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大伙儿酒喝多了,吵吵闹闹到连街上行人都侧目,裴锦之却是滴酒不沾地全身而退。
这时外头已是万家灯火,晚市都开始了,两旁店铺里新点上的、路上行人手上的灯笼,让夜色下的京城浸yin在缤纷却迷蒙的光影当中。
她在店里头写了信,用一文钱当跑腿费,拿给了流窜在这附近专偷外地人荷包的小乞儿,要他送到丙卯里坊虎军总部虎贲营里,营里留守的弟兄会来把酒醉的人带走。小乞儿欠裴锦之好几次人情,知道裴锦之随时能把他抓到牢里,自然不敢怠慢。
裴锦之没有立刻回到她的住所。这几天晚上,包括万有楼出事的那一夜,她都悄悄地来到庚戌里坊的贫民窟,藏身在废弃已久的猪舍内,守株待兔。
运河南方的庚、辛二区内,临近城墙的几处里坊,是京城最黑暗复杂的贫民区,其中庚戌和庚亥里坊两年前发生一场大火,官府不知为何只整治了南边的庚亥里坊,导致这里成为乞丐们的老巢,直到半年前频频有闹鬼的风声传出,现在连乞丐都不敢在此逗留。
据小乞儿给她的情报,她要找的人有时会在子夜前,在这座猪舍后方不远处的树下与一个蒙面人会面,每次会面的时间不定,因此她只能夜夜来此埋伏。
此人握有她兄长失踪的重大线索,为了找到兄长,再辛苦她都不以为意。
当蒙面人像幽魂一般突然出现时,裴锦之的信心动摇了。
目标出现后的情况她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次,最差的情况正如眼前,这个蒙面人实力远在她之上,她绝对无法同时对付他们二人!
只能在两人会面结束后跟踪她的目标了。
裴锦之更小心地隐去所有气息。
当她等待的人姗姗来迟,裴锦之握拳的手指甲掐进掌心,提醒自己千万要沉住气。
两人似乎没发现她,谈了一些裴锦之原本无心探听的事。
除了和大哥的下落有关的消息,她不想多管别的闲事,并非她冷血,而是知道自己的斤两。
可是她渐渐发现自己听到的秘密太过惊人……
“公爵对结果非常不满,神役司明明答应无论如何会让我们拿回『黑冰』,因为万有楼和朝廷都有你们的人,公爵才答应与你们合作,否则在万有楼内出手,对『藏浪山庄』原本就不利……”
当裴锦之听到了神役司,又听到了万有楼──万有楼在三天前的夜里才发生了骇人的屠杀案,隶属于朝廷的神役司难道和那场屠杀案有关?裴锦之原本小心隐去的气息,因为震惊与疑惑而有一瞬间的松懈。
“谁?”
糟了!裴锦之第一个反应是拔腿就跑。
杀气自身后袭来,裴锦之只能豁出去先设法逃生,但蒙面人的速度超出了她的想象,她被抓住衣襟,一个喘息之间,蒙面人已经单手勒住她颈子,将她钉在墙上。
“呵呵……我就说她一定会上钩的,不是吗?”
蒙面人身后的男人缓步走来,当他走出了阴影遮掩的范围,裴锦之瞪大眼看着男人在月色下,撕下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似曾相识,她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的脸孔。
怎么回事?裴锦之被勒得喘不过气,面对这急转直下的境遇完全模不着头绪。
蒙面人贴向裴锦之,用力地吸了口气,彷佛确认着她的气味。“没有错,是那个人的气味!即便过了快七十年,我也不会忘记……”
七十年?七十年前她还没出生呢!裴锦之想开口,但恐怕她得先想法子喘上一口气。
“希望这个礼物,能平息失去黑冰后公爵的怒气,也希望你能传达神役司与公爵合作的初衷没有任何改变。”扯下人皮面具的男人道。
蒙面人只是哼的一声,对神役司竟然得知公爵想生擒裴锦之的消息,进而利用裴锦之来化解失去黑冰后双方的信任危机感到不屑,对他们来说就算没有神役司,一个小小的禁军副尉,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活捉!
裴锦之奋力地想挣月兑箝制,奈何蒙面人对她拚尽吃女乃力气的挣扎不为所动。
“小姑娘,我劝妳安分点。”化作裴锦之的目标诱捕她的男人道,“妳应该庆幸,公爵下令要活捉妳,妳还是乖乖跟着这殭尸……咳,这位壮士一块儿离开吧。”
裴锦之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皮面具男是万有楼的管事之一。
但是,为何他们提到了神役司?
裴锦之悄悄地模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出其不意地朝蒙面人的双眼划去,奈何蒙面人反应实在快得惊人,她的手在中途被蒙面人另一手拦劫住。
这举动却惹恼了蒙面人,“臭女人!”他握住裴锦之手腕的掌一使力,令裴锦之吃痛地松开了匕首。
蒙面人抡起拳头就要让她吃吃苦头──
“喂!”
不该存在的……或者说,饶是武功深不可测的蒙面人都没察觉。
一个男人,容貌极为俊美,却一派吊儿郎当的男人,黑色劲装却外罩一件鲜艳至极的鲤鱼荷叶纹的半臂,在深夜里本当格外醒目,但这男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双手抱胸,神态慵懒地立于他们身后──三步近的地方!
简直难以置信的存在,蒙面人与万有楼的伙计脑袋甚至因惊诧出现短暂的空白,直到这男人一脸不爽地指着他们道。
“你们踩死了我的旺财!要怎么赔给我?”
“……”
虽然时机不对,但万有楼的伙计脸上表情差点令裴锦之笑出声。蒙面人虽看不到表情,估计也差不到哪去。
两人还当真低头看自己脚下。
就着稀薄月光,蒙面人倒是一眼就看见了……他刚才还真的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小雨蛙。
不对!这地方哪来雨蛙?
不等蒙面人和他的同伴作出反应,男人立刻又道:“这样好了,就把那女人赔给我当奴隶,爷就不跟你们计较踩死我爱蛙的血海深仇。”
“哪来装疯卖傻的浑小子?”万有楼的伙计率先回过神来,“你是她虎军的同伙?”
“啊?”来人一脸重听又迷糊,却让人咬牙切齿的装傻神情。
尽管这男人看似疯癫不正经,蒙面人却一点也不敢轻敌。
能够接近他三步以内却不让他察觉的活人,这男人是第一个。
他一手仍然掐住裴锦之,另一手却袭向男人。
又是那快得让寻常人难以招架的速度,可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却更快地以剑鞘尖端直击蒙面人掐住裴锦之那只手的虎口,剑柄则滑出剑鞘一寸,那一寸的剑锋不偏不倚划过蒙面人探向男子的右手腕。
仅仅如此,蒙面人便知道这男子绝不是他贪心地咬住裴锦之不放还能对付的角色;他原来傲慢地相信自己就算箝制住裴锦之,也能靠单手杀死这男人。
若是换作一般人,光是被男人用剑鞘敲击虎口,整只手只怕都要废掉。
倾注内力攻击必要穴道,却不伤及其他部位,需要极为迅速精准的攻击技巧,和诡妙深厚的内力。
更何况他是在电光石火间做出那一击!
而被剑刃划过的手腕,换成凡人,自然也要血流如注。
但,他不是凡人,穴道对他根本没有意义。蒙面人冷笑,将裴锦之丢给万有楼的伙计,“这女人要是跑了,就算在你们神役司头上。”
“什么?”万有楼的伙计跳脚,情急之下立刻抄出铁扇抵住裴锦之。
本以为会乘隙逃跑的裴锦之,却意外地有些怔忡,让万有楼的伙计不费吹灰之力就以铁扇限制了她的行动。
就在万有楼的伙计松了口气,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没好气地看守裴锦之时,裴锦之的心绪已经千回百转。
这个大路痴为何在此?
其实早在凌隆开口时,她立刻便认出了那声音。毕竟那种以慵懒的口吻理所当然地挑衅和欺负人的嗓音,她可是从小听到大,当她终于能看清楚凌隆的样貌,证明自己果然没听错。
这样的巧合让裴锦之错愕得脑海一片空白,直到她想起,凌隆虽然偶尔会回青阳城小住,但是他在京城确实还有一位堂弟,而很巧的,就是她顶头上司的上司,骠骑校尉凌曦──裴锦之可不曾向那位有皇室血统的凌校尉攀关系,认真说起来就这么一点牵强的关系还硬要装熟,这种难为情的事她可做不来──所以会在这里遇见这个大路痴,也就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喂!踩死我家旺财还恼羞成怒?我劝你们不要小看失去宠物的主人悲愤的心情啊……”
间不容发的激烈对决,但这男人偏偏还有心思胡言乱语。裴锦之一脸无语,却不得不承认那让她有点怀念。
还有,她记得,旺财是凌隆家里养的牧羊犬名字,旺财到处乱跑不回家时,她也会帮忙喂食,毕竟她本来就很喜欢动物,但这个男人有对着任何动物都喊旺财的莫名其妙习惯。
算了,眼前她该专心的是,让这个竟以为靠一柄铁扇就能箝制她的草包知道轻敌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