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门后,霍骥几乎每天入宫面圣,所谈所言皆是剿灭倭寇一事。
欣然已经把梯子搬给他,但愿霍骥不负期望能为大燕朝堂贡献心力,顺利成就他曾经成就过的事。
安南王知道此事,高兴得连走路都在哼歌,有这么一个儿子在,霍家门楣肯定要恢复昔日荣景。
与安南王不同,霍骥的得意令柳氏眼红,不时把媳妇召过去“谈心”,虽然颇觉厌烦,欣然却耐心应付,反正不会太久了。
佟姑姑和秦公公已将人带往冀州安顿,留在欣然身边的只有席姑姑、玉双、玉屏三人。
那天的桃林密会带给席姑姑极大震撼,欣然之所以留下她,而不是佟姑姑,便是因为席姑姑比谁都见不得欣然受委屈,所以她定会助欣然顺利月兑离安南王府。
短短十数日,席姑姑在京城买下一间二进宅子,也一趟趟将欣然的嫁妆运出王府变卖,换成银票。
离开的准备工作顺风顺水地进行着,再过十七日……欣然看一眼还贴着大红囍字的房间,淡淡一笑。
她可以的,可以了断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
“姑娘,已经准备好了。”玉屏上前请示。
席姑姑带着最后两匣子珠宝出门,嫁妆只剩下木箱里的字画,以及桌椅床柜等大宗物什,到时候再挑选一些昂贵的摆饰带走也就差不多了。
“走吧。”
这趟出门,今晚恐怕无法回来,柳氏那里得找个好说词。
欣然领着玉屏出屋,令玉双留守,才刚走到院子竟意外遇见琴夫人,她是霍骥的亲生母亲。
在王府中,有关于琴夫人的说词是—— 胆小、怯懦、没出息,小门小户不敢相争。
可她的行径看在欣然眼里,觉得她才是个真正聪明的,偏安一隅不与人相交、不参与争斗,安安静静过日子,等儿子出息长进后自有她出头日。
琴夫人年近四十,许是性情平和婉顺,行为举止都带着温柔气质,看起来比柳氏年轻许多。她的容貌极好,霍骥是肖了她才生就一副好样貌。
上前,欣然屈膝为礼。“琴夫人安好。”
琴夫人细细打量燕欣然,一开始她并不喜欢她,一个用手段谋得婚姻的女子不值得高看,但这些日子……骥儿说,她与传言大不相同。
她不知道哪里不同,可是身为母亲,眼看着儿子意气风发,知道这是燕欣然的手笔,怎能不心生感激?且她不邀功、不骄傲,性格与云珊所言并不相同,她守礼遵礼,恪守媳妇之道,自嫁进安南王府后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或许……该换个角度看她。
“要出门?”琴夫人看一眼玉屏手上的包袱。
“是。”欣然微微一笑,简单回答。
“妳送来的糕点极好,一直没同妳道谢。”
“琴夫人客气了,这是媳妇该做的。”
琴夫人喜欢甜食,独居在小院里无事可做,成日琢磨各种点心作法,前世她开小食堂时琴夫人还曾经送她几张自己琢磨出来的食单,她极其疼爱旭儿、暄儿,认真说来他们背的第一首诗、认的第一个字都是琴夫人教的。
“听说那些糕点是妳身边丫头做的,本想跟妳要食单,既然妳要出门……”
“无妨,回头我让无双去见夫人。”
“那就多谢了,有空到我院子里坐坐吧。”
邀请?前世琴夫人花了年余时间考察自己,再加上旭儿、暄儿的出生,她才渐渐放下心结尝试接纳自己,现在才多久?
不过这是好事,她一直都喜欢琴夫人的坚毅与睿智,同她说说话,心里有再大的事儿都能搁下。
笑容浮上嘴角,欣然点头应下。
“时间不早,既然要出门,快点去请示王妃吧。”
“是。”
离开琴夫人,欣然心情有说不出的畅快,还以为此生要失之交臂的,没想到……趁着离开之前,多去看琴夫人几回吧。
一走进主院,柳氏看见欣然,连忙掩饰脸上不快。
欣然一眼发现,低头敛起笑意,上前问安。“媳妇给婆婆请安。”
“快起来,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些规矩。”柳氏拉着她坐下,着人泡茶。
“婆婆,大伯的事成了,古尚书说虽是八品小官,却是个肥差,不少人争着要。这两天大伯有空,去吏部办妥文书后就能上任,倘若大伯好好做事得上锋喜爱,再升个两级也是能的。”
乍听得欣然的话,柳氏掩不住的喜上眉梢,前一刻还对欣然满肚子不喜呢,她只晓得替霍骥张罗却没想想大伯、小叔,就说吧,娶个公主媳妇有啥用。
没想,她竟是错怪人家,原来真正的好事在后头呢。
过去王爷到处求爷爷、告女乃女乃想替儿子谋个一官半职,可那些当官的全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而现在……不错不错,有个公主媳妇帮忙张罗,谁还敢看不起安南王府。
“好媳妇,多亏妳上心。”
“这是媳妇该做的。”
安南王的长子霍评念书不行,参加科考无数次从未上榜过,不过人还算聪明,前世她曾让他帮着做生意,成绩不差。
“婆婆,听说今儿个李侍郎的妻子赵氏要到白云寺上香,媳妇与赵氏有几分交情,若是能托上李侍郎,小叔的事儿或许能有些眉目。”
欣然口气诚恳,却只是说说罢了。霍瑞不学无术、狡猾贪懒,吃喝嫖赌样样来,要是让这种人握住一点权力,肯定要鱼肉乡民。
连小儿子都有分?柳氏心情雀跃,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还等什么?快去。”
“白云寺有些远,怕是到那里都要天黑了,就算有什么话想说也不好急巴巴赶上,幸好听说赵氏要在那里待上几日,媳妇能不能住个几晚,再寻机会说话?”
“自然该这么办,快去吧。”柳氏急着把她往外赶,欣然顺势行礼告退。
走出王府大门,欣然随意撇头一看。
现在的王府寒酸,百余口人却只有两部马车、一顶轿,欣然要出门,哪有车马可坐?
深知这点,为出入方便,席姑姑买下房子后便添了辆马车,白日在王府附近守候。
坐上车,马鞭响起,车子缓缓前行。
今天,她要做两件事,两件相当重要的事。
算算日子就是这几天吧,巫镇东应该已经被关进牢狱,等待开堂用刑。
巫镇东是个书生,但考运不佳,连考两回都没考上举子,家道益发落魄,为此未婚妻不守婚约,嫁予县太爷独子。
嫁便嫁了,占住聘金不还也罢,巫镇东懂得忖度时势,哪会傻到与县太爷对峙。
偏偏未婚妻成亲后,入了洞房这才发现丈夫竟是兔唇、瘸腿的残缺人,出仕无望,直道被媒人欺骗,她气不过,三天两头在家里闹事。
夫妻吵架不甘他人事,可她竟攀扯上前未婚夫,说巫镇东相貌堂堂又有秀才身分,要是早知如此不如嫁给巫镇东……诸如此类的话。
她把巫镇东夸成一朵花,却哪里是心慕人家,只是因为气不过想要打压丈夫罢了。
可这些话太伤人自尊,而县太爷又是个护短的,不怪儿子、不怪媳妇,竟怪起“相貌堂堂”的巫镇东,于是罗织罪名抓人下狱,最后打断他的腿、毁掉他的容貌,真是无妄之灾。
前世,欣然在五个月后才遇见他,那时的巫镇东求生无门想跳河了此残生,是欣然救他、收容他,而他投桃报李,为她打下一片商业王国。
“公主,我们为什么要去瞿县?”玉屏不解。
巫镇东说过,他在谷雨那天失去右腿,于是她来了,在谷雨之前。
“那里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谁?奴婢认识吗?”
“去了便知。”
欣然不再回答,低头想着大皇兄昨日送来的信,他派人暗中跟踪燕历堂,确定他与梅云珊约好今日在富缘酒楼见面,所以……见面了吗?
燕历铭不想把事情捅到皇帝跟前,但妹妹那口气,他势必要为她出。
近日,父皇经常召霍骥进宫,商量讨伐倭寇之事,他跟着听过几回,确知父皇有意封他为五品小将,让他跟在吕将军身边学习一起出战南方。
他刻意寻机与霍骥交谈,几次下来证明欣儿所言不差,霍骥确实是个可造之才,日后很有机会称霸一方,谁能料得先机笼络上他,定能为自己添得助力。
这等好事,自然不能落到老三手上。
欣然不想与霍骥过日子,口气斩钉截铁,没有退让空间,母后再三劝慰,都劝不动她的坚定意念。
他懂,自小她就是这样的人,认定的事非要做到底,十匹马也拉不回,因此她认定母后是害死她亲娘之人便一路认到底,若不是听见老三与李公公的对话,母后这顶黑锅永远别想卸下。
假如欣然一路帮忙老三……光想象他就觉得头皮发麻。
深吸气,燕历铭等在慈宁宫外头,打算与霍骥来个不期而遇。
另一头,霍骥一离开御书房,皇后便召他觐见。
霍骥以为是欣然进宫,要他陪着回王府,没想到她根本不在宫里,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说服皇后为他与梅云珊赐婚。
皇后说:“听说两个月后,皇上想让你与吕将军一起到南方?”
“是,日期已经定下。”
“既然如此,你与梅姑娘的婚事尽快办了吧,至少你不在的时候,有人可以陪着欣然。梅姑娘是欣然的伴读,过去她们像亲姊妹似的,走到哪儿都要一块儿,往后两人在王府里生活,无事可以说说话,有事也能互相照应。”
云珊分明畏惧燕欣然,皇后怎会错觉两人像亲姊妹、感情深厚?
“是。”带着怀疑,他应下话。
告退后,霍骥便在慈宁宫外遇到燕历铭。
在御书房里议事时,他曾与燕历铭辩论过几回,两人观点不完全相同,但他们往往能够从对方的话中修正自己的观点。
几次下来他对燕历铭有些佩服,不管是他的行事、性格,还是他的知识见解,远远超过其他皇子。
“大皇子。”走到燕历铭跟前,霍骥拱手为礼。
“恰好在这里遇见你,免得我到处找,快走吧!”
“去哪里?”
“富缘酒楼。”
“去那里做什么?”
“有人想见你。”
见他?不会是……“是四皇子吗?”他皱眉问。
“哈,一猜就中,没错,他说今天非要把你给拉过去,得把话给讲清楚才让你走。”
霍骥苦脸,不晓得要怎么回答。
四皇子暗地请托让他说服皇上让他随军历练,可……他是哪号人物啊,这种事是他能提的吗?
可四皇子却说他是欣然的夫婿,欣然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爱屋及乌听过没?所以只要他开口,肯定没问题。
霍骥闻言登时额头三条线,他什么时候成了乌鸦?
“大皇子,这件事……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放心,有我呢。”
两人一路说一路往宫外走,连马车都备下了,可见得他们根本不让他有机会反对。
“大皇子能说服四皇子打消念头?”霍骥问。
“不,欣儿说的好,人生短短数十年,不恣意一回,难道非要活得憋屈?人活着就该做喜欢做、想做的事,别让外人的眼光束缚我们的。
“她老说野心没有不好,想飞没有不对,只要争取机会尽力往前跑,把梦想化为理想倾全力完成,便对得起自己的人生。”说完,他朝霍骥露出一张大笑脸。
“这是……欣然说的话?”
“没错,不过你放心,她心里有一条线,她不伤人、不害人,她不会让自己的快乐建构在别人的痛苦上。”
不伤人害人?那云珊受的委屈呢?
想起欣然、皇后以及梅云珊的话,霍骥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这些日子太忙,他忘记去黑枣胡同查查,倘若玉双的话是不是空穴来风……或许,他该换个角度审视燕欣然。
这几天回府,时辰已经晚了,他常常在转往书房的小径上看见她屋里的灯还亮着,他想敲开她的门,只是不知道在敲开之后该说些什么,道歉?感激?或是其他?
就这样矛盾着,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燕欣然,始终没办法推开两人之间的隔阂,而她似乎也没考虑再见他一面。
听说她从早到晚都很忙,成天伏在案前不知道在写什么,往往累得手臂举不起来了才放下笔。
自己的眼线告诉他,她正把嫁妆一点一点往外运,所以她说到做到,是真的打算搬到庄子上,把位置让给云珊?
见他不言不语,燕历铭又道:“所以今天咱们得来好好谋划,看看能用什么方法说服父皇放老四出去。”
心思纷乱,他胡乱点头,算是应下大皇子的话。
今天回去……找她谈谈吧,若她愿意,没有必要非搬出王府。
两刻钟后,霍骥和两个皇子在富缘酒楼的厢房里,点满满一桌酒菜。
那是燕历钧用来讨好霍骥的,依他看来,这件事只有霍骥开口才能解决。
三个人一面喝酒一面商量,正说得起劲时,燕历铭咦一声。
“怎么啦?”燕历钧问。
“那是不是老三?”燕历铭指着酒楼外面。
燕历钧侧身望去。“对耶,那个女的好面熟,谁啊?”
“是相府姑娘梅云珊,以前当过欣儿的伴读。”
“是她啊?我记得,动不动就掉金豆子的那个,成天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的,好像全天下人都对不起她似的,我记得欣儿还为她同别人吵过架,说是他们欺负梅云珊。”
“欣儿就是个冤大头,一条肠子通到底,看不出人家是拿她当枪使呢,掏心掏肺的把自己的名声都给赔进去,否则她的性情什么时候骄纵了?不过,老三怎么会和她搞在一块儿?”
“嘘……”燕历钧调皮地朝他们眨眨眼,说:“待我观来。”
他走出去不久后又走进来,用大拇指比比左边的墙壁,说:“我让小二领他们到隔壁厢房,恰恰好是在这间,如果是在那间……”他指指右边墙壁。“我就没辙了。”
说完,燕历钧拉开墙上那幅画,那里竟然有两个洞,燕历钧得意地拉着霍骥往洞前站去。
突地,燕欣然的声音在霍骥耳边响起。
我很抱歉,是我得到错误消息,误以为梅姑娘心系三皇兄不愿嫁你为妻,才会做出错误判断导致这样的结果。
莫非……霍骥不想偷窥,但架不住好奇举目往洞口望去。
厢房里,一男一女抱成团,嘴里说着甜言蜜语,燕历堂耐不住冲动在女子脸上亲一口,梅云珊羞答答地垂下头,脸颊红透。
燕历堂道:“云儿,委屈妳了,再等等,我一定会求父皇赐婚。”
“我只是个庶女,怎配得上三皇子?”
“在我眼里便是用十个嫡女来换妳,我也不肯,我心里除云儿外再也装不下别人。”
“多谢三皇子垂怜。”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牵着妳的手走上最尊贵的那个位置,我要许妳一世荣华。”
梅云珊靠在燕历堂胸口,柔声道:“云儿的心不大,只要有你,我便足够。”
两人情话绵绵,听得燕历钧想吐,他摇头退开,燕历铭立刻接上。
中间也不知道漏掉多少话,但当他一靠近,便听见燕历堂对梅云珊说:“妳要好生拢住霍骥,父皇最近频频见他,那人日后定有大造化,若能为我所用便能为我们扫除障碍。”
“放心,骥哥哥从小便待我不同一般,我要求什么他都会应下,骥哥哥再疼我不过,到时定能为三皇子所用。”
“妳也别太过得罪欣然,那丫头在父皇跟前能说得上话。”他还要用欣然呢。
“无妨,燕欣然性子直,我掉几滴眼泪,她就能把事情抹去。”
燕历堂又问:“梅相爷那边……”
“父亲到现在还没打算站位,许是因为皇帝风华正盛、龙体康健……”话有未竟之意。
燕历堂冷笑接话,“风华正盛、龙体康健吗?哼,但愿是。”
闻言,墙壁这端的燕历铭和霍骥皆变了脸色。
燕历铭忖度,燕历堂的口气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敢向父皇下手?
霍骥一颗心却像掉进冰窖似的,他的偏宠与信任,到头来……竟成了她手中的棋子?
不会的,云珊那样天真可爱的女子,她只是、只是……一时被燕历堂所惑,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
这天,霍骥快马进了梅府,不找梅云珊,直接找上梅老太爷传达皇后娘愿意赐婚一事。
梅老太爷并未太多考虑便允下霍骥,霍骥冷着眼,等待……燕历堂会出什么招。
老农坐在树下,看着树干上一颗颗硕大的果实,心里哀叹不已,子孙不孝哪。
妇人也跟着叹气,这两座山一卖,村里人肯定要嘲笑他们了。
可,无奈啊……没有钱,儿子捅下的楼子怎么办,难不成要眼睁睁看他被官府抓去?
这一家人姓孙,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女儿在前、儿子在后,女儿全外嫁了,剩下儿子在家里。
祖上辛苦一辈子挣下偌大家产,上千亩良田和两座山头,成就够惊人的了,曾经孙家是村子里的富户,没想到……果真是富不过三代,如今家里只剩七亩薄田和两座山。
这两座山有些奇怪,通常山林里会比平地凉爽,可他们的山偏偏比平地热上几分,过去山里多少还有些东西可以采收,偶尔村人会往山上跑,可十年前孙老爹被番人给欺骗买几百棵小树苗回来种。
说那些树结出来的果子比金子还矜贵,讲得像神仙果似的,因此孙老爹花大把银子雇人把两座山给整过、种上树苗。
结果呢?两年过后那些树确实开始开花结果,结出来的果子,外皮硬邦邦的,硬是敲开来,里头的果实酸得吓人,花了大把功夫挑到外头卖,但谁肯买哪。
只能丢着不理会,一年一年过去,果子掉落又长新苗,整座山都快被这些树占满,再没有村人肯上山。
孙老爹花钱大手大脚,和家里老三性格一个模样,这些年折腾不少生意,结果做一桩赔一桩,家里的地一块卖过一块,如今那几亩田再卖出去,全家人就得喝西北风啦,算来算去只能把脑子动到这两座山头上。
只是山地不好卖,就算人家买下还得雇人处理掉这些麻烦的树……想到这里,农夫和妇人异口同声又叹一口气。
“你说爹怎不消停些?”妇人埋怨。
“别总说爹,妳生的好儿子不也这副脾气。”农夫瞪老妻一眼。
“要不是爹宠着,能把老三宠成这副样子?”她吶吶地说着,一面从树干拔下一颗红色果实往旁边石头上用力敲上几下,把壳给剥了取出白色的果肉放进嘴里。“咦,这熟透的味道也还不差,要不今年咱们把果实摘下再卖看看?”
农夫无奈道:“爹不死心,都卖过好几年啦,赶一趟市集,忙一整天来回不过挣个二、三十文钱,去年还伤了脚,请一趟大夫花的钱都比赚的多。”
“这倒是。”两夫妇又望着满山果实,满脸的苦。
巡着记忆中的路径,欣然带着玉屏来到大林村。
大林村三面环山,东边那两座山温度特别高,阮阮说那是因为地热的关系,要不是有地热、水又多,此处偏凉,树哪能长得这么好。
跟在欣然身后,玉屏越走越慌,野草及腰,小径都快看不到踪迹啦,公主没事到这里要做什么?她忍不住抬手想问问公主要不要先回去,让车夫一起上来。
只是,手抬在半空中,片刻又垂下去。
再走上一段,她们终于来到林子前,抬眼看着满树的干生果,欣然笑开怀,终于找到了!
可可,让她富可敌国的好东西。
轻轻抚着树干上的可可果,欣然微瞇眼,笑意溢满眼底,和阮阮日夜奋斗的那段时光如今想起来仍旧甜蜜。虽然很忙很累,每天头沾枕便睡得不省人事,但有个目标可以追让她忘记了抱怨。
阮阮……她们很快就能够再见面……
“公主,这是什么东西?”玉屏问。她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果子。
“这叫可可树,从番邦进来的树种。”
“好奇怪,它的果子长在树干上。”
“这叫干生果,它的花直接开在树干上,授粉的不是蜜蜂而是蚂蚁、蚊子,正常来讲,每年的四到六月是结果期,但此地气温高,因此一年到头会不断开花、结果……”
她说着阮阮讲过的话,阮阮是她最好的老师,她教她做生意,做艺术蛋糕、巧克力、甜点,教她雕刻蔬果,做出与众不同的摆盘,让她的酒楼座无虚席,让她的小食堂一家家开张,也让喜欢甜食的琴夫人认同她这个媳妇。
她所有的好运,都在认识阮阮之后展开。
可惜阮阮一世不顺,在爱情中受到重创,性命又受她牵连。此生……再也不会了,她不允许自己在霍骥身上重蹈覆辙,也不允许阮阮在爱情里受伤,她会为她排除障碍,让她得偿所愿。
“果子能吃吗?”玉屏模模硬邦邦的果子,眉毛皱出一座山。
“可以,但酸酸的,味道不太好。”
“既然如此,没事种这么大一片,不是浪费地吗?”
“果肉不好吃,但种子有大用途呢,可以做巧克力、糖果、蛋糕,许多好东西。”
这些天欣然没闲着,她画出不少工具图纸送进铺子里,等着铁匠、木工做出来。
“巧克力是……”话说一半,玉屏住嘴,因为她家公主的魂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她傻傻地往前轻轻抚模每个果实,看公主那副模样,玉屏喃喃自语,“真有这么好哦?”
嗯,是再好不过的东西,欣然还记得阮阮看到这些树时,眼底的狂热。
时间已经不早,应该快点下山的,明天一早得到瞿州救下巫镇东。
但她舍不得,再绕一圈吧,再绕一圈、再多看几眼,看看前世的梦想、前世的喜悦。
缓步往前,农夫与妇人的对话落入耳际,欣然讶异,他们这么早就想卖掉这两座山?既然如此,怎会拖上大半年还没卖出?
那时候这件事是巫镇东处理的,她不清楚过程,然而……
是呀,谁知道可可是好东西呢,何况山坡地本就不利耕种又要处理掉这些树,确实会让人缺乏购买意愿。
欣然本打算救下巫镇东之后才带他过来买地,现在似乎……她能够自己处理。
扬起笑眉,她迎上前。
看着挡在路中间的女子,眉清目秀,漂亮得紧,她身穿绫罗绸缎,肯定不是平头百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贵女,这样的姑娘怎么会跑到这里,难道是迷路了?
农夫笑道:“姑娘,找不到下山的路吗?别担心,跟着大叔、大婶走,我们领妳下山。”
果真如巫镇东所说的是善良之户,良善天真,易受人骗。
那时巫镇东告诉她,孙家想卖这座山是为了还债,儿子与人合伙做生意,本钱还是向村人募集的,没想到合伙人跑掉留下他面对债务,孙家人不愿欠债,可是卖掉农地的话一家七口就得断粮了,只好动起这两座山的念头。
后来巫镇东不但请他们一家继续照看这两座可可林,还把孙三郎、孙五郎带在身边。
孙三郎脑筋动得快,只是缺乏阅历,教过几年后也颇有几分本事,她的生意从京城做到全国各地,徐县的生意就是孙三郎照管的,而孙五郎性格踏实勤奋,一直在巫镇东身边打下手。
“大叔、大婶,方才听说你们打算卖掉这两座山?”欣然直接问。
“唉,是啊,子孙不孝,若非不得已,谁会卖祖产。”农夫一叹再叹。
山后还埋着孙家祖先呢,孙老爹请大师看过说这两座山风水极好,什么都能卖,祖先长眠地万万不能卖掉,可眼前……也是千万个不得已。
欣然微微一笑,没接下他的感叹,单刀直入问:“不知大叔打算卖多少银子?”
这位姑娘想买?两夫妻互望对方一眼,这么顺利?是老天送来的贵人吗?他们不敢相信,农妇吶吶地比出手指头。“五百两。”
前世是以三百两成交,整整多出近一倍,或许是五百两没人买,慢慢把价钱降下来的吧,她可以杀价,也可以再等上半年,但她不想要事情出现变量。
尚未开口,农妇急忙从树上摘下一颗熟透的果实用力在石头上砸几下,掰开果子把果肉递到欣然跟前,强力推销。
“姑娘,妳试试,这可是番邦的果子,咱们这里很少人种,听说在番邦一颗果实要价一两银子呢。”
盛情难却,明知不好吃,欣然还是剥了一块白色果肉塞进嘴里。
玉屏见状也跟着试试。果实熟透,酸中带着微甜,比记忆中好吃得多。
看着孙大娘讨好的目光,欣然回答,“可以,不过我有条件。”
农夫皱眉,就晓得没这么好卖。“请姑娘说说。”
细细回想账目,她记得这两座山每年可出产数千斤的果实,当时阮阮是怎么做的?哦,是了……
“我不是务农的,不会种植果树,倘若我买下山地,往后还想烦请大叔大娘帮忙管理,自然我不会让大叔大婶白忙,只要你们将成熟的果子送到我家里,每送一斤就给大叔十五文工钱,行不?”
孙大叔瞠大双眼,十五文?父亲送到市集卖还没这个价呢,这不等于、不等于……人家买了山,还把果树送给自己?
贪得无厌哪,这种事他做不来,孙大叔清两下喉咙,按捺下满肚子兴奋,道:“就十文钱吧,不过我有个请求,不知道姑娘允不允?”
一喊价便差上五文钱,以五千斤来记就少赚二十五两,明明不是富裕人,行事却如此大方,难怪巫镇东对孙家人另眼相看。
“大叔说说看。”
“后山有几座坟,是我们孙家祖先埋骨的地方,姑娘买下地后,能不能宽限一点时间让我们再找块风水好的地方移坟。”只是现在他们手中的银子,还债也就刚好,想找风水宝地恐怕得再等等。
欣然笑瞇眼,道:“无妨,不移也没关系。”
“这可不行,自家祖先住在别人家地里像赁房子似的,祖先住得不安稳,我们的心也不舒坦。”
“也好,不过我不差这点银子,还是十三文一斤吧,如果大叔觉得划算,山上还有不少空地,闲暇之际可以多垦些地,再多种一些可可树。”
孙大叔猛点头,原来这树的名字叫可可啊,难怪姑娘肯买,人家见多识广,方才晓得这是好东西呢。
“没问题,如果姑娘已经决定,要不我们先到里正家中立契书,等地过户到姑娘名下之后,姑娘再给我们银子。”
“也行,立契书时我先付两百两,等过完户再把余款付给大叔,您说好不?”
“好,姑娘这么大方干脆,哪有不好的。”
孙大叔点头如捣蒜,今儿个这趟上山肯定是孙家祖先庇佑,让他们能够顺利度过难关。
下山后,他们在里正跟前立下契约,眼看时间不早,孙家本想留欣然吃饭过夜,但欣然生怕耽误时辰便早早告辞上路。
“巫镇东,你还不招认?”
惊堂木一拍,站在衙门外围观的百姓心中一呛,气势真吓人哪。
“钱不是我偷的,我要招认什么?”
“好,我倒要看你的嘴有多硬,来人,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看着县太爷粗糙的办案手法,欣然一把火气窜上,推开人群想出面主持正义,这时一个醇厚沉稳的声音出现——
“且慢!”
人群自动分开,男子从人群后头走上前,衙役看着他,高举木杖问:“你是谁?可知这是县太爷办案。”
自从霍骥出现那刻,欣然目光就定在他身上,他怎么来了?他不是该待在御书房里与父皇讨论靖南肃北大事?
欣然以为霍骥没发现自己,悄悄退后一步隐没在人群中。
“办案?怎么听起来更像屈打成招、草菅人命?”霍骥冷嘲热讽。
“你到底是谁?”
他没回答,大步走向衙门口,朝欣然走去,他的身高惊人、气势惊人,连似笑非笑的表情都会让不由自主想要退开三大步。
转眼,欣然身边的百姓全都退开,只留下她,显目的站在人群之外。
“玉华公主在此。”冷不防地,霍骥扬声一喊。
衙役们面面相觑,县太爷更是闻风下堂奔到门前,他眼底带着怀疑。
但欣然气度十足,举手投足确实不像普通女子,县太爷正想开口求证,欣然已示意玉屏将自己的宝印呈上。
县太爷看一眼,吓得双膝落地,磕头不止。
霍骥向欣然伸出手臂,她犹豫片刻,将手搭上。
两人双双进入公堂,霍骥本想让她坐到县太爷位置,但她摇摇头,霍骥便当仁不让坐上那个位置。
“师爷,把此案复述一回。”霍骥下令。
怎么好端端地来了个公主?师爷与县太爷对视一眼,谁也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不过师爷还是把诉状递给公主,再讲解一次案情。
“被告巫镇东是本地秀才,然两袖清风、家徒四壁,生活无以为继。数日前邻居吴易发现丢失一只荷包,里头有五十两,遍寻不着,有人道亲眼见巫镇东曾悄悄潜入吴家。
“吴易报官,县太爷亲自带人查案,在巫家找到吴易的荷包,罪证确凿,无奈巫镇东不认罪,青天大老爷只好命人打他板子。”
欣然想翻白眼,这样子判案都能叫做青天大老爷?是青天大老爷太好当,还是师爷谄媚过度?
师爷见霍骥不说话,连忙把荷包送上。“此为呈堂证物。”
他看一眼跪在堂下的吴易,再看看荷包,问:“吴易家中以什么为生?”
“回大爷,小的以磨刀为业。”
“一月收入多少?”
“约七、八百文,好的时候能够收到近一两银子。”他昂首挺胸,脸带傲气。
现在的长工,一日工资约十五到二十文,看天吃饭的农人就更差了,还有不少人一辈子没见过银锭长什么模样,比起他们,吴易确实有骄傲本钱。
“这荷包是谁给你做的?”
“是我妻子,妻子手艺好,绣出来的物什,许多布庄都抢着要。”
“想来,你家收入不差,怎么穿着麻布衣?就算不穿绸缎,好歹也穿穿棉衣。”
“衣服不过用来蔽体,我们又不是高门大户,干么讲究那个派头?我与妻子俭省习惯,把赚的钱一点一点攒起来,这不,辛辛苦苦攒下五十两本打算到乡下买十亩田租给农人耕作,每年赚点粮米稻谷贴补家用,哪想碰上这个黑心肝的,竟不声不响偷走我们的银子。
“巫镇东,那可是我们的血汗钱,亏你还读过书,难怪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吴易洋洋洒洒说上一大篇,说得县太爷接连点头,抚着一把山羊胡子,笑弯了眼睛。
霍骥抿唇,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让人寻不着破绽,可便是如此才更教人疑心,一个磨刀匠进了公堂非但不紧张畏缩,还振振有词?连仗义每多屠狗辈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不简单哪。
他本想指控吴易磨刀为业,身边怎么会有五十两,可他说了收入、说妻子手艺,又说自己抠门,好不容易积攒五十两,这话寻不出差错。
他本想说,吴易身穿麻衣却用绸缎做荷包不合理,可他的妻子与布庄有交易,得些碎布做荷包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
霍骥与欣然对视,微哂,两人没有对话却都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
她也想到了?
霍骥打开荷包,将盘子立起,遮挡吴易视线。他趁机拿出自己的荷包,将里面的银票和银锭倒出来,银锭倒在桌面上,发出撞击声,他又假意点数片刻,放下盘子,将桌上的东西盖住。
他问:“吴易,你的荷包里有多少银锭子?”
这一问,吴易傻了,荷包是县太爷偷偷放进巫镇东床铺底下的,他怎会晓得里头有多少银锭子?
吴易匆匆与县太爷对望,县太爷连忙抢话,怒指师爷说:“张师爷,莫非你拿错证物,荷包里怎么会有银锭子?”
欲盖弥彰啊,就算霍骥不知道此事有首尾,县太爷这一出声也摆明此事与他有关。
霍骥也不制止他,只是轻轻拿起桌案上的墨锭往县太爷身上丢去,这一丢准头十足,封住他的穴道,顿时县太爷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霍骥又问:“既然没有银锭子,那么你来说说里头有几张银票?面额多少?”
吴易下意识又往县太爷望去,这会儿他发不出声音,只好右手比出一根食指,左手比了个五。
吴易意会,答,“回大爷,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你确定,要不要想清楚再说?”
又想诈他?他又不傻,吴易沾沾自喜地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会记错,我确定,就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霍骥勾起眉毛,当着他的面打开证物荷包,抽出五张十两的银票。
顿时,吴易和县太爷脸色青白交加。
霍骥缓声道:“做伪证意图陷人入罪,按大燕律例要打二十大板,来人啊,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衙役不想上前,但是看到公主高坐,那可是皇帝的女儿啊,谁敢不听令?只好一个个硬着头皮上前。
霍骥看一眼衙役,冷冷说道:“往死里打,人没死,就轮到你们挨板子。”
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被往外拖的吴易大声喊,“冤枉啊、冤枉啊!大爷,是县太爷让我这么做的!一切都是县太爷的主意,小公子与巫镇东有夺妻之恨……”
霍骥还是等板子打过十下之后,才开口,“把人拉进来。”
这次吴易招了,从头到尾招得清清楚楚,县太爷被摘掉乌纱帽,入狱等待判决。
百姓听说平日里鱼肉乡民,要钱要得凶的县太爷入狱,一个个交口称赞把玉华公主捧成日月星辰。
巫镇东无罪,当庭释放,欣然找了个空档私下问:“你可愿意为我做事?”
经过此事,巫镇东明白无钱无身分,连保护自己都没有立场,于是他点头。
欣然露出灿烂笑靥,第一个战将出线,接下来……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她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