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腾的稻浪中,迷你马驮着一辆没遮顶的手拉车,车上坐着朱晓芸与阿痴,小小拉车在田埂上摇摇晃晃,徐徐前进。
朱晓芸瞇眼微笑,手里握着一把狗尾草,顺风摇曳。她轻启朱唇,用着没人懂的古怪语言,小小声地唱着音调奇特的儿歌。
阿痴直挺挺地坐在她身侧,仿若未闻,美眸直视不见尽头的前方路程。
“阿痴,以前姥姥在的时候,每回我们进城,姥姥都会给我唱儿歌,而且那是已经没人会唱的儿歌,你想听吗?”
记得她第一次唱这首儿歌时,曾如是说过。他原以为,这不过是老人家随口编造的儿歌,哄骗孩子,可不知为何,这歌听着听着,竟勾起心中一抹熟悉感。
熟悉?他能对什么感到熟悉?一抹迷惘,在阿痴眼底冉冉浮现。
缓慢而规律的行进之中,阿痴蓦然忆起初次见着朱晓芸的情景。
“啊,你可终于醒了!”
那时,他甫睁眼,看见的便是一张孩子般的可人脸蛋。
朱晓芸手里捏着湿巾,长发缠辫,脸蛋红扑扑地,似急似慌,大大的杏眼儿有些畏戒,又充满欣喜地瞅视他。
他看着她,良久,脑中一片茫然,空白。
她却兀自说个不停:“你是哪里人?怎么会来这儿?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瞪着她不停张合的小嘴,下意识抬起手想甩她一巴掌。
然而,那只手最终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被他的理智及时拦住。
“你是不是渴了?”傻乎乎的朱晓芸,还以为他是伸手讨水喝,连忙端来一碗凉水。
他僵硬的接过,低垂眼眸,望着倒映在水面上的那张惊艳面庞,一愣。
……这是谁?
他,是谁?
听着女孩在一旁喳呼不休,他只是瞪着那碗水,迟迟未有举动。
“你怎么了?这是水,干净的水,你不渴吗?”朱晓芸推了推他的手,催促他饮下。
这一碰,却好似碰着他痛处,忽焉之间,却见他表情丕变,一把将那碗水砸落在地,原先半躺在木榻上的颀长身影,一个起身擒拿,眨眼间,手已掐上了朱晓芸细瘦的颈子。
朱晓芸瞪大了杏眼,低低喘息,总算闭上了嘴。
可下一瞬,他陡然松了手,躺回了榻里,那茫然的表情,好似也让自己的这番举动愣住了。
正是这般反反复覆的诡异举动,教朱晓芸萌生误解。
她惊诧又恐惧的紧瞅着他,喃声问道:“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榻上的绝美男子不作声,只是瞪着破了洞的榻顶。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她又问。
此时,男子徐徐撇眸,面无表情的投睐一眼。
“所以,你听得见,只是不能说话。”她自以为是的下定论。
男子没反驳,只是转回眸光,兀自瞪向榻顶。他压根儿没想反驳,只因他没打算跟这个野丫头说半句话。
他是谁?他来自何方?又将前往何方?
光是这些问题便将他困住,他哪来多余心思理会这个野丫头。
于是,他闷不吭声,任由这个自称名唤朱晓芸的丫头片子说去。
渐渐地,他身上莫名的伤势,在她悉心照料下好全,可他依然不曾开口,更不曾对她的话有任何反应。
朱晓芸这丫头竟然误以为他是痴儿,还给他起了一个难听至极且愚蠢的名字。
阿痴。
这丫头片子个头虽小,却是个话痨,平日一个人能说一整天的话,也不嫌口干或自讨没趣。
她以为他什么也不懂,便一古脑儿的对他拚命说话。
她说,她原本与姥姥相依为命,自幼便住在这座村落里,靠着农耕自给自足,虽然贫困却也安乐。
两年前,姥姥不堪衰老久病,于寒冬之中长眠,打从出生到现在,不曾离开过村落的朱晓芸,便独自一人住在小屋里。
“我不记得爹娘的长相,姥姥也没提过他们的事,兴许是太穷了,他们才会把我扔下,自个儿去别的地方讨生活了呗。”
托这个话痨丫头的福,当时他才来这儿短短月余,便将她的大小事听了个遍。
而他,压根儿不想知道关于她的事。
他只想弄清楚,他是谁,来自何方……可他的内力尚未完全恢复,功力不过回升一半,对于村落之外的事,乃至于北狄国与玄武王朝的战事,全是一知半解。
直觉告诉他,在功力尚未完全恢复之前,只能等待,忍耐,蛰伏。
于是他忍受了朱晓芸,亦从她身上探知,关于村庄之外的世界,关于玄武王朝挑起的战祸,关于北狄国这一块被众神遗忘的土地,关于那个受众神应允的瑰丽王朝。
“阿痴,到了。”朱晓芸摇了摇身旁高大的人影。
阿痴缓过神,望向前方飘摇着旗帜的红色楼塔,以及巍峨大敞的城门。
可当他们的马车驶进城门,却见地上散落着一地的稻谷,折半的旗帜残体,被风吹翻的空竹篓,空气中似乎还有股腥臭味儿。
朱晓芸愣住,小手揪住了阿痴的袖子,目光怔恐的左右张望。
“……发生了什么事?”她喃喃自问。
上一回进城约莫是半个月前,那当时,眼前的城镇可不是这副宛若鬼城的模样。
那时,市集正热闹,散居在附近的人家,全带着自家耕种的农物来此兜售,城镇上的店铺应有尽有,街上满满人潮,挤得水泄不通。
勒停了马儿,朱晓芸惶然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以及一间间大门深锁的店铺。
“阿痴,你在车上等着,我下去瞅瞅。”
说着,娇小的红衫人影已翻下马车,往前方一间店铺走去。
阿痴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身影。
“有人在吗?”砰砰砰!朱晓芸抬起粉拳,轻敲着店铺大门。
一片死寂。
她心下闹慌,忍不住回眸望了后方马车上的阿痴一眼,确认人马俱在,这才又重新敲起门。
砰砰砰!“有人在吗?”她拉高娇嗓喊问。
蓦地,远处传来马儿嘶叫声,紧接着是撒蹄奔来的剧烈声响,且声势浩大。
朱晓芸愣住,撇首望去,却见一群身穿丹红戎甲的精悍军队,浩浩荡荡地包抄了整座城镇。
登时,福气发出害怕的嘶鸣声,在原地绕起圈子,马车上的阿痴依然无动于衷,冷眼目睹一切发生。
朱晓芸惊慌不已,正欲奔回马车上,冷不防地,一支银亮长枪打横砍来,抵上了她的颈,她大口喘气,及时煞住脚步。
自幼长于与世无争的农村,甭说是眼前这票气势骇人的大军,就是村外的花花世界,朱晓芸只曾听闻,未曾见识过,眼下这阵仗自然将她吓得惊呆了。
“什么人?”手握长枪的官兵斥问。
朱晓芸傻乎乎的,浑身频发抖,连话都答不出来。
与此同时,几名官兵亦将马车上的阿痴包围,并朝他挥舞长刀。
阿痴眉眼未扬,不动如山。
那些官兵直盯着他的面庞,个个眼中透着惊艳之色。
“别……别!他是痴儿,什么都不懂,别杀他!”瞥见长刀挥向阿痴,朱晓芸霎时找回声嗓,急慌慌地尖声求饶。
“你们从何处来?来此地做什么?”那戴着黑色铁面罩的军官,丝毫没有拿开长枪的意思,冷声质问起朱晓芸。
朱晓芸浑身发抖,颤着嗓子答道:“我们就住在娑夷河周边,是进城来买粮的。”
“难道妳不晓得,玄武大军来犯,朝廷早有令,要城镇居民撤退,以避免无谓的伤亡。”
面对军官的质疑,朱晓芸惨白着小脸,摇了摇头,却不慎让横在颈前的锋锐长枪划破一道血痕。
马车上的阿痴霎时扬眸,鼻尖微微掀动。
“大人,我们真的不晓得……我们住得离城镇有段路,平素那儿少有人迹,上回我们进城已是半个月前,那时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些事。”
恐惧淹没了疼痛,朱晓芸急巴巴地解释着,连颈子被划破了一口子也不自觉。
“朝廷发布命令下来是五日前的事。”那军官解释道。
“大人,我们只是一般百姓,不是什么坏人。”朱晓芸慌张地求饶。
“有传言玄武大军派了一支精密军队,乔装成平民混入民间,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两个得先随我们回部队一趟。”军官厉声疾色的喝令道。
“我们真的不是什么坏人……”
朱晓芸亟欲解释,岂料,远方蓦然起了骚动。
只见一群浑身浴血的士兵乘马而来,嘴里大声嚷叫:“玄武大军来了!”
这班团团围住他们的大军,闻声躁动起来。
“这么巧,你们一来,玄武大军便出现。”军官冷笑一声。
朱晓芸当下哑巴吃黄莲,只能拚命摇首。
“这两人肯定是玄武人乔装的,杀了他们!”军队中有人起哄。
躁动一起,那军官也不打算平息,握住长枪的手臂微微一动,似准备朝朱晓芸颈上砍去。
此时,阿痴凌空跃起,一脚踢断了直指着他的长刀,落地时,人已在朱晓芸身前,一掌推开了手握长枪的军官。
“喀”的一声,胸口挨了阿痴一掌的军官,当下胸椎断裂,玄铁面罩下的双瞳瞪得死大,双膝一跪,倒地不起。
见此景,这班大军霎时乱如一锅粥,纷纷抽刀指向阿痴。
与此同时,远方传来气势磅礴的马蹄声,隐约挟带着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声。
混乱中,只闻有人用着满怀恐惧的声嗓嚷道:“玄武大军来了!”
闻言,那班北狄的军队也顾不上朱晓芸与阿痴,面罩下的脸孔布满恐惧,却又不得不抽刀自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