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炮击之前,亥时整,凌曦准时出现在万有楼北楼之顶,只身一人。
万有楼北楼顶部,是一座盖在高楼之顶的塔型了望台,是整个京城除了皇城以外最高的建筑。
容貌始终有几分病气的何世叹,比起半个月前总算换上了一身合时宜的凉爽夏衣,但仍是外罩一件绛红云锦织金大袖衫,凌曦一踏上塔楼就听见那药罐子似的咳嗽声,不由得道:“何先生既然身体有恙,我们是否移驾到屋内?”
了望台上,只有何世叹一人,但是摆上了一张圆桌,两张椅子,桌上搁了一张棋盘与未动过的两盒棋子。
何世叹好不容易停下了咳嗽,却摇摇头,“我不喜欢屋子里,太闷。”他借着掩住咳嗽,同时也掩去了唇边的笑意。
虽然看起来只身一人,但可是有四名道术高手与武术高手守在能立刻杀进了望台的近处,保护着这个天之骄子的小鬼呢!
“也是,这京城里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欣赏到这样的美景。”凌曦一身月白浣花锦箭袖直裾,唯一的装饰是束发的麒辚银冠和腰间的团花白玉革带,连手上的折扇都是素白的乌木骨白锦扇,在这个随便出手都是稀世珍宝的何老板面前,反倒比平常素雅一些,却更显少年侠士的俊逸挺拔。
“大名鼎鼎、身分尊贵的凌公子想见区区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何先生客气了,您毕竟也是开国主嫡系子孙,按照中山王的那份族谱来看,您还大我一辈,我该喊你一声世叔。同为开国主嫡系血脉,您早年却在海外飘泊,想来必有一番曲折。”
何世叹不理会凌曦的试探,“今晚虽然霁空万里,却不表示不会突然风云变色,凌公子还是抓紧时间,直接说明来意吧。”
“呵呵,何先生想不到是个豪爽之人。”凌曦脸上笑得更热情亲切了,“为人臣子,总是要替圣上分忧,我作为神策军管理人总得弄清楚,您这样身分尊贵却又……神秘的大人物突然出现在京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何世叹仅仅以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凌曦,心里好笑又感慨,真是个爱耍官腔又表里不一的小鬼。然而他脸上表现出的只有淡淡的感伤,看向底下华灯万顷,云蒸霞蔚的京城,“为了什么?”他沉默了片刻,看起来好像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再开口时恍如梦呓,“因为想念吧。”
“想念?”是对故乡的想念,或者对人的想念?虽然不承认,但凌曦确实对别人的秘密有着莫大的兴致。
何世叹再看向凌曦时,已不见方才那迷惘又失魂落魄的模样,脸上又端起那种让凌曦讨厌的笑。
凌曦脸上笑意未曾改变,心里可是月复诽连连。
他要看跟自己一样的假笑,回家看镜子还比较顺眼!
“凌公子难道不担心,我和你的敌人同路吗?”
凌曦不动声色,淡淡地问:“你是吗?”话落,庚市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击之声,庚市瞬间陷入火海,望火楼的警钟惊心动魄地响遍京城。
何世叹定定地看着即便如此,依旧瞬也不瞬地与他赌着气魄,不肯流露半点情绪的凌曦。
是麻木不仁,还是赌上了性命要赢?如果是前者,他会非常失望,如果是后者,或许他可以给他一点小小的奖励。
“我很好奇,如果我的答案非你所愿,你要作何打算?”
“没有预想最坏的结果并事先作出防范,是愚勇。”凌曦依然冷静地,甚至有些冷硬地道。
“所以你有对付最坏结果的杀手锏吗?如果瓦西里一一破解了你的布局……应该反过来说,你的布局对瓦西里完全无用,你真的还留有最后胜利的手段吗?”
凌曦看起来完全不为所动,反而笑道:“拿我最后的杀手锏,来换你真正的立场如何?”
何世叹笑了起来,“我们下盘棋吧。”他走到放着黑子棋盒的位置上坐下,凌曦握着扇子的手几乎暴出青筋,却面带微笑,风度翩翩地入座。
风里夹杂着烟硝味,还有血腥。
在达官贵人的府邸担任守卫,对今晚虎军的工作量来说,其实是特别轻松的,也因此裴锦之有些怏怏不快,若非职责所在,她根本不想理会这种害得队上人力更吃紧的额外任务。
望火楼的警钟响起时,裴锦之立刻就找上王少尹。
“请大人允许属下带着弟兄帮忙救火!”
今晚的少尹府,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王少尹府上的人。
假冒的少尹一脸为难,他身边冒充少尹府总管的土蝠立刻道:“熊中尉必定已做好安排,如果虎贲营需要裴副尉,自会派人来通知,何况正是这种时刻才更该提防对少尹府不利的奸人趁乱行凶。”
这么说也没错,裴锦之只能压下了不安与无奈。
勉强劝退了裴锦之的土蝠,接着以道术设下结界,崔红袖仍在作法祈福,戏台上的林长歌依旧唱着王府女眷们点的台戏,她趁着这时候让外头的干扰降至最低,也因此府内几乎没听到后来的几声炮击声。
令土蝠如临大敌的是,隔壁的虎贲营因为庚市的大乱,几乎已经全员出动。
也就是对手成功地将一整营的兵力全都调走,下一步恐怕就是捉拿裴锦之的敌人直接上门来!
崔红袖虽然说是作法祈福,其实也只是念念经。这座少尹府实在太神秘,请她来为老祖母祈福,却连要祈福的人都没见着一呵,当然啦,钟鼎高门的贵人岂是她这种升斗小民说见就能见的?她也很习以为常了。
但当土蝠张开结界后,她便察觉了不对劲。
虽然说,堂堂少尹府家中有道士也没什么好奇怪,这年头京城里一些高官家里都会有些道法精深的道士权充保镖。但如果少尹府家里已经有道士,请她来做什么?祈福而已,随便一个道士都会吧?
念经念到一个段落,她谎称解手,不着痕迹地找到最可能设下结界的土蝠。
“是你吗?为什么设下这道结界?外头发生什么事?”她从没听过望火楼的警钟敲得那样急,恐怕出了大事,但这家伙却利用结界,营造出灾难已解除的假象。
土蝠早知道难以瞒住她,“请林夫人担待!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要请您和林大侠在此保护裴副尉,凌公子也已经派了人在今夜保护府上的千金与公子,请您相信我一次吧!”
“什么意思?”崔红袖才问完,就发现土蝠的结界,被另一道更强的结界给压了过去,四周瞬间阴风惨惨。
“红袖!带其它人离开!”前院的林长歌突然大吼。
土蝠心下一惊,“对方的目标是裴副尉!林夫人,裴副尉一旦落入他们手里,下场会和裴悯之一样!”
好吧,崔红袖大概能明白凌曦这么安排的用意了,“友之人呢?”
“跟我来!”
丙卯里坊的虎贲营,位在朱雀桥对面,紧临着作为玄英城中轴的御街。此刻,虎军绝大多数的人力都赶往庚市,随着远方阵阵的炮击声,以及望火楼一声急过一声的警钟,留在营里的仅剩下二十员兵力。
与丙区隔着护城河与朱雀桥的皇城,早就在凌曦的吩咐下,由牛宿的道士张开结界,目的在让瓦西里手下的道士于虎贲营展开攻击时,不至于波及皇城与甲乙二区——虽然皇城和达官贵人不是今晚遭受攻击的目标,但是凌曦很清楚就算能熬过今晚,他这个骠骑校尉要想安全下庄,这是必要的手段。
隔着朱雀桥与御街,整个丙区陷入一片死寂。
终究放弃了对人性的最后一点坚持,姚冲张开这个足以笼罩整个丙区的结界,他的法力比过去飞升了不少,代价是羸弱得需要四名闇血族保镖守护的。
“我可以做得更多!可以让整个京城都陷入这个地狱!”圆形符文阵中,姚冲颤抖着身子狂笑,尽管笑得越猖狂,就咳出越多血,“但是为了让他们都逃不出去,我缩小了它,也加强了它的力道,嘿嘿嘿……”听到公爵的计划,姚冲就自荐将整个丙区包围在他的法阵当中,这当然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
“贱女人!竟敢拒绝我!我要让你跟你的家人生不如死,你们这些婊子谁也别想逃出我的『幽冥阵』!哈哈……咳咳咳……”
背对着符文阵,守护姚冲的一名女闇血族默默地露出了一脸嫌恶。
为什么她得负责这种任务?但她也不愿意离开这个房间,天知道外面已经变成多可怕的景象?
如今丙区内只要不是闇血族,都会受到不断冒出来的魑魅魍魉攻击,而且阵内的景色会渐渐化为一团灰色迷雾,没有人能走出幽冥阵,直到天亮,或最后一个活人死绝为止。
至于活捉裴锦之呢?这个肯定会得到公爵盛大奖励的任务,当然是落在公爵的爱将,九大高手之一的于一诺手上。
女闇血族默默地盘算起这个任务结束后,她是不是能调到九大高手的手下去?十二煞的地位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九大高手突出,更何况是这个才刚顶替在万有楼被杀的李斯特,成为新任十二煞的姚冲。
当幽冥阵笼罩住丙区,于一诺带着十几名闇血族直接攻进虎贲营,然后得知了裴锦之在隔壁的少尹府里。
突然诡变的天色与迅速弥漫的黑雾,就算是没学过道术的林长歌,也能知道事态不妙。
但真正让他全神戒备,顾不得其它地大吼着要妻子快离开的,却是轻松跃过虎贲营与少尹府的围墙,悠哉悠哉地出现在他面前的于一诺。
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遥远的金陵国帝京,见到这个……“师父”。
原本对这个任务有些提不起劲的于一诺,在见到林长歌后,红色的眼瞳闪过一丝嗜血的亢奋。
“这不是我那号称穹桑第一剑客的好徒儿吗?”相比起当年差点被穹桑国义军乱棍打死的落魄模样,于一诺竟是年轻许多,看上去几乎比林长歌更年轻。
“我虽然拜你为师,但你随后就加入叛军,传授我剑技的是师叔祖。”林长歌撇清道。
“都一样啦。”于一诺笑道,“既是师出同门,你若是乖乖尊师重道闪一边去,看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份上,我可以放你一马。”
“谁跟你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可没叛国,更没有成为吸血僵尸的爪牙。”
于一诺冷笑。
与此同时,他带来的闇血族手下,不知何时被安排在少尹府内的女宿与心宿道士以道术一个个引开,但他并不在意,这个幽冥阵内所有活人都逃不出去,这些人只是在做垂死的挣扎罢了。
“叛国?”于一诺哈哈大笑,“我直到成为闇血族,哪怕是现在,都是穹桑人。你呢?”
“我也是穹桑人,现在还是金陵女媢。穹桑和金陵已经停战多年——”
林长歌的话被于一诺不耐烦地打断,“是!你现在不只跪穹桑国王,还跪金陵皇帝。当年那些自称义军的人不过是为了粉饰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事实,把我们冠上叛军的罪名。再说了,我只是做了从古到今,哪怕到了几千年后的人都会做的事!人类就是永远都会在强权之前下跪,你向金陵皇帝和穹桑国王下跪,而我向永生不死且拥有强大力量的公爵下跪!在我看来你简直像傻子一样,宁可去跪软弱的凡人,还一脸义正辞严地教训我?”
林长歌揉了揉太阳穴,“就像师叔祖说的,你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有错,所以死在你剑下的,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你也只会相信他们该死。但是我希望你别搞错了,我对你跪得漂不漂亮并没有任何意见,但我对你用师门的剑法杀害无辜非常有意见!”
于一诺摇头笑了起来,“啧啧,真不得了,越来越会说教了。”他拔出长剑,“徒儿啊,为师可能没教你一招半式,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教你的,江湖上从来不是靠嘴论输赢,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够格拿走穹桑第一剑客的头衔吧!”
京城内的双强对决箭在弦上,京城外的双雄对决则陷入僵局。
河谷内,其余的闇血族早已无法追上凌隆与裴悯之的身影,可尽管凌隆始终不愿对好友下重手,裴悯之仍是步步进逼。
“喂!你这臭小子该不会真的乖乖地当瓦西里的牵线傀儡吧?这还是那个把夫子和师尊的话都当放屁的裴悯之吗?”
裴悯之额头浮起数条青筋,双眼发出红光,每一招都残暴而野蛮,却也失去了准头,彷佛死命挣扎的兽。这让凌隆沉下脸来,数次只是快速地回避好友的攻击,导致两人离镇北门越来越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