝剑出匣,徐慢的语气倒是清朗。
此时分,老更夫早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想逃走都没法子蹭出多远,犯人则是满脸豆大的汗珠,彻底石化一般动也不敢动。
咻!
穆开微一直留心着,她十分确定那只“黄雀”就藏在右前方的暗处中,她屏息以待,回应她的竟又是一颗暗器小石破空飞来,欲暗算的对象不是她,而是柿子挑软的捏,就打她不得不救的那位老更夫。
她展臂抓住老更夫一脚倒拖回来,及时避开对方暗算,顿也未顿,手中利刃立时朝前一记绞缠,因对方趁她分神之际骤然蹿出,将犯人救离。
“给我留下!”她动作灵活,招式凌厉,先缠再攻。
对方一手紧抓犯人相护,单凭一臂与她对招,一开始被她铺天盖地般的攻势逼得频频后退,却无丝毫败相,仅为避她的锋芒。
终究被对方逮住一个喘息机会,就见那人长臂使劲,将犯人往高高的城墙上一送,粗声喊道:“有人要我救你,还不快去!”
犯人毫无预警地被甩上城墙,正跌得浑身大痛,忽听到这话,忍不住破口大骂。“那死秃驴再不来救,老子把他底细全抖了!嘶—— 真他娘的……疼啊!”
“还不去!真想掉脑袋吗?!”
他说这话时,穆开微已提气于胸,以城墙上突出的石块为踩点,飞身往上蹿。
她凛声吓阻。“留下!”
这还不把犯人吓得“精神抖擞”?
即便跌到全身骨头快散架,仍是咬紧牙关撑起身躯往城外逃。
穆开微的追击在城上被挡将下来。
那人无须再顾忌什么,两手空空与持利器的她来往攻防,两道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在高处不住地蹿腾挪移,直打了近百招,那人掌中忽然多出一根约莫半臂长的银刺,“锵”的一声格开穆开微凌厉迫人的挥斩。
穆开微往后跃开,卸掉冲击。
她气息微乱,虎口剧疼,直视对方的双眸却是瞬也不瞬。
此刻终于能定睛仔细打量眼前之人。
一身夜行衣的男人宽肩窄腰、长手长脚,身形十分高大,不是虎背熊腰、如小山一般的体格,而是精实且利落,那一身的修长削瘦中,每一条肌理与筋脉皆暗藏劲力,那股劲似绵绵不绝,适才与他对招时,她已感受到那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劲,她甚至怀疑,他根本没使出十分功力,嗯……也许连八分也没有。
她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月光此时摆月兑乌云纠缠,皎光落在墙头上,将他脸上那层极薄的、仿人皮的面具映出奇异光泽,仅露出两丸黑溜溜的眼珠子。
究竟是何方神圣?!
帝京里出现这一号人物,之前竟无半点风声,身为“六扇门”掌翼之首的她实是失职。
忽地男人低叹一声,粗嗄声音从薄皮面具后透出——
“『六扇门』的特制剑刀果然不容小觑,剑走轻灵,刀术尚猛,它全包办了,能刺能劈能撩能砍的,还能时不时走黑一记,招未使老就变了花样,欸,逼得咱都得亮兵器自保。”说着,他晃晃手中银刺,如耍把戏般,下一瞬那根锐利器物已消失不见。
应是袖中藏着机关,才能如此收放自如。穆开微淡淡想着。
她一边暗自调息,清冷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摇摇头。“微躯贱身,值不得什么称呼。”
“那就取一个吧。”
对穆开微突如其来的要求,他先是愣住,两只招子眨了眨,跟着非常不耻下问地请教。“……为何非要有称呼不可?”
她嗓音更显淡然,答道:“没有称呼,我『六扇门』不好拿人。”
他听明白了,今夜这梁子是结深了,她死活不会放过他。
今日若拿他不下,明儿个必广发通缉文告,倾“六扇门”之力追缉他到天涯海角,但是啊但是,逮人总要有个名目和名字,名目是有的,扎扎实实、铁证如山,就只差他的名字。
他搔着耳朵,嘿嘿笑道:“要不,就请穆大掌翼帮小的取个响亮亮的江湖浑号吧?”
这人滑溜得很,懂得以问制问,交谈间只察觉到他口音正圆无比,若非正宗的天朝帝京人士,必也是在京城地界浸润过很长一段时间。
穆开微微乎其微地拧动眉心,随即扬唇勾笑,皮动肉不动的一扯——
“见阁下一身黑衣,尊姓就姓黑吧,姓黑名三,如何?”
“……黑三?”两丸露出的眼珠不敢置信般瞠得炯大。
穆开微道:“若不喜黑三,也能是墨三,或是玄三、乌三,挑一个吧。”
他禁不住高嚷。“为什么得行三?在家里我可是老大,还是独生子,凭什么把俺给踹到第三位去了?!”
嗯……是家中独子吗?探得一点蛛丝马迹,穆开微心头微凛,面上不露波澜。
“江湖行走,言必称三,是江湖中约定俗成的自谦之词,表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敢居天下之先,而阁下既自称是『微躯贱身』,总不好取作『黑大』。”
他一时间被堵得无话可驳,两丸眼珠睖瞪,却见她一脸从容地将剑刀还鞘,他双目细瞇了瞇,瞳底清光疾掠。
穆开微没想等他答话,径自道:“让三爷赤手空拳对付我的剑刀,实是我占了天大便宜,咱俩且再较量一场吧,在下的七十二路擒拿练得还算可以,就不知三爷敢接不敢接?”
他怔了一下才意会过来,她口中的“三爷”喊的是他,登时脸都要僵了,嘴角还不住抽搐,非常庆幸有张薄皮面具帮忙挡着。
再有,她这是激将法呢,说到底就想将他拖住罢了。
从她问及他的称号开始,到主动替他取妥称号为止,那些不着边际的对谈最终目的就是要拖延着不令他离开。
他是看穿了,却也走不开。
走不开。不想走开。
他想跟她说话、听她说话,其实已想了许久许久。
堂堂“六扇门”掌翼之首,这般剽悍又娇小,这样严峻又可爱,而“微躯贱身”的他终于能因“情势所迫”而跟她搭上一次话,不违当年的誓言,不违自己的本心,他如何舍得轻放?如何舍得啊……
“穆大掌翼想寻个人练练擒拿手,我呃……我黑三奉陪便是。”
他扯着抽搐的嘴才说罢,一道影儿已疾扑而至。
穆开微没给对方喘息待战的分儿,甫近身便是狂风骤雨般的狠招连发。
大擒拿以四肢为器,小擒拿重在双臂与五指的灵活,她身形偏娇小,这七十二路擒拿首重巧劲,要的就是四两拨千斤,此时将这套武艺的精髓使将出来,还真把黑三逼得小露破绽。
突地“喀啦”一响,黑三低首瞪着逼到胸前的女子清颜,被姑娘家眉宇间凛然的神气给震住,有小小瞬间,他脑袋瓜里空白一片,下一瞬回过神,右腕上竟多出一只浑沉沉的铁制手铐。
这才是她最终目的吧!
说什么“想与他再较量一场”、“七十二路擒拿练得还可以”,实是想方设法近他的身,再趁他走神之际“下黑手”!
然而这般的“下黑手”,对于公务在身的穆开微来说,下得非常理直气壮。
偷袭得手,她更加使劲地扯住铁手铐,才欲启唇说话,一股极细微的气味漫进鼻腔。
这气味是……竟、竟是——
她骤然愣怔,心脏狂跳,不敢置信地瞠圆眸子!
便是在这极短的呼吸吐纳间,她的铁手铐被夺。
黑三反守为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也“喀啦”一声把她的左腕铐住。
“来而不往非礼也。掌翼大人铐我,我不铐回去,岂不是非礼于妳了?”
男人两丸墨瞳亮晶晶,即便有薄皮面具遮掩,穆开微都能察觉到面具后那张笑咧了的嘴,咧得有多开。
当她凛神留心,那奇特的气味更容易捕捉,实是从黑三身上发散而出。
时隔多年,这一抹幽微忽现,深系着她内心多少疑惑。
绝不能放他走!
穆开微才不管谁铐着谁,她上铐的左手陡地抓握黑三被上铐的右腕,右手成爪欲扣对方肩头。
“八方网阵,上!”她清声一嚷,不知何时已赶来援手并偷偷模上城墙打埋伏的“六扇门”人马蜂拥而上。
瞬间,两张巨大的八角形密网将夜空掩尽,左右夹击地罩下,众人训练有素,默契十足,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依穆开微所想,黑三武艺在她之上,单打独斗是拿他不下的,所以出其不意先将他压制,抢这极短的瞬间让网阵把他们二人一同困住,届时大伙儿里三圈、外三圈地围堵,她不信逮不住人。
但—— 她失手了!
她没能扣住他的肩,握他右腕的手还被他以巧劲卸力震得半身发麻,随即就换她的手被用力握住。
“『六扇门』的网阵,咱就不奉陪啰!”他朗声大笑,不往上方寻生机,竟是拉着穆开微斜里疾蹿出去。
事情变化太快,穆开微仍觉气血滞碍,半身酸软,她才张声提点众人留神,四名少翼属下已被黑三接连点倒。
他毫不恋战,一冲出包围,拉着她就跃落到城墙外。
“没事,有我护着。”似相当清楚穆开微气血犹滞,他身若大鹏从高耸的城墙上飞落下来时,还不忘将她重提轻放,怕她跟不上,也舍不得摔了她似的。
不习惯被人这么呵护,穆开微忽觉脸蛋微烫,心下有些怔忡。
她紧盯他带笑的眼,终于恢复了点儿力劲的左掌蓦地将他反握。
她握得很狠,使尽吃女乃力气一般,那是“绝不允许他逃月兑,他若逃,逃到哪儿都得拖着她一起”的一种决绝的气势。
“三爷以帝京为巢穴,能往哪里逃?又能逃得多久?”
“掌翼大人说这话是试探我呢,但妳推敲得对,这天朝帝京我住得颇惯,还没想挪窝,所以啊,不逃。”黑三忽然举起两人相互紧握的手,大手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从腕处往她掌心一滑,莫名其妙地,两人的手竟成了十指相扣。
“你干什么?!”穆开微十五岁上便领朝廷要职,如今大龄二十有五,已甚少有事能令她心绪外显,此时被男子掌心贴着掌心、指与指交缠扣握,无法挣月兑,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让她质问的嗓音不由得透出一丝紧绷。
男人那两丸晶亮眼瞳又对她闪烁出笑意。“贼已入彀,咱们这箭再不射出,真让贼逃了可如何是好?”
“你究竟何意……唔!”话未问完,穆开微已被拉着飞窜,疾风倏地狠扑,扑得她张开的嘴被灌进大把寒风,话都问不清了。
城墙上接连跃下几道身影,是“六扇门”内几位轻身功夫顶尖的好手,见她被挟,这些人先追来,其余的人再开城门策马追击接应,这是“六扇门”办事的手法,穆开微用不着看都能把城墙那儿接下来的状况在脑中理个一清二楚。
她尚不清楚的是—— 黑三此举到底何意?
再有,他的轻功非常邪门,纵跳蹿腾似不费气力,气息绵长不竭,彷佛存着一口气于胸肺和丹田之间,无须换息。
反观她,夜深风寒中,她的气息如白烟儿一团团往外冒,冒得那样醒目,几要糊了眼前视线,与他之间的相较高下立现。
她刚开始当真是被带着、拉着、拖着,完全掌握不到身躯与真气的配合,更别想要挣开他五指的纠缠,又或者将他反制。
是经过暗暗调息之后,再加上那酸麻感尽去,穆开微才觉自个儿能抓到他足飞与身动的节奏,并奋力跟上。
黑三忽地回首朝她一瞥。
她知道他在笑,因那双眼睛又弯成两座小桥的模样,似在赞她能调整状态跟上,很是不错。
穆开微被握住的五指干脆发狠般收拢,想握痛他,结果听不到他呼疼,只听到他低沉的嘿嘿笑声。
穆开微没再接着反击,却是配合他收劲的力道与他一同埋伏在树梢上。
这一带距离外围城门已过二十里,是位在帝京东郊、香火最为鼎盛的大庙—— 宝华寺的山林宝地。
她目中所见,一匹栗色大马驮着一人疾驰在山道上,直往山顶去,马背上的人正是今夜趁着大火逃出大理寺监牢的重犯。
“近两个月,城里城外均传出姑娘家被劫之事,上报到大理寺衙门里的就有七、八件,出事的那几户,一半以上还是城里富贵人家的家眷。”黑三低着声,语调带点懒洋洋的嘲弄。“『六扇门』被顶头上峰逼急了,不得不卯起劲儿办差,好不容易逮到一只小鱼,但不够塞牙缝啊,总得以小搏大,钓出幕后那只最大尾的才成。呵呵,所以不仅让小鱼逃,怕小鱼逃得不够快、奔不到大鱼那儿寻求庇护,连马都给备上了。”
关于犯人胯下那匹栗毛马,是穆开微先让三名手下带着包括栗毛马在内的十来匹大马在城墙外野宿,伪装成等着一早城门大开要赶着进城交货的马贩子,如今看来,犯人是“顺利”从那群大马中抢到一骑直奔郊外山林了。
她费心筹划的计谋虽说险些废在老更夫那一关,最终还是导回正轨,而这中间的扭转点……在他,黑三。
穆开微听他道出今夜的设局,思绪动得飞快,一环接一环扣上。
原是乌云蔽月,忽窥得一隙清光,云破而月明。
与他挤在树梢的枝桠间,两人半边的身躯虚迭着,那奇异的气味又一次深深漫入她口鼻。
她侧眸望进他眼底,那是黑黝黝的两汪,黑到发亮,却不知自己的眸底亦映出寒夜月光,也是既黑又清亮。
她忽道:“不是因为有富贵人家的家眷遭难,『六扇门』才卯起劲儿办差。”
黑三被姑娘家一双太过正派的眼眸近距离注视,左胸的震动一下下鼓着耳膜,他都能清楚听见自个儿的心音了。
“呃……是。是我方才……失言。有愧。”
他压下叹息,直率道歉,岂料她却问——
“三爷大隐隐于帝京,今夜隐在暗处既已纵观全局,之所以现身,原来是被逼的吗?”
黑三眨眨眼,眼珠子很是淘气地溜了圈。“此话怎讲?”
穆开微道:“老更夫落入逃犯手中,命悬一线,那情势是非救不可的,可我若出手救人必打草惊蛇,届时如何顺理成章再次放走逃犯成了一大难题,三爷便选在那时上场。”
他让自己与她“六扇门”敌对,扮成是来劫狱的犯人同伙。
她当时尚未想通,自是下了十成功力跟他彻底周旋,如此一来,那贼犯当然信得真真的,自然也信他那声吩咐——
有人要我救你,还不快去!
“三爷那时冲着逃犯喊『还不快去』、『还不去』,『去』这个字用得甚妙,根本是在鼓动犯人意志,要犯人立即赶往同伙的巢穴所在。再有,是阁下急急道出的那一句『有人要我救你』。好模棱两可的一句,无丝毫根据的一句,完全是豁出去对赌,却带出甚大的效用。『有人』的这个人,指的究竟是谁?你其实不知,临了却设了一个口头陷阱诱拐对方,令犯人在情急之下泄出口风……”她神态沉静,徐徐的语调像是边理着头绪、边推敲着道出。
那死秃驴再不来救,老子把他底细全抖了。
“犯人骂出『死秃驴』这话,而此时,你我又追踪到宝华寺一带,寺中尽是……尽是『秃驴』,不是吗?想想在那当口,三爷这『诱敌自乱』的计使得好巧,当真巧得不能再巧。”
点点滴滴的事由在她脑海中飞掠,再归纳成桩桩件件的结果,那偏娃儿相的脸蛋罩上一层肃穆,竟让人喉儿有些发堵,不敢再多话质疑。
黑三面具后的嘴皮子掀了又闭、闭而再掀,撑到最后只僵硬地笑了声。“嘿,听穆大掌翼如此这般说来,我是为了成全『六扇门』今夜的设局才被逼现身,那……那我黑三岂不成了见义勇为的大好人了?”
“三爷不是好人吗?”她问得直接。
“呃……当好人固然是好,可当个坏人自有他称头的地方呀!”被称作“好人”,他黑三爷似乎非常不能适应,闹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才好。
脑中一闪,他忽将两人交握的手举起,一起抵到她鼻端。“既说我是好人,这『六扇门』精制的铁手铐也该解开了吧?掌翼大人不能这么欺负良民啊,是不?”
穆开微拉下两人的手,嘴角微现软意。“良民更有辅助和配合『六扇门』查案办差之责。”她依旧坚心如铁。“三爷身上尚有谜团未解,恕我不能放人。”
他瞪大双目。“妳这是逼我就是了?!”
“逼你什么?”
“逼我当坏人啊——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未止,已出手弹中她小臂上的麻筋。
穆开微本能欲挡,可惜慢了他小半拍。
中招后,她紧扣他五指的手立时蹿上一股颤麻,不由得松开掌握,接着便眼睁睁看他使了一记近似缩骨的古怪功夫,那有着修长手指的大掌倏地月兑出铁手铐,重获自由。
穆开微一惊,树梢上不好施展大开大合的功夫,她勉强以单臂擒拿。
一抓不中,见他避在她身后,两人身躯近贴,她干脆一记铁头功往后砸。
这毫无章法的一招竟然奏功,她后脑杓直接撞中他的鼻子,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哀叫,她骤然回首,男人似瞬间重心不稳,身躯往底下直坠,劈里啪啦地撞断不少细枝桠。
穆开微赶紧跃下,落地之后却不见黑三身影。
“大掌翼在这儿!”、“找到了找到了!”、“掌翼大人!”、“头儿!头儿呀—— ”、“大人无事吗?可有受伤吗?”
“六扇门”的大小捕快听到动静后策马赶至,有些是从城墙那儿一路追踪而来,有些是她先前布在城外的人手,两拨人马在半道上合流,一同追进东郊山林。
穆开微挥挥手表示无碍,无暇多作解释,她直接下令。“犯人得手咱们备上的马匹,朝山上疾驰,宝华寺甚是可疑。铁胆,你带一队人绕路模上宝华寺后山,查清楚那里是否方便出入,连兽径都不能放过,切记莫打草惊蛇,若遇有人从后山进出,不管是谁,逮了再说。”
“是。包在俺身上,俺连只苍蝇都不放走,头儿您放心!”外号“铁胆”的二十岁青年生得矮壮黝黑,一得令,蒲扇大掌把厚胸膛拍得咚咚响地保证着。
穆开微转向一旁的属下又道:“毕头,景大哥,宝华寺左右两翼就交给两位照看,让两人一组轮番埋伏,需日夜盯紧了。”
“大人,今夜追至此地,若宝华寺真有什么不对劲儿,事可不好办了。”毕头是“六扇门”里二十多年资历的老手,四大掌翼里行二,以他的本事早能爬得更高,无奈脾气太过孤高古怪,看谁都不顺眼,难得对穆开微一个姑娘家这般服气,跟在她底下做事倒也甘心顺意得很。
一听他这话,穆开微点点头表示明白。
“宝华寺中供奉着真佛舍利子,长年来受皇家礼遇和推崇,确实不好硬闯。五日后,寺中的佛前拜台将举行一年一度的宗教仪式,九十高寿的老方丈亲自讲经,而内廷已有指示,届时太后銮驾必至。”她取钥匙替自己解开腕上铁手铐,收妥后沉声又道:“恰是个时机,恰是颗好棋。不好硬闯的话,咱们弟兄到时候就光明正大踏进去。”
“六扇门”办差,胡乱地栽赃嫁祸自然不能够,但倘使一点也不胡乱,是为达目的而使的手段,也不是没使过,还使得颇有心得。
就说了,拘泥于死板板的规矩、脑子不够灵活的主儿,他老毕头绝计是看不上眼,但穆家女圭女圭好啊,狠起来天皇老子都敢动,嘿嘿,真合他眼缘。
众人亦听出掌翼大人话里的意思,相互瞅了瞅,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异口同声道——
“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