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大门的门禁管制,赵之寒熟练地驶入车库,下了车。
站在造景喷泉旁,点燃一根烟徐徐吞吐,仰望眼前这座占地数百坪、欧式风格的华美豪宅。
华丽、精致、高档、地位、奢豪……它在世人眼中,代表的就是这些意义。
没有人知道,这座人人向往的华屋内,藏着多少腐败恶臭,冰冷无温。
而他,也在其中。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前一秒笑脸迎人、下一秒便踩着你的尸体往上爬的生存法则,不够狠,你只会是被狠踩在脚下的那具尸体。
人人挂着面具,怀里揣着刀,捅的,永远是所谓的骨血至亲。
手足、骨肉、伦理、亲情,在这里,一文都不值。
明明都清楚、也看得比谁都透,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抽完最后一口烟,赵之寒踩熄烟蒂,隐去嘴角冰冷讽味,挺直腰杆,踩着沉稳步伐走入——
大概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人。
他可以喝着那些人的血,啃着骨与肉,并且不会有任何感觉。
还有谁,比他更适合这座金玉其外的人间地狱?
走进屋来,他先上二楼,敲了左侧房门。
“爸,我回来了。”
得到许可,才开启房门入内。
眼前男人,年近七旬,但保养得宜,身体硬朗,外貌看似五十开外,距离进棺材还有好一段距离,这段长得令人生厌的父子孽缘至今仍望不到尽头。
近日刚操办完二儿子的后事,两鬓新生几许华发,竟略显一丝老态。
真难得,这外传最冷面无情的铁血硬汉,骨子里也会有一丝慈父温情?
赵之寒笑讽。
这人最不缺的,就是儿子,死一个,出走一个,有什么打紧?老头什么都教,就是没教过他感情用事。
赵恭合上二儿子的相本,抬眸睐向他时,眸底那丝难得一见的温软情绪已收拾得干干净净。“都谈妥了?”
“嗯,谈妥了。上上下下该打点的关节也打点好,近日会着手地目变更的部分,我会盯着,确保建案顺利推动,进度会再向您汇报。”
老人点头,挥了挥手,他退回房外,将门关妥。
公事公办,不带私人情绪,这就是他们父子的关系。
与其说父子,还不如说,他们更像主雇。
训练他、给他机会,不是因为他姓赵,身上流着那人的血,而是因为无数、无数次,在对方给的难关与考验中挺过来,凭着自己的本事爬到这里。
他只是一只被放入蛊盅的毒物,能晈死对手,存活下来的,永远是最毒的那一只。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所以今天,他可以站在这个位置。
一开始,他只是颗弃子,一颗无足轻重的弃子,但是人生这盘棋还没下完以前,谁会知道棋局如何翻转?
老头究竟有过多少女人,恐怕连他本人都不清楚,外头逢场作戏的姑且不论,迎进门的目前是四房,之后会否再往上加就不知道了。
先是元配陪着胼手胝足,打拼事业,倾力资助。等到事业有了根基,财富开始累积,女人自然便会主动送上门。
他是不知道,在自己全心全意辅助丈夫事业时,外头的女人却捷足先登生下了长子,大妈是什么样的心情?没有女人能如此大度,但最终大妈是点头同意赵之鸿母子进门了。
而后来年,自己也怀孕,生下了二子赵之恒。
有一,就会有二,于是,之后再来个三房、四房,也都不奇怪了。
女人的包容,会由一开始的吞忍,到最后麻木,终至心寒。
能够一手辅助丈夫事业的女人,岂会是泛泛之辈,不再指望夫妻之情的女人,转而保障自身及孩子的利益。
赵氏半壁江山,总有她无法抹灭的功绩,如果说,他曾看过赵恭对哪个人服过软,那也只有这位敬重的贤妻。
而他的母亲,甚至连这四房都排不上,他甚至怀疑,赵恭还记不记得他母亲是谁,长什么模样。
之所以被接回来,冠了赵姓,给予栽培,不是因为血缘,而是决定在一张可笑复可悲的智力测验数据上。
一纸认领手续,从此将他寄养在大房名下。名义上是与赵之恒、赵之航同为嫡出,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嫡妻的宽容与施舍。
他曾疑惑,大妈为何要同意?有什么理由同意?
别说女人天生的母性,连都嗤笑“孩子是无辜”这类陈腔滥调,若是别人的孩子无辜,谁来同情被丈夫出轨背叛的自己?
大妈不是那样圣母属性的女人,打一开始,便觉那雍容而优雅的女子,面带微笑,却让人无法靠近、她能大度接纳,给你所有你应得的待遇,却没有义务给你温情。
“你很敏感,也很聪明。”或许是因为,他识时务,不像赵之鸿那笨蛋,净做讨好巴结、令人生厌的缠粘姿态吧,他从不认为这名女子是能亲近的。
“如果你记得我今天的接纳,那么日后无论如何,不要将主意打到之恒与之航身上,该给你的,我会给,他们的东西,你不要拿。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也永远不要伤害他们。”
不得不说,大妈真有先见之明,她心里雪亮,知道他会是她孩子将来最大的威胁,聪明地不与他对立。
但是纵有一位慈母,东防西防,也保不了孩子万寿无疆。
赵之恒命薄,扛不了大位;赵之航出走,弃下赵氏江山。千算万算,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原本,赵之航无论出身、能力或资格,都教人无话可说,尚能维持台面上的生态平衡,可太子爷突然来这一手出走弃江山,完全打乱了棋局。
他不逼宫,不代表别人不会。赵氏基业这块饼,大到足以让人将良心卖给魔鬼。
赵之恒才刚下葬,二房那头,赵之鸿这对豺狼夫妻已蠢蠢欲动,频频搞些别人一看就穿的小动作,智商太低的蠢货他连过招都嫌浪费时间。
三房赵之骅,行事中规中矩,不似以长子自居、野心勃勃的赵之鸿,但是收起爪子的虎,他也不会傻到误认为是猫,会咬人的狗,平日不叫,一口咬上却足以致命。
回房的途中,他及时顿住步伐,巧见前头以为的那只虎,正端着餐点,站在赵之恒房门前,与他们的寡嫂交谈,字字恳切,担忧之情溢于吕表……
这是一出什么戏码?赵之寒差点愕笑出声。
是他高估赵之骅了吗?原以为是只藏起爪子的虎,搞半天级数只到这里?
也是。遗嘱一公开,别说这票人,连他也不免意外。赵之恒竟将身后资产,尽数留给遗孀,他都分不清,二哥这是太爱妻子,一心保障她未来的生活?还是根本就想害死她?
且不提其他,光是继承的公司股份,就足够让赵氏内部大地震、权力结构重新洗牌,也难怪向来藏得极深的三哥都沉不住气。
豺狼虎豹环伺,就不知他们的二嫂,有没有足够的智慧,应对这一切。
看够了戏,在佳人婉转谢辞、关上房门、字幕打上“全剧终”后,赵之寒缓步踱来,悠然淡道:“三哥,原来你这么有手足爱,要不要顺便关心一下弟弟我晚餐有没有吃?气色好不好?”
好感人的手足情深,爱屋及乌,代替早逝兄长关照寡嫂,真想唱:我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满又安康……
冷不防被挖苦了一番,赵之骅笑笑地反击:“你一向可以让自己活得很好,不需要我多余的关心。”
这倒是。不过——
“三哥啊,就算要关心二嫂,也操之过急了,可惜我没有阴阳眼,不然我一定会告诉你,二哥在你身后,他很火。”
赵之骅笑容微微一僵。
赵之寒补完刀,从容地擦身而过,回房去。
回房冲了个澡,开电脑处理完几个急件,临睡前下楼来,打开酒柜挑了瓶最烈的酒,遍寻不着酒杯,正欲转往厨房,晕黄的走道灯下,险些与转角处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正着,出于本能,他伸手稳住对方。
来人似是受到极大惊吓,慌忙挣开,退避之迅速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纤细身躯撞上身后的餐桌,撞倒银制烛台,哐啷一阵响。
反应要不要这么夸张?
赵之寒挑眉,目光定在那张雪白如瓷的面容上,对她那副见鬼的模样不置一词,淡然地掠过她,径自寻找他要的酒杯。
江晚照挪了挪位,背贴在墙上,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她其实不是那种小模小样、上不了台面的女人,他看过她与赵家其他人的相处,谈吐得体、应对进退不失从容,独独对他,永远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仓惶失措。
小白兔二嫂。
他还记得,赵之航私底下曾言笑,如此称呼过她。
找到他要的酒杯,回经她身旁,驻足顿了顿。“看什么?”
江晚照目光在酒瓶与他之间来回几次,蠕了蠕唇,还是没能忍住,月兑口道:“你习惯真的很糟糕。”
他一向,都靠这么烈的酒入睡吗?嗑药、酗酒,还有昵?他到底是怎么有办法,把自己的人生搞到如此腐烂?
“与其评论我腐败的生活哲学,还不如先自求多福。”
赵之骅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她看起来确实不大好,比起赵之恒未过世前,她下巴尖了、气色差了,人也清减了些。
她让他想起当年的四嫂傅琼仪,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处处拘束、不自在,连在餐桌上吃顿饭都放不开,夜里独自躲在厨房啃面包,都还来得自在些。
豪门媳妇难为,重重压力,特一条花样年华的生命,逼上了绝路。
原是不想多言,也没打算理会他人的死活,不知怎地,话还是出了口:“抓紧机会搬回去,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不必掺和进来,这里不是人待的。”
“你昵?又是怎么让自己待得好好的?!”她一时冲动,问了句。
他一静,没回眸,只丢下一句:“这是一座无底深渊。”除非,她也想跌进来。
下场不是粉身碎骨,就是一再往下跌,深不见底,一旦陷入,再也爬不出去,冰冷、失温,永不见天日。
所以赵之恒死了,赵之航走了,正常人,熬不来。
回到房中,他放弃酒杯,直接旋开瓶盖,以瓶就口,烧灼酒气入喉,意识清醒了些。
他喝不醉。
真奇怪,不知是体质还是怎地,他从来都喝不醉。忘记谁说的,难得糊涂,糊涂难得,人生而在世,还是糊涂些好,日子挨着挨着,就到底了。
而他,却总是太清醒。人生唯一的一次——
他打住思绪,仰头再灌上一口。
就那么一次,从此,他再不让自己失控。每一分、每一秒,他总是清醒地,看着自己做的每一件事。
“她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怕你?”曾经,赵之航如此问他。
“任何干净纯洁的生物,都该怕我。”
赵之航闻言,只是捶了他肩头一记,不予置评。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那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连她都无法控制。
第一次见面,是在她与赵之恒的婚宴,他刚从上海忙完回来,正好赶上喝这杯喜酒,不过他想,或许没赶上会比较好,他从没见过,新娘可以瞬间面无血色,比死人还惨白。
之后每一回碰面,状况并没有更好。
太明显,只要有他在场,连表情、肢体,都僵硬得不知该怎么摆,谁都看得出来。
赵之恒聪明地选择了带新婚妻子搬出赵家大宅,减少碰面机会,也或许,傅琼仪的事,也适时给了他一些警醒。
然而岁月,尘封的只是历史,掩埋不了记忆,已经发生的,永远都会刻在骨子里。
如他,对赵姓深入骨血的恶与厌。
如她,对他深入骨血的痛与恨。
他闭上眼。酒精麻痹不了他的思绪,却能让他的身体短暂放松。
睁眼,闭眼。再一次,深深吐息,让自己进入无知无觉、无悲无喜、无梦的短暂睡眠。
其实,不用赵之寒说,她也想搬回去,回到那间属于她与赵之恒的小宅院。它不大,没有赵家大宅的精致与华丽,只是一栋三层楼的独栋小屋,不太闹区,但有和善亲切的邻居,一楼是客厅、厨房、还有小小的庭院,她会在院前种些好照养的常绿植物;二楼是主卧、起居室,和一间客房;顶楼原本是佛堂及露台,被她拿来当贮藏室,有时也会在顶楼晒晒自己做的萝卜干……偶尔丈夫精神状况比较好时,他们会一起到附近的小公园散散步,虽然这种时候不太多……
可是她还是想念,想念以前的日子。
就算更多时候,是待医院比待在家里还长。但是她不怕,她从来都不怕照顾病人,医院她待得很习惯了,几乎大半生都在那里度过……
“我不喜欢这里。”江晚照对着丈夫的照片,喃喃抱怨。
如果不是因为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想让他在家中走完最后一程,身边有亲人相陪,他们也不会搬回来。
“其实,没关系的,你不想回去,就不要回去。”那时,他如是告诉她。
“不行。”总要面对的,她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人生最后的那几日,他对她说了好多、好多,那是两年夫妻生涯中,他从没对她说过的话。
一直以来,他们不似情侣,更似伴侣,与其说夫妻,倒不如说是亲人,没有一般情侣的热恋如火,而是两道寂寞而渴望陪伴的灵魂相遇了,于是依偎在一起取暖。
他没有对她说过任何一句情话,最接近的一句,是:“你现在有我,我会陪着你,当你的家人。”
就因为这句话,她点头,嫁给了他。
相知相惜,相依相伴。
直到那一天,他对她说:“对不起。”
“为了什么?”
“为了太晚遇见你,如果更早,或许我们可以好好爱一次。”把所有情侣该做的事,都做一遍,暧昧、吃醋、告白、约会、每晚抱着电话情话聊不完、求婚、规画未来监图、生几个小孩、养几只毛孩子、庆祝结婚周年……
只是,来不及。
他明明知道,现实状况不允许,还是自私的,拖她下水。
那天在医院,被告知自己的身体机能已撑到极限,最好的状况,不会超过三年。自小进出医院早已麻木,早应该看淡,可是那一天,突然好不甘心,他的人生还有那么多不完满,他还没有结婚、没有遇到一个心动的女孩、享受婚姻生活、甚至没有孩子……
然后,他看见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
她看起来,比他更糟,像只迷路的小猫,眼里全是满满的茫然,那种不知人生该何以为继的空洞。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惨。
“你快死了吗?”不知为何,当时很没礼貌地劈头就问了。她看起来,就是快死了的表情,身上没有一丝生命力,流不出的泪,比泪更恸。
“我唯一的亲人死了。”
“我快死了,我都没这种表情。”
“什么表情?”
“想死的表情。”
“我想活,但是不知道还能为什么而活。”
“我不想死,但却可能活不过三年。”
……
一来一往,开始得无厘头,毫无逻辑的问答,竟也持续了好些时候,甚至,携手走入婚姻。
原是想给她一个家人、一个活下去的动力,同时也私心想在人生最后一段路,为自己圆一场婚姻梦。
却没有想到,她付出太多,全心全意照顾他,每一回进出医院、每一个不寐的夜、每一张病危通知、每一记红着眼眶的浅笑……
她总是说:“没关系啊,我很会照顾病人的!”
她的温柔坚毅、毫无怨言,狠狠鞭笞他那颗丑陋的私心,掐出一丝疼意。
她做得太多,多到超出他的预期,多到让他圆了婚姻梦,却衍生出更多遗憾……他喜欢她,却没有预期到,会爱上她。
只是,这些话,再也不能说。
能说的,只是一声声歉语——
“对不起,让你人生中的第一段婚姻,没有甜蜜、没有梦想,只有病榻前的日夜照拂与心力交瘁;对不起,又要让你……失去家人……”
“那……我要怎么办?”怎么办?除了他,她已经没有家人了……
“会有的……以后……还会有的……”
“是吗?”可是她要去哪里,找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知她、懂她、疼她……
“一定会。我最大的遗憾,是没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小晚,让我再自私一次,最后一次,给我一个孩子,让他来祭我——”
“好。”她连想都没想,便应了他。
“还有,我之前说过的那些……都记得吗?”
“记得。”他交代的每一件事,她都牢牢记在心中。
“那就好……”
呵,临死,都还要为一己之私,拖着她。寒说的没错,姓赵的,果然个个卑劣无耻又自私,只用一点点真心,就骗得一个女人将一生赔给他……
那是他们夫妻,最后一次的对话。
“我记得,之恒,你放心,你交代的每一件事,我都会做好……”
那两年婚姻,他对她百般呵护,虽然没有说出口,但那些不言于外的护宠与疼惜她都知道,她能还报的,是努力完成他的遗愿。
那是丈夫离世后,唯一支撑着她的信念,让她不至于顿失人生方向。
她闭上眼,深深吐息,努力让自己进入梦乡,一个或许能迎来亡夫、短暂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