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凤洵坐在窗边暖炕上,手里紧握着自朱晓芸胸口扯下的天石坠子。
“凤洵,等等我。”
记忆中,凤瀞那张绝美的笑颜,彷佛又在眼前重现,可当他伸出手欲抚,赫觉那不过是思念过度的幻觉罢了。
凤瀞已逝,且留下了一个不堪的结局给他,让他独自面对。
这一刻,他竟有些恨起凤瀞,恨她竟抵挡不住被放逐、被神兵追杀的折磨,轻易地放弃了他们的爱,甚至与凡人结合,宁可丧失神裔身分也要将孩子生下。
“当凡人有什么好的?我们是神裔,注定与众不同,注定要主宰那些愚蠢的凡人,你为何不等我,为何要当凡人,经历生老病死?”
凤洵对着手中的坠子喃喃自语,憔悴的面庞,被仇恨填满,眉梢眼角,尽是对这世间的不满与憎恨。
这百年来,他躲着,藏着,运用自己的神力,习得更高深的武艺,为的便是这一日。
将神兵杀尽,将曾经养育过他们,却又背叛了他们的北狄国减去,他要让诅咒他们的上古天神瞧瞧,他这个半人半神的神裔,不是任他们宰割的猎物。
他是上古天神九凤之子,九凤是最古老的天神之一,地位何其崇高,他承袭了九凤血脉,神力非比寻常,若非当年被追杀之时年纪尚幼,又怎会沦落到在神州大地上躲藏了百年。
他知道,他杀光了孟翼神兵,减了北狄国,更占领了玄武王朝,此举肯定已经传至天界,触怒了早已疏于管理这块神州大地的上古众神,想必再过不久,众神便会派遣另一批神兵入世追杀他,可那又如何?他不怕!
他沉潜了百年,隐藏了百年,锻錬了百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他要杀光所有神兵,甚至是天神,亦格杀勿论!他恨透了那些不允许他与凤瀞相恋的神与人!
是手足又如何?世上没有人如他们一般心灵相繋,更没有人能像凤瀞那般知他懂他,更何况,他们是尊贵的神裔,哪是凡人匹配得上的?即便是其它神裔,血统也不若他们这般高贵纯正。
放眼上古众神,其中唯有四神为开天辟地来,最早现世的古神,九凤便为其一,而他与凤瀞是九凤唯一留存于世的后代,亦是唯一的九凤神裔。
其它的神裔,皆在他们之下,何来资格与他们结合?
自幼他与凤瀞便认定世间唯有他们彼此能依靠,他们虽长于北狄深宫,可因为神裔的身分,一直以来被周遭人们忌讳畏惧,就连他们身为凡子的父皇,亦对他俩小心翼翼,不敢随意管束与责罚。
长久下来,他与凤瀞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虽是半人半神的神裔,可对于那些凡人而言,他们这样的神裔便是格格不入的存在,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如凡人那般活着,更不可能与凡人平起平坐。
神裔本就该主宰神州大地,应当统治愚蠢的凡人,至于那些心血来潮方会入世一览人间的众神,他们更没有资格插手神州大地上的种种。
天界是天界,神州是神州,神与人之间,本就是分属不同天地,而他们这些介于神与人之间的神裔,既然无法被容许待在天界,那么他们便该成为神州的主宰者!
“瀞儿,你可还记得,我曾许诺过,假以时日,我们必能抬头挺胸出现在世人面前,不必再害怕无知世人的指责,更不必再受神兵追捕,众神的诅咒又如何,只要我们成为这方大地的至高主宰,谁也伤我们不得,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深陷回忆之中的凤洵,一个人对着手里的天石坠子,喃喃低语。
他想起从前,想起与恋人相守的日子,想及自己曾经对凤瀞许下的承诺,如今已一一实现,可是凤瀞却已经不在。
“你若不在,我的诺言何在?你若不在,我成为这方大地的主宰又能如何?”
蓦地,凤洵暴怒的掷出手中坠子,天石落地,滚动了两圈,而后静静躺在冰冷地砖上,闪耀着玫瑰色光辉。
凤洵起身,满心的愤恨与怨慰,怎么也纾解不了。
他来回踱步,猛地又停住,愤怒地拍烂了一侧的茶几,随后又一拳重重捶在房中梁柱上。
“瀞儿,你怎能背叛我?你怎能再一次丢下我?你怎能如此自私?”
凤洵红着眼眶,瞪着地上的坠子,咬牙切齿地喃声道。
倏地,脑中飞掠过一张与凤瀞眉宇神似的小脸,他顿住,随后离开书房,来到偏殿。
绕过了挂屏,进到内寝,却见封麟抱着朱晓芸,两人头贴着头,一同靠躺在榻里而眠。
凤洵就站在那儿,静静的望着榻里的两人。
他想起了那一段在寒荒国的日子,那时的他与凤瀞,从北狄国的君王沦落为被缉杀的罪囚,两人从高高在上,沦为一无所有,只能藏匿于冰天雪地的国度,过上担心受怕的日子。
那时的他,就如同眼下的封麟一般,入夜后便抱着凤瀞,安抚起悲伤恐惧的她。
记忆中的苦楚与甜蜜,霎时在心头翻腾如浪,这一刻,凤洵竟对眼前这两人心生妒恨。
他得不到的,他所无法拥有的,凭什么他一手养育的孽种却能拥有?!
凤洵眼底逐渐升起一抹怒,当他的目光落在封麟怀中人儿的脸上,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那秀雅的眉眼,那紧蹙眉心的不安神情,他竟起了恍惚。
彷佛光阴回溯,时光倒流,他又置身于寒荒国的雪中小屋,抱着年纪尚幼的凤瀞,与她一同聆听雪落在屋檐上的细微声响。
就着那份朦胧的恍惚,凤洵踩着无声的脚步,朝着床榻走去。
封麟顿时有所感,一睁开眼便看见凤洵伸出手,抚上了他怀里的朱晓芸。
“父亲。”他浑身倏起戒备,紧绷地收紧双臂,生怕一个失神便会让凤洵抢走怀里脆弱的人儿。
幸而,朱晓芸已累极,并未惊醒,依然昏沉沉地躺卧在他胸膛里。
凤洵对他的叫唤置若罔闻,探手抚上那张秀美小脸,他眼中看见的人儿,却是记忆中的凤瀞。
此时此刻,凤洵已全然沉湎于往昔记忆,无可自拔。
“父亲。”封麟猛然抓住了凤洵的手。
美好的幻梦骤然被打断,凤洵眼中的恍惚之色抹去,恢复了平素的暴躁。
“你这是做什么?”凤洵冷问。
封麟只是望着他,没有答复。
凤洵越发愤怒,斥道:“她是你能碰的吗?放下她!”
这一吼,惊动了熟睡中的朱晓芸,她睁开眼,对上凤洵残暴的目光,当下骇然,双手下意识护住了自己布满一圈紫红淤痕的颈部。
“父亲,晓芸害怕,我想陪着她。”封麟道。
“放下她。”凤洵再次下令。
朱晓芸却拼命缩进封麟的怀里,将他抱得死紧,娇小身子频频发抖。
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在凤洵眼底,越发与记忆中胆小的凤瀞相重迭。
于是,下一刻,他眼泛妒意,出手抢过了朱晓芸,并且情难自禁的喊出了一声:“瀞儿。”
这一声,听愣了朱晓芸与封麟。
“我不是凤瀞……我是朱晓芸。”朱晓芸一边挣扎着,一边高声反驳。
凤洵一心沉浸于自我虚设的美梦之中,哪里还听得进去,他将朱晓芸抱进怀里,低声安抚道:“瀞儿,不怕,有我。”
“我不是凤瀞……我不是!”
望着凤洵眼中那抹狂乱,朱晓芸心底最深的恐惧被勾起,她与封麟最害怕的事情当真发生了。
封麟不敢出手反抗,生怕触怒了凤洵,会殃及他怀中的朱晓芸。
“父亲,您看清楚了,她不是您要找的凤瀞,凤瀞已经死了。”
这句话,恰恰是凤洵最不愿面对的事实,他当即勃然大怒,一掌击上了封麟。
封麟寸步未移,眉眼不曾皱过一下,甚至连一声闷哼也未发,就这么直挺挺的挨下这一掌。
“瀞儿不在了,可她把这个孩子留给了我,于我而言,她便是瀞儿,她身上流着瀞儿的血脉,她是属于我的。”
凤洵眼中凝结着一束甚为骇人的疯狂,当下更是语出惊人。
“不!我不属于你!你疯了!”朱晓芸惨白着小脸,冲着凤洵大喊。
凤洵眸光一转,横睨怀中不断挣扎的娇小人儿,扯唇冷笑。
“你还不明白吗?你是瀞儿留给我的赎罪品,瀞儿背叛了我,她伤透了我的心,所以她把你留下,为的便是弥补我。”
“你疯了……才不是这样!姥姥……姥姥从没向我提过神裔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姥姥便是神裔,而你……”
朱晓芸满怀恐惧,浑身不住地颤抖,这份恐惧源自于凤洵的疯狂,更源自于她身上竟与他流有一样的血脉。
“而你是我的舅舅啊!”她慌惧地喊出极为不愿面对的事实。
凤洵丝毫不为所动,早在知晓心爱之人已逝,而且背叛过他,与凡人结合之后,他早已彻底癫狂。
本就视凡人伦常于无物的他,连手足都能视作恋人,更遑论是外甥女的朱晓芸。
他只在乎被凤瀞辜负了的自己,只在乎他等待了百年,寻觅了百年,忍耐了百年的感情,能有个宣泄的出口。
而朱晓芸便是最好的人选。
她虽是凡子,身上流有一半凡人卑贱的血统,可终究仍流有凤瀞的血。
她能代替凤瀞,更能弥补这漫长日子里他独自忍受寂寞的苦。
“对我来说,你就是凤瀞留给我的弥补。”凤洵笑着,眼中的狂色,教人胆寒。
他已彻底的疯狂。
认知到这一点,朱晓芸只能转而向封麟求救:“阿痴,你快告诉他,我不是凤瀞,更不是什么弥补,我是朱晓芸,我不是神裔,我只是一个凡人。”
封麟动也不动的伫立在原地,满眼沉痛的回望。
面对她的疾呼,他不见任何的举动,甚至对她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她别反抗凤洵。
目睹此景,浓浓的绝望感,打从心底涌上,朱晓芸红了眼眶,颓然地转向凤洵,隐忍着恐惧回视他。
凤洵回她一笑,道:“往后,你便是瀞儿。”
朱晓芸未应声。
凤洵却甚为满意,眉眼间的狂色稍收,以热切的目光凝视她。
“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多久,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
话毕,凤洵拉着朱晓芸的手便往外走,她只能被动地跟随他的脚步。
封麟追上前,挡住了凤洵的去路。“父亲这是打算带她去哪儿?”
凤洵皱眉,面上浮现怒色,斥道:“滚开!”
“父亲……”
“我知道你喜欢她,可从今日起,我不许你再接近她半步,更不许你碰她。”
凤洵神色冷酷,语气严厉的下达命令。
这么多年来,面对当初给了他活路,治好了他哑疾的凤洵,封麟向来唯命是从,不曾违抗过他一次。
可这一回,他当真无法从命。
“父亲,她不是你要找的人,她是朱晓芸,我喜欢她,我想跟她在一起。”
凤洵大怒,出手便又是一掌,狠狠击中封麟的胸口。
这一掌,甚狠,击飞了封麟,几乎断了他的心脉。
他嘴角溢血,忍住胸口撕裂的疼痛,重新站起身,走至凤洵面前。
“阿痴,不要!”朱晓芸哭喊。
“父亲,这一次,请恕我无法从命。”
凤洵冷笑,根本不将封麟这条命放在眼底,再次对他出手。
可这一回,朱晓芸飞快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凤洵的手。
“不要!求求你,不要伤害封麟!”她哭泣哀求。
凤洵只望了那张哭惨的小脸一眼,脑中浮现的却是凤瀞哀求的模样,当下便收了手。
“封麟,我给了你一条命,让你当上了玄武王朝的皇,这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若想反抗我,那便得做好赔上这一切的准备。”
凤洵毫无感情的扔下警告,随即拉着朱晓芸离去。
尽管封麟仍想阻止,可朱晓芸却是泪眼婆娑的拼命朝他摇首。
她终于明白,为何封麟会让她别反抗凤洵,他不愿看见凤洵伤害她,亦如此际,当她看见封麟就这么任由凤洵出掌,而他却不死心的一再劝阻,她心里好难受,痛如刀绞。
朱晓芸张了张嘴,以无声的唇语吐出:“阿痴,不要。”
封麟只能僵立在原地,满眼沉痛,就这么看着凤洵将朱晓芸带走。
寝房里一片死寂,满地狼藉,封麟颓然地垂下眼,缓缓紧握起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