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只花了十分钟就回来,在楼下的购物街买回适合她尺寸的衣服。
一同走出饭店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起。
他送她去了医院。
这家医院是赵夫人娘家的产业,现任院长是赵之恒的亲舅。
说来,吕静玢也是名门千金出身,标致端秀、气质高雅,要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没有?偏偏瞎了眼看上赵恭,出钱出力帮着他白手起家,事业建立起来了,丈夫的心也野了。
因此,吕家对赵恭观感自然不会太好,总骂他不是个东西,对赵家那群小崽子也没什么好脸色,赵之寒还算是能说上两句话的。
好歹是养在赵夫人名下,孩子又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事主没了,火气也就上不来,把气撒在一个孩子身上有失厚道,更何况名义上,人家也是喊上一声舅舅。
倒是好一阵子不见,在这时看到他,不免意外。
“你怎么会跟小晚一起?”
赵之寒倚着墙面,手伸进口袋捞了捞,想起医院不能抽烟,遂又放弃。“我家那点破事,你还不清楚吗?”
吕丰年蹙眉,随便起个头,就知尾了。“一群小畜生!”
赵之寒朝病房门的方向望了望。“她还好吧?”
“轻微脑震荡、右手月兑臼、身上几处外伤、血液里有药物反应……除此之外,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
“那就好。”这句话,不只是对吕丰年说,也是对他自己说。
他赶上了,那就好。
八年前,他毁掉她,八年后,他至少阻止了别人再毁掉她第二次。
“开张验伤单给我,回头我跟大哥联络联络感情。”加上手机里的对话纪录,足够掐牢赵之鸿,确保他短时间不会再干蠢事。
吕丰年审视他,眼神里有探索、也带些许玩味。“我很意外,你会插手管这件事。”
赵之寒自嘲:“我自己都意外。”话锋一转,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听说,她想做人工受孕?”
吕丰年挑眉。“你哪听来的?”他不认为小晚会拿这事四处说嘴。
“小畜生偶尔也会做点人事,您堂堂的人类,就别跟我们混一块了吧,『舅舅』。”他直起身,往病房走去。
吕丰年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笑骂:“小畜生!”好好讲话会死吗?分明是拐着弯在刺他:你日日挂在嘴边的畜生都会做人事了,你好好的人不要犯贱去当畜生。
是说——
他玩味地打量那道消失在病房内的身影。
这个一向不管旁人死活的小混蛋,什么时候,也懂得替别人着想了?
房门开启,细微的动静,立刻让她自浅眠中惊醒。
是他。
那人的身影落入眸心,他就站在门口,没再试图走近。
“我想喝水……”轻弱的嗓,逸出声。她头好晕,没力气动。
赵之寒这才移步,走到床前倒水,插上吸管凑近她唇边。“舅舅有替你安排看护,晚一点会过来。”
江晚照点点头,喝完水,又闭上眼。
他将杯子搁回床头。“没事的话,我走了。”
她很快地又睁开眼,喊住他:“赵之寒!”
他停步,回眸。
“你……为什么不说?”明明不是他,他为什么不解释?
“没差。”他同样也是她认定的那些败类之流,这种事他不是没对她做过,只不过差在这一次不是他而已,做一次与做两次,有何差别?
“有。”她坚定地,望住他。“只要你没做,就有差。”
“……没有。”静默良久,他吐声。“这次不是我。”
他只是不以为,解释有用,不以为她会信。
“嗯。”她松了一口气。所以她真的赌赢了,对吧?
“谢谢。”这声谢,是真心的,至少这一晚,他守护了她,没让她遭遇更不堪的事。
他别开脸,不自在地道:“不必谢,这是我欠你的。”
今天他还了,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再多,他还不起。
“往后,你自求多福。”
然而,江晚照却听出话中深意。
所以当年的事,他其实一直都心怀愧疚吧——即便他自己不承认。
在他离去前,江晚照及时喊住他:“赵之寒,你会跟他们一起欺负我吗?”
他沉默了下,没立刻回答。“我说了,你会信吗?”
“你说我就信。”
“……不会。”而后,拉开门把,头也不回地离去。
“好。”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我信你一次。”
就一次。
时光之河,依然潺潺流动,而他的仍像死海,日复一日,死寂无声,没有生物能存活。
在那之后,约莫过了一个多月,江晚照回医院做检查,从院长室出来后遇到他。
这段时间,从吕丰年口中,打探到不少关于他的事。
他说,这孩子其实也是可怜,说穿了还不都是大人造的孽,小孩何辜?
但明白是一回事,情感上哪能如此理智?没有一个深爱丈夫的女人,能容忍丈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还得寸进尺,将孩子塞给她,要她认。
静玢不甘心,埋怨这孩子,冷待他。
当年,喊来还有几分童稚的一声“舅舅”,随着岁月,渐渐只剩下三分讽味、七分虚假的空泛形式,一如他人格的转变。
赵恭这老混蛋根本不会养孩子,长在那种没有人味的地方,不是逼疯自己,就是把自己变成同类,而他成了后者,抽空自己,然后一日日麻木,在人生丛林里,迷失。
有一回,他突然说:我就是个神经病,现在不是,早晚也会是。
不知为何,乍听之下,竟有几分不舍,头一回惊觉到自己的残忍。
只是一点点温情,他们却谁也没有给,他不是没有伸出过手,可是没有人握住,他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他。
他们把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孩子,逼到觉得自己早晚会精神失常。
他从十五岁就开始看精神科。
吕丰年不止一次告诉他:“你没有病,你很正常。”
但他还是来,不靠药物,他没有办法睡。
领完药,他们在医院大厅相遇。
江晚照瞄了瞄他手中的药包。“你今天回诊?”
赵之寒漫应了声,举步欲走。
“不上楼跟舅舅打声招呼?”
“不用。”没那个情分,装模作样给谁看?
江晚照快步追上他。“可是他刚刚才问到你——”
他停步,她在后头险些撞上他,踉跄地退了两步,才接续道:“我跟他说我没遇到你,不太清楚。你要不要自己上去跟他讲?”
讲什么?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应该没什么可让人说嘴的,倒是赵家这出日日上演、剧本十数年不重复的好戏,吕丰年可能比较感兴趣。
他继续往外走。
看来是不要。她叹气,跟了上去。“你这么怕看到舅舅啊?”
“他很烦。”去了少不得又是那些:“你当这是维他命,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吗?就是有你们这种人,台湾才会药物泛滥……”之类的无聊话。
几颗药而已,是在小器什么?拒绝给药的防备姿态,像是他一个没节制,会整瓶往肚子里倒似的。
“我不会像个疯子一样,吞药自杀。”
当他这么说时,吕丰年斜睨他,一副就是——你会。而且还是个有自戕前科的疯子,我不想因为药物管制不当被抓去关。
赵之寒懒得跟他废话,如果不是习惯了他的精神科医师,早换间医院了。
“干么这样说,舅舅是关心你。”
关心?是医务人员无聊的使命感吧?
相较于吕丰年近几年来益发诡异的态度,让他有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外,江晚照今天更反常。
“你想干么?”以前是能有多远避多远,今天一直跟着他,说这其中没鬼,谁信?
他一停步,她赶忙跟着刹住。“那个……是有点事想跟你谈。你现在有空吗?”
“是不差一顿饭的时间。”
“那,我知道前面有一间不错的餐厅,我请你吃饭?”
赵之寒不置可否。他也想知道,她要跟他谈什么。
她说的那家店,是一间台式餐厅。虽然名义上是一家人,但同桌共食的机会并不多,赵家用餐习惯偏西式,几乎不吃合菜,个人管好自己的餐盘,不必看别人碗里的菜。
他们没有熟到知晓对方的饮食喜好,但又觉得找简餐店各吃各的太过疏离。赵之寒倒是没说什么,全程让她作主点菜,他只要求一瓶啤酒。
“我点了五菜一汤,他们的葱爆牛肉很多人推荐,你试试看合不合口味,不够再加点。”
等候上菜的空档,她想起什么,由包包里取出一物,推向他。
“听舅舅说,你晚上不好入睡,我帮你调了一瓶舒眠精油,这几次回去都没遇到你,就一直带在身上。”
赵之寒瞥了一眼。“违反职业道德,任意透露患者病历,不知道可以判多重?”吕丰年愈老愈嘴碎了。
“如果是透露给家人,应该不严重。”她浅笑回应。“舅舅也是为你好,老是靠药物或酒精入眠,很伤身体。”
家人?
赵之寒没回嘴,默默地收下精油瓶。
侍者陆续上完菜,江晚照先替他舀上一小碗妙饭,然后自己才动筷。
期间,她会留意他吃什么、不吃什么,离他较远的菜,会主动替他布菜,体贴而细心,就像一般家人会做的那些事。
“你吃鱼吗?”
“原本吃。”慢悠悠补充:“进赵家后,就不吃了。”
她好奇。“为什么?”
“刺太多。”七岁的孩子,还不懂如何挑刺,一个不留神,会鲠死自己。
“那你放心,这一餐没有刺,尽管吃。”她剔掉鱼刺鱼骨,拨了一筷子鱼肉到他碗里。
赵之寒动手斟了半杯酒,发现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你真的应该改改酗酒的坏毛病……”
声音很轻很轻,碎语等级那种,他索性搁了杯子,然后有人将汤碗推到他面前。“喝喝山药排骨汤,这个比较补。要酒还不简单,下次我煮一桌全酒料理,米酒花雕绍兴高粱随你挑。”
最好还有下次。
赵之寒不予置评,用完餐,侍者撤了菜,他径直切入话题。“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一路铺陈到这里,也够了。
他想知道,这一餐的代价是什么?
“现、现在吗?”他好直接。
“放心,我一滴酒都没沾,脑子很清醒。”现在不说,她温情戏码是还要演多久?
“其实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但是想来想去,还是你最适合……”
“什么事?”
“我想授权给你,全棹代理公司的股东事务。”
赵之寒挑眉,不能说不意外。“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
“我知道,我同样一滴酒都没沾。公司的事,我不懂,你们男人世界里的权力角逐,我也不想掺和其中,成为你们斗争的祭品,只要这件事情尘埃落定,断了其他人的念想,日子才会平静些。”而她,也能保自身平安。
这叫什么?请鬼拿药单?她脑子被门夹了吗?
“赵家每一个人,都很乐意答应你这件事。”尤其赵之鸿,为了这张授权书,什么肮脏手段都使出来了,听到这句话,半夜爬都会爬过去。
“可是我不想。一个对我不怀好意的人,遂了他的意,也无法担保他不会回过头来,将我生吞活剥。”
“我也不是什么善类。”只是顺手帮过她一回,就以为他是善良老百姓了?要论生吞活剥,无论心理素质抑或技术层面,他都不会输给赵之鸿。
“但是你说你不会欺负我。”她一瞬也不瞬地望住他。“这句话是骗我的吗?”
“……不是。”
“嗯。”她舒了口气,展眉微笑。“所以我相信你。”
“……”
“当然,还是要问问你同不同意,我什么都不会过问,你可以全权作主,我只要求,让我安安稳稳过日子,这样就可以了。”
听起来很公平。
误入狼群的小白兔,看似惊慌,其实也一直在观察周遭生态,她明白自己是一块多肥美的肉块,只要她一天不表态,势必被争相撕晈,永无宁日。
既然注定要当一颗被摆弄的棋子,那她至少可以选择一个下棋高手,而非猪队友。她知道他能保她,所以选择向他示好投诚,寻求庇护。
小兔子也不是那么没心机,要在狼群里生存,没点手段如何存活。
赵之寒敛眸,把玩手中的精油瓶。
早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过这根刺不大,他吞得下。
“好,我保你平安。无论是赵之鸿还是赵之骅,再也动不了你。”
赵之鸿要是知道,自己忙和了半天,只是在为他作嫁,不知会不会气得吐上一缸血?
“嗯,那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再约个时间去胡律师那里签署相关文件。”
“不急。倒是有件事——”他沉吟了下。“你还是想生孩子?”
“当然。”她今天回医院检查身体,就是为了这件事,但舅舅说,她目前的健康状态不是很理想,需要再调养一段时间。
养胎十个月,耗的是女人的精血,她也想在最好的状态下,生养一个健康的孩子,不要再受之恒受过的苦。
“你想生谁的孩子,我管不着,但是既然现在你的安危归我管,那么我有义务提醒你,我保得了一个,保不了两个,你自己看着办吧。”
江晚照静默了下。
言下之意,她自己就是一个活标靶了,再来一个,无异于添个小标靶。赵之恒刚过世时,遗产继承的问题就闹腾过一阵子,至今台面下仍余波荡漾,锧着法律漏洞寻求解套,而孩子完全能稳固她继承的正当性,那些人可不会乐见。
这时候怀孕,无疑是在给他添乱。
“我懂。我会先搁下怀孕的计书。”不急,日子还长得很。
赵之寒点头,很满意她有商有量的配合态度——“那么,成交。”
是夜。
临睡前,不经意望见那瓶随手搁在床边的精油。
他打开薫香灯,滴上几滴精油,茕茕微光中,他躺在床上,缓慢吐息,让那舒柔锾和的气味进入肺叶,等待睡意降临。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他神智依旧无比清醒。
没有用。
他坐起身,拆开抽屉里的药包,和着酒吞服。
关上薫香灯,躺上床,回到原来的黑暗中,任药物与酒精侵蚀,带走他的意识,换来短暂的解月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