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凌隆和裴锦之留守的第一夜,房东婆婆披上黑斗篷,乘上停在后门巷弄里的马车,随即马车直直奔向巷底的灰墙,连马带车融入灰墙中,消失了。
谁也不知这座不起眼的小庄园,原来大有玄机,多少个暗夜里,神役司的道士役使的式神,在夜空中、在街头巷尾绕着圈子寻找裴锦之未果,竟是早有高人防范于未然。
不多时,马车在皇城左翼的甲子里坊某座豪宅后的巷弄再度出现。
皇城左右翼的甲乙两区,住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达官贵人,每一里坊都不到百户,毕竟这些富丽堂皇的庄园同时也占地广阔。
下了马车,黑斗篷下苍老的脸孔已恢复为年轻的脸庞,她走上台阶,张开右手掌在门板上画了几画,直到门板上闪现一道朱砂色符纹,门板才由内打开。
走进门内的同时,她拉下斗篷,让暗处的守卫确认她的容貌,身后,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式神关上了后门,接着她走进藏在这座后院假山内的暗道之中。
暗道并不是直达目的地,有许多岔路,但她的脚步并没有迟疑地在忽上忽下的密道内行进,直到来到一座两边架着火炬的麒辚兽影壁之前。
影壁后的守卫依旧目不斜视,她径自进入了影壁后的大厅。
大厅呈圆形拱顶,以特殊白色岩石所打造,加上十二根石柱全镶上硕大的稀世夜明珠,这座地底要塞才不那么阴森。厅内二十七张石椅围成一个圆,每张石椅椅背上与扶手刻着对应二十八宿的动物图腾,其中朱雀七宿的位置空着,玄武七宿加上她到了两个,白虎与青龙则全数到齐。
她显然是最后一个到的,但是没有任何人多说一句废话,她也径直在土蝠之位上就座。
在她到来之后,凌曦没多久也到了。
“抱歉啦,陪某位下棋下得久了。”他总是这么随兴且面露微笑。
凌曦坐在大厅里的石台之上,石台下是二十八宿缺少的第二十八张石椅原本该存在的空位,毕竟从这二十八宿创立以来,代表玄武七宿之首的木懈就是主子身边的护卫,即便这种场合也不会特别离开主子身边,因此洪福一如既往的立于凌曦身后,雪白的发往后梳拢,毫无余肉的结实身板站得笔挺,神态从容而慈样。
这二十八宿,是凌曦的外祖母,当今太皇太后的孪生妹妹,当年为了掌握国内外商业与军事的第一手讯息而创的。凌曦的外祖母嫁给开国主嫡系孙今川王,当年不只辅佐先帝顺利登基,也是孪生姊姊能稳坐后位的最佳帮手,身后将二十八宿交给手腕圆滑而机敏的长女昭宁,昭宁只生了凌曦一个儿子,二十八宿自然也成了他的下属。
坦白说,凌曦对于手下坚持以某种颜色或动物代表自己,感觉有点……呃,就像爷爷说的,中二!中二味十足啊!
但是呢,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么认人和分配任务十分方便。
可不是吗?二十八宿,代表的是二十八支密探队伍,当初外婆还定下每支队伍都是双队长制,两位队长得轮流回京接受召唤。
二十八的双倍是五十六,二十八支队伍又各在天南和地北,当主子的难道还能拿本名册逐页翻找,看着某个下属的脸半天想不出他姓啥名谁,还不一定记得他负责哪一区、上次见面时又分配了什么工作给他,这不是自扫威信吗?
所以这种代号其实非常方便,尤其又分为朱雀,青龙,白虎,玄武四组,看斗篷颜色就一目了然,对不擅长记小事的主事者来说真是相当贴心的设想。
刚接管二十八宿时,凌曦还是小鬼,但是已经展现一个心机重又爱看热闹的死小鬼本性,他重整二十八宿,依照他们的专长重新分配职务,再把他们分派到国内外各重要定点去,靠着贩卖消息赚了不少黑心钱和黑心人情。
既然是分派到国内外各处,有些地方相对的就优闲许多。例如朱雀七宿中的三宿,负责的是宝应区和与其隔着卫海的广延国,几十年来广延国因为与金陵隔着大漠与卫海,自身也物产丰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反而是双方跨海贸易做得如火如荼,凌曦当然也从中获利不少,所以尽管这几年需要更多人手对付藏浪山庄,他也没把驻扎在朱明城与广延国的朱雀三宿调到别处去。
毕竟,做任何大事,资金都是很重要的。
这次被召回的,主要是负责调查藏浪山庄的青龙七宿,以及奉命支持青龙七宿、并且深入长安区做特别调查的白虎七宿。至于一直留在帝京侍奉凌曦的玄武三宿,也因各自任务需要在场。
余下的玄武四宿、朱雀七宿,则是负责别的任务,不在召唤之列。
“这一次召你们回来是为了裴锦之……”凌曦看向白虎七宿。
披着白斗篷,坐在木狼位置上的男人随即起身,单膝下跪道:“禀主上,我们调查裴锦之的家人,仅仅得知裴氏夫妇来自北海的白京岛,裴悯之与裴锦之是在他们定居五棱镇以前便出生了,另外三个孩子则都是在五棱镇出生。”
“白京岛?”这个陌生又遥远的地方第一次被凌曦所注意,是在过去的调查中得知,二十多年前,藏浪山庄攻下了北海上这座没有太多利用价值的海盗之岛。
“是,就在藏浪山庄拿下了白京岛之后,裴氏夫妇便来到五棱镇。”
“这和瓦西里想活捉裴锦之有关系吗?”若是为了捉拿不愿归顺而逃亡的战俘,未免也太大费周章。
“主上恕罪,目前并没有查到更多。”
“看来答案可能在裴氏夫妇身上。”问题是,裴氏夫妇偏偏住在五棱镇——一方面是好事,因为有二伯和他那群朋友在,藏浪山庄难以对裴氏夫妇出手;另一方面也是坏事,正因为有二伯和他那群朋友在,想要从裴氏夫妇口中得到任何线索,就最好客气一点。
“必要的话,我会请堂哥带着裴锦之回五棱镇,顺道把一切查清楚,在这之前你们要全力保护裴氏夫妇与那三个孩子。”绝不能让瓦西里有机会拿裴锦之的家人做出威胁。
“遵命!”
“藏浪山庄那边,裴悯之可曾与你们有任何交涉?”凌曦看向青龙七宿。
“回主上……”青龙七宿个个神色凝重,火虎在一阵迟疑后才开口道:“依照主上吩咐,我们一开始便设法与裴悯之接触,但是每一个与裴悯之接触的兄弟……都死了,而且全都死无全尸。”
到底都是见过大风大浪,这样的消息只引来沉重的死寂,凌曦拧着眉,“总共接触多少次?在哪里接触?死了多少弟兄?”
火虎如实禀明后,他身边的月狐道:“火虎的人和我手下的式神一起搭档,瓦西里手下的道士和我们打成平手,据我们的式神回报,这些弟兄确确实实是裴悯之亲手杀死的,许多弟兄甚至连表明身分都来不及,就被发狂的裴悯之一刀毙命,最后将尸体破坏得残缺不堪。”
凌曦站了起来,步下台阶,“裴悯之在沦为瓦西里爪牙以前,已是神策军第一高手,所以深得陛下信任,令他执行机密任务。而据传只要成为闇血族,力量与速度超越一般人,功力会精进数倍,这也是为什么瓦西里偏爱将武功高强的好手同化为闇血族的原因。
“三年前遇害的裴悯之,以及不久前在万有楼被白蓉击毙的宗宣禾,都是瓦西里爱将,并列为九大高手,同时另一些不以武功见长的能人异士则被称为十二煞,地位在九大高手之下……试想,闇血族不老不死,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来精进自己的武功,甚至学习道术,假若那些闇血族,不只武功高强,还深谙道术,那天下岂有对手?但是自瓦西里来到金陵近七十年以来,他手下使用道术的闇血族能力始终在九大高手之下,为什么?是因为专精学习其中一样会更好吗?”
挑起的眉峰尽显凌曦的不以为然,“我曾经和兰玺讨论过,他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他们月獠一族在修习道术上也屡屡遭遇挫败,最后唯有放弃化身能力的族人才能在道术上突飞猛进。我猜想这一点在闇血族身上也许是同样的,闇血族要修炼道术,恐怕需要犠牲其它能力。”
“确实,神役司内被同化为闇血族的道士,身体几乎赢弱得无法再习武。”
“那么,与妖怪订契的巫士呢?”有人问道。
说到巫士,那是比道士更神秘的存在。据说两百年前,道士们大举消减妖怪,禁止人类与妖怪订契,巫士们自此不是深藏身与名,便是弃巫从道,二十八宿中唯一的巫士年事已高,继任者只修习武术,没有任何巫力,老巫士给凌曦的建议是往金陵国内保留最多巫颐传统的长安区去找能手,白虎七宿的任务也包括了寻找巫士,但也只是顺便,事实上凌曦怀疑金陵能与妖怪结契的巫士已经不存在。
不说神役司内的巫士几乎沦为耍猴戏讨贵族欢心的滑稽角色,就连瓦西里麾下那号称巫力强大的巫士都没人见过真面目呢!
“寻找巫士的任务还是得继续,到目前为止并不知道闇血族的巫士是否需要牺牲自己的体能,如果不需要,恐怕对我们会造成更大的威胁。”
“那么,裴悯之呢?”
凌曦在空着的石椅后站定,双手按在椅背上,显然已经有了定见。“当初我们没有太多范本能了解成为闇血族后究竟还有多少理智,所以裴悯之才值得我们冒险,如今看来最好暂且别轻举妄动,如果瓦西里对裴锦之志在必得,那么早晚裴悯之会自己找上我们,对裴锦之的守护此时来说更加重要。”
凌曦心里其实隐约有另一个想法。
这么多年来,瓦西里一直致力于网罗天下高手,以裴悯之都无法从他手中叛逃来看,将二十八宿同化为闇血族是更有利的做法吧?
尸体残缺,便无法成为闇血族,在此之前更是“仁慈”地一刀了结对手性命,这是否证明裴悯之仍拥有理智,只是还不足以反抗瓦西里?他是不是应该赌赌看,让裴悯之去见裴锦之和凌隆?
前提是,除了裴悯之,他得确定瓦西里其它的爪牙都有人牵制住。
“神役司方面呢?”他看向玄武七宿中,被他派去监视神役司的金牛。
“回主上,瓦西里派了人积极游说神役司内的练阵高手姚冲成为闇血族,虽然姚冲目前没有答应,但他早就帮助过藏浪山庄,日前更派出式神追拿裴锦之。”
神役司内究竟还剩多少活人?凌曦从来不认为成立神役司会是个好主意,但要拔掉神役司却非一朝一夕之事。“目前留在京城的牛宿、女宿人马,若与神役司内投靠瓦西里的道士对决的话,赢面多少?”
“我们绝无输的可能。”
“那么,暂时这样就够了。”凌曦喃喃道。
但就怕藏浪山庄派出强力支持!金牛道:“神役司最近向京兆尹提出了一项可疑的要求,主上可知?”
“关于七月一日庆典的事吗?”凌曦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他当然知道,而且是他拼命敲边鼓,京兆尹才核准。“我倒是很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眼神,让手下们面面相亲,只能在心里叹息。
凌曦接着跳到另一张空着的石椅上坐下,兴致高昂地道:“比起这个,我打算再会一会何世叹。”
这令人头疼的主子,想看热闹就算了,亲自涉险怎么行?底下立刻有人反对道:“万有楼出事那晚,不只禁军最后没找到他的人,隔天他就毫发无伤地出现在京城,此人实在可疑!请主上三思!”
更不用说,凌曦动用了二十八宿,甚至是请堂兄凌霄出马都查不出何世叹的来历,万一他是瓦西里的同路人呢?
凌曦搓着下巴,眯起的眼像慵懒的猫儿,“万有楼出事那天,有一件事让我在意很久——白蓉说,她巧遇何世叹时,因为何世叹告诉她自己是昭宁公主府的食客,因而取得白蓉的信任。”
这话让除了洪福以外的二十八宿大惊失色,偏偏凌曦笑得开心极了,“这代表什么呢?他知道白蓉的目的地是我家,恐怕还知道白蓉是黑冰的主人,也许对闇血族与月獠族的恩怨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会不会白蓉当年潜入藏浪山庄以黑冰摧毁紫剑令时,他刚好在场呢?”
“那么主上更不该冒险了!”
凌曦抬起食指让所有异议平静下来。
“你们一定猜想,何世叹是藏浪山庄的人吧?但是,别忘了他可是把跟着白蓉一同坠海而消失多年的黑冰拿到拍卖会上的卖家!假设藏浪山庄刻意拿黑冰引诱宿仇月獠族出手,拍卖会那天不会只派出宗宣禾和十二煞之一,不是吗?”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