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程氏医院一楼南侧门不远处,两小无猜二号馆每天飘着咖啡香,靠近骑楼的外带区人来人往。
这一年深秋悲凉,第二次的手术结束,眼前终于不再是一片漆黑,潘若安看到了。
她看到……像沁凉的月夜那抹躺在地上的影子,一团昏暗模糊的暗影。
嗯,比皮影戏还糟糕一点,又比上次好一点。
……好一点了。
“几只?”车声呼啸而过,脚步声来来去去,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
“群魔乱舞。”潘若安紧握着手杖,止住脚步,提不起劲,笑不出来,勉强撑起声音,“滚开,女魔头,你大姨妈没心情收拾你。”
等待了又等待,身边的同学、朋友,每个人都在往前走,都在朝目标前进,只有她不知道该往哪一个方向走,无法握画笔,又不甘心从此留在黑暗里。
但是往来医院、手术费用,对家里来说无一不是负担,这次手术失败还得等下一次,一次又一次,看不到尽头在哪里,她不想成为包袱的,她却是个包袱。
她今天笑不出来。
“阿语,这只没长眼的小虾在骂你。”高雪岚两手抱着她,靠在她的肩膀上,转回头告状。
“骂我什么?”这个声音在靠近。
潘若安知道他在靠近,来到身边,但是却没能给她打多少气,她还是无力,随他们去闹。
“她骂你是魔头。”高雪岚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又一口。
亲得她满脸口水,擦也擦不完的关怀,让她就这么站着。
“罚款。”
潘若安的头顶落下一只大手揉乱她的头发,她知道这两个人都想安慰她,但她心里就是堵着,不见天地的黑暗。
“她不给怎么办?”
“抓进店里去洗杯子,从钟点费里面扣。”
“怎么扣,一天洗八个小时也得洗好几年才扣得完,她家又不在附近,今天把人放回去,就被她逃了。”
“楼上还有一间空房,先关起来。”
“阿语,还是你聪明,就这么办。”
潘若安脸上又沾满口水,还有一只手在玩她的眼睫毛……她突然从一团昏暗里看到一线希望,整个人都亮了。
“……我做!”只要给她工作,她什么都做。
“啧啧啧,月月安,你大姨妈呢?”高雪岚站开了。
“刚走了。高如花,真巧在这里遇到你,你们店在哪里,走吧走吧!”潘若安卷起袖子迫不及待上工。
“一点也不巧,你站在店门口挡住我的客人,你说店在哪里?”
“潘若嫚老是把我乱丢……进去、进去,快带我去厨房,不要在这里挡住客人。”潘若安顺着声音的方向胡乱抓了一把,抓到一只手臂,结结实实的肌肉,一点都不柔软,不是高雪岚,他是……
程睿语。
“小虾,不久之前你姊才拿着狗链经过……我家的病房是按日计算,你以为逃几个小时能打折?”
这个动人的声音贴得很近,落在耳畔,隐约能感觉到他的嘴唇擦过她的发丝。
“叛徒!”偷模出病房的潘若安,终于发现这两个人围捕她,是在等潘若嫚来把她抓回病房,气得推开那只手。
“你以为披着虾壳我就不知道你是泥鳅,还想逃。”程睿语牢牢抓住她,掐她胀红的脸,笑了。“走吧,我带你回病房去,等你出院再过来。”
“小安子,跪安吧。”高雪岚见客人在等,模模她的头,先回店里去忙。
“……真的,雇用我吗?”
“嗯,刚好缺人手,不过打破一百个碗盘就开除你。”程睿语搂着她的肩头,把她带回医院。
“呵呵呵……程睿语,你不要害羞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开始变天鹅了?早就跟你说,我总有一天赛过潘若嫚。”她模模自己的脸,感叹潘家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好基因。
“嗯,你美,美得冒泡。”
“那你要甩掉那朵花跟我交往了吗?”
“等你不再冒泡……再考虑。”一根手指弹她的额头。
潘若安不放弃,伸手慢慢地勾住他的手臂,慢下脚步拖着他,让他拖着自己走。
忘了是去年的七夕,还是今年的西洋情人节,为了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进一步,她终于鼓起勇气,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大声问他……
“喂,程睿语,你跟高雪岚已经爱到不能爱了吗?”
“爱到不能爱?你这颗虾脑到底装什么,问这个做什么?”程睿语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模了模。
“你不要闹,这个问题非常严肃,事关某人的一生。说!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你流氓啊?”
她的头被重重敲了一记,本来还不死心想继续耍流氓,忽然又听到他的声音——
“在感情上我跟雪岚都是怕麻烦的人,偏偏又老是摆月兑不掉麻烦……”
这个尾声拖得很长的余韵让看不见的虾子也知道自己就是那个麻烦,不过潘若安很可以当作没有听到,直接让他过,继续听他说。
“所以我和她也算是维持一种共识。雪岚曾经说,她喜欢舒心舒服的关系,就像我和她,很适合她。于我而言,她也是超越友谊和性别关系的存在。”
潘若安默了默……程睿语,你们算不算是一对恋人就一句话的事,你是不是男人?
“你这个意思是说,你们还不到认定彼此的程度,顶多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
“唉……算是吧。你刨根问底做什么?”
“唉……我那还不是为了想在某个特定节日送你礼物。”潘若安也是无奈地唉了一声,可她心底乐翻了,为了程睿语的一句“算是”,她可以听出那是不再视她为麻烦的一种暗示。
“哪一个特定节日?”这个低笑的声音很勾人。
“唔……你知道的。”潘若安这下子跩了起来……让你搞暧昧。
“你虾头虾脑,想得出来的也就是愚人节。”程睿语掐她肉肉的脸,不想却模到小虾滑腻的脸蛋滚烫,一怔。
“程睿语,你不要小看我,我也是写浪漫诗篇的高手!”少女情怀闷得拍掉他的手,命令他,“卡,重来,回到『哪一个特定节日』。”
“……哪一个特定节日?”没来由地,这个声音突然有了一种诱人的余韵。
潘若安正恼他的没心没肺,下一秒他已经在情路上等她。
潘若安是耍宝高手,她藏着一颗羞怯怯的心,听到自己心脏快要跳出来的声音,她紧张慌乱里,很得意还能找到自己的声音,昂着下巴说——
“重阳节。”
窗口,乌鸦啼了两声,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一只大手顺了顺小虾子的头发。
“喔……那想送我什么礼物,菊花?我刚才在想……也许今年终于可以收到某人的巧克力,来年情人节身边有只虾陪也不错,原来是我误会了……我走了。”
“啊……程睿语,刚才不算,重来!”
“事关某人的一生,机会只有一次。”这个声音不无遗憾,他云淡风轻地拿开她抓过来的手。
……这个问题非常严肃,事关某人的一生。说!
“程睿语,你耍我!”
有一种关系,它就是扑朔迷离。
潘若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陷进这种关系里?
唉……
来年,在樱花开的季节里,潘若安已经可以掌握两小无猜二号馆前场跟后场的动线,行走流畅,偶尔还能帮忙收拾餐盘,擦擦桌子。
工作,是没有问题了。
但是感情……
“爱情,它来得莫名其妙。我想不透,我停不了。他可恼可恨,他可恶至极……”一双手洗洗刷刷,她扯开喉咙飙在高音里。
“一小时加一块钱,买你闭嘴安静洗碗。”店打烊了,高老板今天早班,拉下门的店里剩下程老板跟洗碗工。
“我的美色加上我的歌声,添个一百块还差不多。”
“好,你照不了镜子,我不怪你。”程睿语走到她身旁,把她垂落的发丝塞到耳后,卷起袖子要帮忙。
“程睿语,你去忙你的,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潘若安眼瞎心不瞎,不许任何人靠近她神圣的职场,她已经能独力作业。
“那我先去洗澡。”程睿语拉拉她的浏海,走开去。
潘若安一怔,轻轻“嗯”了一声,听见心中的小鸟在唱歌。
店里每天晚上十点打烊,潘若安就住在楼上的小公寓,那原本是程睿语自己住的,后来让给她,他回家去,偶尔留下来睡,就睡在客厅的沙发床。
这几天他都在这里睡……是她的春天来了吗?
等她洗好碗盘,哼着小曲模上楼,客厅正放着音乐,轻轻慢慢的钢琴声,抒情浪漫,潘若安感觉到爱情的脚步近了。
“程睿语?”
“……嗯。”
“在干么?”
“……睡觉。”
眼前一团暗影,它还是暗影。
“哦……那我去洗澡。”
“嗯……”
程睿语用行动证明,这几天他都留在这里睡,只是因为有员工受伤不能来上班,他从早忙到晚,他只是……太累了,懒得回家。
“爱情—— 它来得莫名其妙。我想不透—— 我停不了。他可恼可恨,他可恶至——极!你说爱情它碰上了木头还会是爱情我就输给你……”潘若安扯着喉咙从厨房唱到浴室,一双手洗刷刷,洗碗、刷身体,她就是停不了高歌解恨。
—— 睡,叫你睡,我唱给你睡!
偏偏,他还真能睡。
潘若安洗完澡,客厅的音乐没了,程睿语均匀的呼吸声自沙发床的方向传来。
“……程睿语?”
“喂,程睿语?”
潘若安模着茶几移近脚步,声音很轻地试探,两手模了模,手指触到那个沉沉的呼睡声的主人。
她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模模看总不犯法吧?
喂,程睿语,你可别在这个时候醒来。
潘若安模到他温热的皮肤,很轻、很轻的触模,她又停了停,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她继续。
这张脸……虽然没有她的滑蛋肌,肤质还是很好的,鼻子直挺挺的比她还高,眉毛比她浓,眼睫毛……嗯,她胜。
啧啧啧,这个轮廓、这个线条,不是盖的,这家伙其实长得很上相吧?
她听着平稳的呼吸声,眼前还是一团暗影毫无闪动……她压着心脏的心跳声,手指轻轻的移到那略带湿气的呼吸,轻触他嘴唇……
在莫名燥热起来的空气中,他的嘴唇软软的,很放松……
“喂……程睿语……”
她戳戳他的脸,缓缓低头凑近他,如果他在这个时候醒来,那一切都只是不小心……真的。
她慢慢、慢慢地贴近那个沉沉的呼吸,“不小心”的碰到嘴唇……因为她看不见,她不知道自己碰到的是……他的嘴唇……
他的唇……温热,微微的张着,吐着热息……吐进她的嘴里……从此留在她的心里。
这一刻,不再只是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