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散场已是傍晚时分,坐在马车上,苏绾宁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食盒,忽然心思一动,扬声吩咐道:“去东门巷。”
当初赵诚投亲到苏家,苏伯尧特地在东门巷为他置办了一处宅院让他安心读书。苏绾宁平时过去探望,苏伯尧也不多加约束,权当让两个小儿女培养感情。
苏绾宁领着鸾儿推开别院的大门,轻车熟路地往赵诚住的院子走去。
明明才是薄暮,主屋却已点了灯火,苏绾宁眉头微蹙,抬步走了过去,还没等她敲门便听见屋子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她脸色顿时一僵。
屋子里不只赵诚一人,还有一个女子!
“赵郎,我该走了?”
“珠儿,现在时辰还早呢,晚点儿我送妳回去。”赵诚的声音响起,带着无限的情意。
“你就不怕那苏家丫头突然杀过来,撞破咱俩的好事,嗯?”女子语带笑意,尾音似是能勾人魂魄。
“呵,今天是顾家那老太婆过寿的日子,她不会过来的,就算撞破了又如何,正好可以退亲。”
“那可是苏家的二小姐,你当真舍得?”
“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罢了,哪里比得上珠儿半分……”
交谈的声音被一种怪异的水声替代,苏绾宁僵硬地转过身,小脸绷得紧紧地走向院外石桌的方向。
鸾儿有些担心地看向主子,“姑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子里的动静平息,半晌,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一身青衣的赵诚出来打水,一眼就看到坐在院子里的苏绾宁主仆,脸色顿时一白。
“宁儿……”
苏绾宁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一脸惊慌的赵诚身上,勾唇浅浅一笑,“赵诚,退亲吧。”
“宁儿,妳听我解释!”赵诚看着苏绾宁,开口就想解释。
“赵诚,别让我瞧不起你,三日后,苏家,我等你来解除婚约。”
扶着鸾儿的手,苏绾宁缓缓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皎皎月色拉长她的身影,教赵诚下意识就想追上去。
只是还没等步子迈出去,一声娇滴滴的“赵郎”就从屋里传了出来,他注意到苏绾宁微微一顿的身形,再也没有追上去的勇气,只能转身回了屋子。
“赵郎,你怎么了?”坐在灯下的女子眉眼妩媚,看见失魂落魄的赵诚进来,脸上登时浮现出担忧来。
赵诚看着眼前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女子,再想起冷冷淡淡说要解除婚约的苏绾宁,近前执起女子的手,柔声道:“三日后我去苏家解除婚约,然后去妳家求亲。”
女子有些惊讶又有些欢喜,“赵郎!”
“只是我怕妳爹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女子勾了勾唇,牵着赵诚的手放到自己的小月复上,“有他在,我爹不会不答应的。”
“珠儿,我会一生一世对妳好的。”
这头,马车晃晃悠悠,苏绾宁忆起从前与赵诚相处的一幕幕,清溪泛舟、中秋赏灯、元宵猜谜,或是吟诗作对,或是畅游山水,她听他说着鸿鹄之志,听他倾诉丝丝情意,却没料到他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虽未至情深,可教人欺骗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鸾儿看着这样落寞的主子,心疼极了,“姑娘……姑娘妳别伤心,等回去咱们告诉老爷,让老爷把那人教训一顿,给妳好好出一口气。”
苏绾宁摇了摇头,道:“回去什么也别说,就让他顺顺利利的解除婚约好了。”
“姑娘……”鸾儿还是鸣不平,觉得这样实在太便宜那个负心的家伙了。
苏绾宁扯了扯唇,笑道:“妳家姑娘也没有那么喜欢那人,如今这样解除婚约各自安好也不错,总好过成了亲再发现这些糟心事。”
她一生所求不多,只求一心人共白首。
赵诚给不了,那便罢了,苦苦纠缠只是自掉身价。
鸾儿似是想明白了,又似是没有想明白,呆呆地点了点头。
苏绾宁挑开车帘,看到马车正好经过关记粥铺,看着门前飘摇的两个大红灯笼,想起那个张扬的女孩儿,她抿了抿唇,再次叮嘱鸾儿,“今儿傍晚的事也不许跟阿月提起。”
阿月那丫头脾气火爆,知道了肯定得找赵诚麻烦。而这赵诚来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她可不想阿月吃亏。
鸾儿再次点头,也记下了,“那也不能和鸢儿说了?”
“嗯。”苏绾宁说着笑了一声,“鸢儿知道了,也等于整个平阳都知道了。”
看着苏绾宁漾开欢悦的笑颜,鸾儿高高提起的心缓缓落下。
两日的时光飞逝,苏绾宁推开窗抬头望向皎皎月光,想起那日的光景,嘴角爬上一抹自嘲的笑意。
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蓦然想起这几日姊姊的失魂落魄,苏绾宁跳下软榻,穿着一身寝衣,随手拽了软枕就跑去苏绾平住的暖玉坞。
才入夜,苏绾平便把身边的婢女都遣退了,连一贯留在外间守夜的小竹也没留下,这会儿乍一听到有人敲门,苏绾平心一慌,随手把将将收拾好的包袱塞到箱笼里才去开门。
看到苏绾宁抱着软枕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时,苏绾平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温和地笑着将人拉进屋子,好笑地道:“这时辰妳这样子过来,难不成是作了恶梦不成?”
苏绾宁吸了吸鼻子,撇嘴道:“人家就是想姊姊了,想跟姊姊一起睡嘛。”
虽是夏夜,但晚风清凉带着一丝夜寒,苏绾平顺手给妹妹倒了一杯热茶,看着妹妹捧着茶啜饮的可爱模样,无奈道:“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爱撒娇,以后姊姊不在妳身边,妳要怎么办。”
“那将来姊姊不要嫁出去,咱们招个赘婿,长长久久地住在一起多好。”苏绾宁眨了眨眼睛提议,见姊姊神色怔然,苏绾宁垮了脸,“姊姊妳该不是嫌弃我了吧?”
苏绾平扯唇一笑,没有说话,只淡淡地摇了摇头。
见状,苏绾宁心满意得地抱着软枕走到姊姊的床榻边,将自己的枕头扔上去,踢掉绣花鞋就爬上床,一边还对苏绾平招手,“姊姊一起睡吧。”
“阿宁先睡,姊姊先去洗漱。”苏绾平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净房,过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出来,却发现妹妹还睁着一双杏眼坐在床榻上,不由失笑,“不是让妳先睡嘛,都困成这样了。”
苏绾宁揉了揉眼,秀气地打了个呵欠,“我要等姊姊一起。”
妹妹的黏人让苏绾平心里一咯噔,她悄悄地打量了妹妹一眼,见她露出小时候的憨态才松了一口气。
姊妹俩相对而卧,苏绾宁看着姊姊难掩愁色的面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小声地问道:“姊姊是不开心吗?”
自从顾老夫人的寿辰之日后,姊姊总是一个人愣愣的出神,有时候还会偷偷流眼泪。她不知道那天姊姊去找顾二少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猜一定不是好事情。看着日渐消瘦的姊姊,她想劝却不知从何提起。
苏绾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道:“小丫头胡说什么呢,姊姊哪里有不开心。”
“寿宴那日之后,姊姊就一直心事重重的……”
苏绾平微微一愣,叹了一口气,“姊姊只是担心以后的日子罢了。”
这两日她夜不成寐,窦靖离开前那一席话不断在耳边回响,那一滴从他眼角滑落的泪彷佛滴在她的心上,灼得她的心刺痛不已。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如今她已然有了抉择,可是面对茫茫前路,她的一颗心还是忍不住彷徨。
她还能挽回那个绝然走出她的天地的男人吗?
苏绾宁却把她的意思理解偏了,抱着她的胳膊安抚道:“有爹娘还有我和莫清在呢,不用担心,没有人敢欺负妳。”
苏绾平的身子微微地僵了僵,翻了个身背对苏绾宁轻声道:“嗯,夜深了,早点睡吧。”
屋子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苏绾宁在黑暗中盯着姊姊的背影看了一会就扛不住困意睡了过去。等到她的呼吸平稳,苏绾平才缓缓地睁眼侧过头看了一眼妹妹,轻声地唤了一声,见她睡得香甜了,便手撑被褥起身。
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苏绾平轻手轻脚地拿过搭在椸枷上的外衫,穿戴整齐后便去了外间,取了藏在箱笼里的包袱,挪着步子往房门走,走了一半又停下来,扭头看了一眼屏风后的床榻,遂改了方向先去小书房写了一封信函搁到苏绾宁的枕边,之后才背上包袱悄悄地模出府,一路奔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内,暖玉坞正房的屋门被人推开,小竹端着净面的水走进屋来,看了一眼屏风后床榻上隆起的一团,心里犯疑。
姑娘从来不是贪睡的,今儿怎么到了这个时辰还没有起身?
“姑娘,该起……二姑娘?”小竹看着床榻上睡得香甜的人儿,不由瞪大了眼睛,二姑娘不是歇在撷芳园嘛,怎么会在这里,她家姑娘呢?
小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椸枷,想起昨夜姑娘的反常,心里莫名一慌,转身就去开了雕花立柜,发现少了几套衣衫后,连忙走到床榻前将苏绾宁唤醒。
“小竹?”苏绾宁迷迷糊糊地看着一脸焦急的小竹,神思缓缓回笼,眨眨眼睛四处张望了一回,问道:“姊姊已经起来了吗?”她果然是一睡着就雷打不醒,居然连姊姊何时起身都不知道。
“二姑娘昨晚是和大姑娘一起睡的?”小竹问道,见她点头,小竹焦急地道:“我刚刚进来根本没有见到大姑娘的身影,连柜子里的衣物也少了。”
“什么?”苏绾宁一下子清醒过来,明白小竹话里的意思后,她心里一惊。姊姊带着衣物消失了,是离家出走?可是姊姊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苏绾宁百思不得其解,打算起身去寻苏夫人讨主意,手却碰到了一张信笺。
拆了信,苏绾宁一目十行地读完,整个人瞬间怔住了,手中的信掉到了地上也未察觉。
姊姊信上说要去找一个叫窦靖的人?窦靖是谁?
掀开被褥下了地,一把抓起信,苏绾宁急急忙忙地就要往外跑,却被小竹拉住。
小竹看着苏绾宁身上的寝衣,提醒道:“二姑娘还是先换身衣裳再出门吧。”
换了一身由鸢儿送来暖玉坞的衣裳以后,苏绾宁小跑着去了苏夫人的院子,一进门便急急忙忙道:“娘,姊姊不见了!”
可苏夫人并不在屋子里,正在替苏夫人打理妆盒的青蓉听见声音,掀帘从内室走了出来,见到一脸焦急的苏绾宁,便道:“二姑娘这是要见夫人?夫人才去了前面院子,据说适才赵公子登门求见呢。”
听见赵诚的名字,苏绾宁微微蹙了蹙眉,转而记起今天便是三日之约到期的日子,他果然如约来解除婚约了?
将捏在手里的信塞进袖子里,苏绾宁脚步匆匆转往前面的院子。
苏家正厅内,苏伯尧一脸震怒地看着面前的清瘦男子,气得双手都在颤抖,若不是苏夫人拦着,他几乎要冲上前去揪着赵诚的衣领骂他一顿。
苏伯尧指着赵诚,勉强压抑住满腔怒火,问道:“你要解除婚约总得给个说法,我苏家难道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要让你来这样折辱?”
三年前穷困潦倒的赵诚投亲到苏府,苏伯尧见他人穷志不穷,心生怜才之意,特地置办了别院给他,还专门请了大儒教他学问。众人都说,小女儿配给这穷酸书生是委屈了,他却守着信诺没有解除婚约,甚至还默许女儿与他接近培养感情。可是他没料到这赵诚如今还是一介白身就想着要解除婚约,他这是拿自己的女儿当什么了?
赵诚不知道苏绾宁有没有将那天的事情告诉苏伯尧,这会儿他心里敲着小鼓,抖着唇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身处潦倒,是苏家伸手相助,还认下了早年戏言的女圭女圭亲,如今他背信弃义要解除婚约,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忘恩负义。
赵诚心里也痛苦极了,走到如今这般田地怪不得旁人,是他抵不住寒窗之苦轻易教人勾了心魂,是他做下了对不起苏绾宁的事情。在被苏绾宁撞破之前,他还能坦然地拿着婚约坐等她及笄迎她过门,可那个傍晚……
解除婚约,失了苏家这个倚靠的确可惜,只是珠儿也出自高门大户,且她是独女,自己不管是娶是入赘,珠儿的一切都会是他的,而苏绾宁却不一样……
心里有了计较,那些痛苦彷佛也淡了些。
赵诚抬起头看向满面怒气的苏伯尧和一脸失望的苏夫人,缓缓开口道:“小侄出身潦倒,至今仍是一介白身,自知配不上宁……二姑娘,与其白白耽误二姑娘的好时光,不如就此解除婚约。小侄已经写好了退婚书,只等伯父过目。”
退婚书都备好了,赵诚这是铁了心要退亲。
苏伯尧气得身子发抖,正准备开口,就听见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爹,答应他,解除婚约吧。”
苏绾宁扶着鸾儿的手进了门,姣好的面庞上没有半分哀伤或怒色,那淡然的神色彷佛今日被退亲的人不是她一般。
赵诚看到这样漠然的苏绾宁,益发觉得自己这个亲退得对,不由悄悄地勾了勾嘴角。
苏伯尧这会儿顾不得赵诚,只看着女儿道:“宁儿,妳是认真的?”
这三年来,他冷眼瞧着,女儿对这门亲事并不怎么抵触,甚至还乐得与赵诚接近,如今怎么会……
苏绾宁侧了侧头,弯唇道:“应他退亲吧。”五个字,苏绾宁说得没有半分波澜。
苏伯尧没有在女儿脸上看出半点伤心之色,虽然心里纳闷,但是这会儿已经有了决断。
赵诚今日折腾了这么一出,他是不能再认下这个女婿了。
苏伯尧看向苏夫人,见她也点了点头,这才扭头看向有些局促不安地捧着退婚书的赵诚。一声冷笑从齿间逸出,苏伯尧冷嗤道:“就算是解除婚约,也轮不到你来写退婚书。”
接了赵诚写的退婚书,毁的便是女儿的名声,苏伯尧向来爱女如掌上明珠,怎肯让女儿受此折辱,他扬声吩咐道:“苏来,备笔墨纸砚。”
赵诚捏紧了手里那写了三天的退婚书,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赵家和苏家的最后半点儿情谊算是彻底没了,忽而忆起父母过世前的叮嘱,赵诚恍恍惚惚地垂下手,眼睁睁地看着苏伯尧写下退亲书。
一式两份退亲书,苏绾宁干脆的按下了手印,赵诚迟疑,苏伯尧却不容他后悔,吩咐苏来拉了他按下手印。
退亲书生效,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苏伯尧将其中一份退亲书掷在赵诚的脸上,冷声道:“自此,苏家和你赵诚再无瓜葛,门在那儿,赵公子请吧。”
赵诚呆呆地接住退亲书,鲜红的手印很是刺眼,他突然有些后悔想要开口挽回些什么,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教苏来喊来的小厮给扔出了苏家大门。
来来往往的人指指点点,赵诚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羞又臊地掩面遁走。
只是他才回到东门巷的别院不久,苏来就领着人上门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擅闯民宅吗?”
苏来看着梗着脖子叫嚣的赵诚,心里厌恶极了,十分不客气地笑道:“赵公子怕是忘了,这宅子是苏家的,如今苏家和赵公子一刀两断,老爷说了,这宅子便打理出来为二姑娘养些猫儿狗儿玩耍,不相干的人不愿走就只能打出去了。”
苏伯尧是青州平阳城出了名的大善人,却不是一个滥好人,更遑论赵诚今日堂而皇之地上门解除婚约,无异是一巴掌打在苏家人的脸上,人都欺负到自家头上了,再没有委屈自己的道理。一处小小的别院在苏伯尧眼里算不得什么,只是这赵诚膈应人,苏伯尧也半点也不会便宜他的。
苏来不留情面的话让赵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只能默默收拾了包袱走人。
赵诚被苏家人扫地出门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连着苏家和赵诚解除婚约的消息一起。
满城的百姓都说赵诚被猪油蒙了心,放着大好的亲事不要,自己作死,最后解除了婚约被人扫地出门也是自作自受。
当然也有人说苏家人嫌贫爱富,装了三年的好人装不下去了,才踢了赵诚出门。
众说纷纭,不过是为人们茶前饭后添了一些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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