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在蔓延,像是被什么不断反复碾过似的,强烈撞击,不断折腾她的身子。
怎会这样痛?刽子手大刀一下,身首分离,没道理这么疼呀?
她盼望死亡,渴盼大刀落下,渴盼一缕幽魂走进黄泉路,因为她的旭儿、暄儿早她一步而去,她担心他们等太久会心生恐惧,才六岁的孩子呀……
疼痛不止,她缓缓张开紧闭双眼。
但……入目的红?红烛、红帘、红幔、红……囍字?怎么会这样?怎不是阴风阵阵,而是暖意缱绻?
男子在她身上不停驰骋,彷佛要发泄全身精力似的,她企图推开他,但他像石杵、像一堵厚墙推移不动,凝目细望,他迷醉的表情映入欣然眼底……
是他……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这一刻,心脏猛地紧缩,欣然有抱头痛哭的。
她茫然地看着屋梁,怎么会没死?怎么会回到成亲这一夜?
这算什么?上天恩赐?如果恩赐,为什么不让她回到成亲前,不让她回到未识霍骥之前?
短暂的清醒让她蓄起满月复怨恨,她与他之间到底有多少恩怨,才会教两人一世、两世纠缠难解?
他压住她的身子刚硬灼热,她的心却一寸寸发凉。
这算什么呢?一再将她推入地狱,很好玩吗?
霍骥一阵微颤,暖流进入她的身体,她不确定这是第几次。
前世,她吸入迷香,他喝下药,洞房花烛夜反复折腾,她昏昏睡睡、无力挣扎,而他在她身上尽情发泄。
这是两人之间仅有的一夜,也是在这个晚上,她有了一双儿子。
他们已经在她身体里了吗?倘若大错尚未铸下,倘若还有机会改变,倘若要彻底斩断两人的牵连……
她必须逃跑,必须远离这个男人。
对,逃吧!跑得远远的,跑出这个男人的世界,跑到再也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天地,她才能自在生活、自在呼吸。
念头起,欣然用尽所有力气试图将他推开。但情况一如前生,她全身绵软无力,推着他的掌心反倒像在抚模他的纹路肌理,想唤人相救,但发出的声音却像申吟。
怎么办?警钟不断在脑海里敲响,她无能为力。
她试图让脑筋清醒,试图解除状况,但是片刻后……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头脑越来越昏,胸口的气息变得缓慢,思绪渐渐中断……
昏睡前的最后意识,是他再度进入她的身体。
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地再度睁开眼,欣然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像被人大卸几百块,再也组合不起来。
她死了吗?如果死了……天,她得快点找到旭儿和暄儿,不能教他们等太久,与儿子约定的事,她从未失约过。
猛然张开双眼,她没看到黄泉路、没找到儿子,只见到一屋子铺天盖地的红,以及霍骥愤怒、充满红丝的双眼。
他也到了?一家团聚?
不对!眼前的霍骥太年轻也太愤怒,他身上没有自战争中磨炼出的沉稳与威严,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极……那一夜……
等等!在怀疑犹豫间,欣然舌忝舌忝干涸的双唇,缓缓转头,当目光对上窗棂上的囍字时,心头一震,她想起来了……
昨夜,她回到七年前,与他再次经历洞房花烛夜。
一样的药、一样的迷香、一样的过程,她在醒醒睡睡间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
她记得自己怨恨过,怨上天既然愿意让她重新来过,为什么偏偏让她回到昨夜?她记得自己企图逃跑,然而虚弱无力的身子让她月兑离不了泥淖,所以……无数片段在脑海中浮上。
前世的这天,他认定是她下的药,于是两人争执大吵,于是他扭头转身、密会情人,于是他再没进过这个房间……独守空闺,是从这天起的头。
望着他忿忿不平的视线,心瞬间疲惫,她不想重复相同的过去。
缓缓吸气、深深吐气,她试着平静,试着不让自己恐惧,视线却不经意滑过他的脸,原本不想看的,但他的眉眼、他的鼻唇,他深邃中带着桀骜的眸光,在短短数息间又烙进她的心。
欣然怦然心动,胸口止不住的撞击声响起。怎么办?无可救药了吗?为什么单单一眼又教他入侵?
望着一语不发的欣然,霍骥的愤怒累积到喉咙,火气窜上脑袋。
她凭什么以为他是可以轻易被摆布的男人?是谁给她的自信,让她有恃无恐?
狠狠咬上后槽牙,他发誓,会教她后悔一辈子!
又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愤怒,前世的欣然不解,但是今生……有了经验,她知道他是多么固执的男人。
下一刻,他冷冽的声音吐出熟悉的话语。“是妳下的药。”
是肯定句,不带疑问成分,未审先判,这是他一惯对她做的事。他认定她狡猾奸诈,认定她无所不用其极,只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那时他是怎么说的?哦,她记起来了,他说:“你们宫里的女人……”
字面上没有谬误,她确实是宫里的女人,只不过口气里的鄙夷憎恶让人难受。
宫里的女人是什么模样?权谋纵横、心机算计?步步花开妖娆,句句暗藏玄机?
他错了,她不狡猾奸诈,她习惯明枪明箭,习惯把目的明摆在脸庞,被父皇宠大的孩子不需要权谋算计就能达到目的,她何必费这种心?
也许就是输在这里,比起善于在暗地操作的梅云珊,她的手段太低阶。
迎视他的愤怒,欣然考虑该怎么做,像过去那样解释、辩驳,找出十种说法来证明自己不需要那么做?
但那么努力的解释有用吗?没用,她说破嘴,换来的是他的不屑鄙视,他仍坚信是她下的手,只是增强了争执,只是让他在认定她狡猾奸诈之后,又相信她牙尖嘴利,所言所语不可尽信。
经验教过她,别做多余的事,她不是不知道霍骥这个人多么固执,认定的事何曾改变?
他认定梅云珊便一心一意以诚相待,即便她嫁给燕历堂亦是爱屋及乌,倾力相助,他用尽才能心力将她捧上后位,最终……
认真想来,霍骥和她一样,是个愚蠢又可怜的家伙。
只是,尘世间攘攘不息,为生存、为名誉、为权势、为爱情……一个个耗尽心力,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细细究竟,谁没有可怜委屈?
一世碌碌,让她看透世间兜兜转转、起起落落,到头来,是你的想甩也甩不掉,不是你的再兜也揽不了。
霍骥不是她燕欣然的,不管前世或者今生。所以她不要重复过往,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更不要与之争辩。
浅浅笑开,欣然放弃解释,认下他的指控。
“对,是我。”她回答。
“为什么?”
“很难理解吗?为面子、骄傲、自尊,为了顺利在霍家后院立足生存。”她的口气很淡,却隐含对自己的嘲讽。
他听出来也看出来了,她望着自己的双眸没有过去的狂热,她的脸庞失去兴奋激情,她对他……冷淡得像个陌生人。
什么理由让她在处心积虑嫁进霍府后,态度大转变?因为欲擒故纵?她正在酝酿下一波阴谋?
想证实什么似的,霍骥又问:“这么做,对妳有什么好处?”
“人要脸、树要皮,我要的不过是一块遮羞布,你不至于连这个都舍不得吧?”
遮羞布?她怎能如此云淡风轻?霍骥不轻易发怒的,但他被惹火了,什么事在她眼里都是理所当然?
知不知道她的任性改变他的命运,知不知道云珊因为她的恣意而受伤,她只看得见自己、只想着自己,从不考虑别人的心情?
真是个再自私不过的女子,偏偏他得和这种人牵扯一世!
他不是刻薄的男人,但想起云珊的眼泪哀伤,他抑不住刻薄。
霍骥咬牙,放任自己对她残忍。“如果妳只想要一条遮羞布,相信不少男人愿意毛遂自荐,请问,为什么非我不可?”
为什么非他不可?这话,她也问过自己无数次。
是中蛊?是命运注定?不知道,她问过一辈子、盼过一辈子,直到冰冷的刀锋落下也解不出答案。
她冷笑讽刺。“所以你该感到荣幸。”
荣幸?对,他真是荣幸啊,荣幸被她二度算计,荣幸因为她而身不由己,荣幸因她计划改变……哈哈,他真真是太荣幸了!
霍骥咬牙切齿,欣然两句话在他心底烧出一团旺火,紧握拳头,他道:“往后有这种『荣幸』,还望公主万万不要眷顾我,若有别的男人愿意承受,在下乐观其成。”
意思是他不介意戴绿帽?他乐观其成?在他眼里,她就是青楼妓女、婬娃荡妇?天,他就这么看轻她?
不对,不仅仅是看轻,他是恨她吧,恨她毁了他与梅云珊的爱情婚姻,恨她破坏他对未来的想望,便是这般深沉的憎恨,令她付出再大努力也得不到回报。
因为憎恨,无法回心转意;因为憎恨,无法多看她一眼;因为憎恨,无法喜欢旭儿、暄儿,他对她的漠视、折辱……通通是因为太恨……
燕欣然,妳怎么活了一辈子,卑微了一辈子,才晓得自己面对的是他永远放不开的厌恨?
她居然傻到相信尽心会有希望,努力能够获得改变,居然蠢到认定他会心疼她的牺牲,当光阴推动、环境改变,他会愿意转身看看背后那个深爱自己的女人。
真是笨到无可救药……
欣然瞠大眼睛,她要把他的怨恨看得仔仔细细,要用力提醒自己,不属于自己的男人,千万别贪心。
吞下哽咽,她逼迫自己,将残余的爱恋断得干净。
“不说话?”他不喜欢她的沉默。
“你在意我说什么吗?”于他而言,她说的话不是狡辩,就是为了促成某个阴谋而生,她在他心中已经定型,她是他的对手敌人。
“不在意。”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愿意向你承认,坚持嫁给你是我错了,既然你已经『慷慨』的给过我遮羞布,往后你可以不见我、不进这扇门,我保证绝对不找你麻烦。”
她认错?她不找他麻烦?不对,她想尽办法嫁进来,怎可能就此放弃?这不是他认知中的燕欣然。
她任性骄纵,有个皇帝父亲让她有足够本钱使所有人听令于她,她喜欢折服他人、逼迫他人,凡想要的就必须得到手,她是个让人厌烦的女子,只是……
她不吵不闹,清澈的眸光淡淡地定在他脸上,她没说话,嘴角甚至带着笑意,他却看见她的……绝望?
绝望?在她三番两次追求被拒时,她不曾绝望;在她想尽办法接近,他却千方百计泼冷水时,她不曾绝望。她那样骄傲跋扈的女子,却在嫁给他的第二天清晨绝望?
他不懂她,一点都不懂。
欣然不想面对霍骥的审视,随便他怎么想象,她必须学着不在乎,必须试着把他从心中摘除。
“来人。”她扬声喊。
席姑姑推门进来,看一眼对峙中的新婚夫妻,垂眉站在桌旁。
“备水,该到前头认亲了。”欣然道。
“是。”席姑姑出去吩咐下人。
恍然大悟,霍骥嘴角扬起意味不明的笑,原来是为这出?她以为认错服软,他就会低头陪她去认亲?是啊……她不是说过吗,什么都不要,就要遮羞布。
差一点点啊,差一点又被她算计,面对这样的女子,他必须更小心。
冷冷丢下一声轻哼,随意套上衣服,霍骥不看她一眼,匆匆离开喜房。
欣然并不期待他会陪自己认亲,只是再度看见他决然的背影,还是抑不住地黯然……
闭上眼、用力吸气,她告诉自己再不能受他影响,重生后的燕欣然怎能重复抑郁哀伤?面对铜镜,她逼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洗漱、上妆,换过新裁的衣裳,她不允许自己懦弱。
如果重生的时间点是错的,那么她便倾全力扳正错误,此生她再不让刽子手手上那把刀悬于颈上。
没人带领,欣然却熟门熟路地走往前厅。前世,这条路走过千百次,哪里种什么花、哪里靠近什么院,她一清二楚。
玉屏、玉双跟在身后,她们是从小就在欣然身边服侍的宫女。
由此可知,皇帝多么心疼她,即便这桩婚姻的起因是一桩丑闻,皇帝还是高高兴兴的把女儿嫁出去,因为女儿喜欢,其他的都不要紧。
于是两百多抬嫁妆,上百人陪嫁,皇帝只恨不能给得再多。
对此,皇后笑道:“欣然出嫁,把皇上的小金库全给掏空啦!”
听见皇后说笑,皇帝道:“这倒是,要不,从妳的小金库也倒腾一些出来?”
皇后没有半点犹豫,大大方方给了。
想到这里,欣然苦笑摇头,自己真是识人不明,谬误太甚,错把蛇蝎作闺蜜,错将虚伪当真心,不仅错认霍骥,也错认燕历堂、错认大皇兄、错认皇后娘娘。
她偏信李公公的话,认定母亲早产身亡与皇后月兑不了关系,她怨恨皇后多年,处处与她作对,直到燕历堂坐上龙椅,李公公摇身变成总管太监,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李公公是燕历堂的人。
李公公在她耳边道尽谗言,令她疏远皇后娘娘及娘娘所出的大皇兄与四皇兄,处处袒护“身分卑微、生母早夭、与自己同病相怜”的燕历堂。
父皇对三皇兄另眼相待,何尝没有她的因素。
三皇兄欲成大事便缺不了金钱,确定霍骥加入三皇子阵营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将大把大把银票透过李公公送到霍骥手上,她悉心尽力助三皇兄成事,以为能换得霍骥受重用,一旦三皇兄登基,霍骥便是从龙之功,谁知结局与她想象的迥然不同。
一声妒忌,妒忌霍骥与梅云珊之间的感情,一句功高震主,害怕霍骥的才能本事,然后换来整个家族、数百人身首分离的命运……
不会了,她再不会给燕历堂任何机会,她对天发誓!
一路走来,现在的安南王府不济,宅邸虽大却败落得严重,园子里的杂草快没过人的脚去,除那一排桂花和掉了漆的斑驳水阁,竟无其他的景色可以看,池塘里残荷仍在,满树枯枝无人修剪。
那年她走过同样的路,满心欷歔,暗自下决定要想尽办法恢复安南王府的旧日光景,为了霍骥的面子和里子。
而今触目所及依旧是一片灰败,但欣然冷冷一笑,眉目飞扬。
安南王府与她何干?
脚步依旧轻快,笑容依然灿烂。原来,换一种心情,所见所受便截然不同。
玉双在她耳畔道:“公主,外头都说安南王府是个空壳子,看来果真没说错,冷宫大约都要比这里好些。”
她不平哪,公主怎会看上这户人家,虽说姑爷模样长得好,可男人光靠一张脸能吃得饱吗?何况姑爷连个官位都没有,日后不晓得要借公主多少助力才能活出个人样儿。
欣然点点头,这是大实话,安南王府早已没落,爵位世袭五代,到霍骥这一代就没了。
霍家子弟无人以科考出仕,只能砸钱买几个七、八品小官做做,既是砸钱买来的官位,哪里会想到为百姓谋福,在地方做出政绩?自然是有钱贪钱、有利图利。
年轻子弟行事无成、不思长进,两颗眼珠子除了钱,只能盯着那个已经到头的爵位,深怕比旁人少啃两口好处,这样的安南王府,到最后燕历堂居然能在他们头上安一个通敌叛国的大罪,未免太抬举他们。
走进厅里,黑压压的一片到处都是人,欣然目光转一圈,没见到霍骥的亲生母亲琴夫人,一样呀,与前世一个模样……
只是,她还期待什么不同?
琴夫人并不是普通姨娘,她是平妻,有资格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甚至能在安南王身边占个座位,之所以缺席是刻意摆明态度—— 不接受她这个媳妇。
欣然能够理解,梅云珊是琴夫人相中的媳妇,却莫名其妙被她这个公主取代,换了谁都要心生不满。
新婚之际,满府上下就数琴夫人最无法接受自己,谁知几年过后,整个王府中唯一予以真心的就是她。
垂下眼睑,见不着琴夫人,欣然有些遗憾。
看见欣然独自进门,身旁没有新郎官,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脸上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欣然不以为意,爵位之争尚未尘埃落定,这屋子里恐怕没有人乐意霍骥迎娶自己。
款款走到王爷、王妃身前,盈盈屈膝。“媳妇拜见公公、婆婆。”
前世最后一次见到安南王妃柳氏时,是在天牢里。
她整张脸皱得像风干的橘子皮,佝偻着背,整个人缩小一圈,露出的手腕、脖颈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可是见到欣然时,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力气,竟冲过来狠狠地搧了她几巴掌。
她恨死霍骥,若不是他支持燕历堂,霍家岂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她恨死欣然,若不是她选择帮助燕历堂,她还是坐拥富贵的安南王妃。
柳氏满月复怨怼,热辣辣的巴掌打在欣然脸上,她没有还手,只是悲怜地望着将死的老妪。
欣然不喜欢她,却无法否认她是因为自己的错误遭殃。
现在的安南王妃尚无老态,身子丰腴富态,便是有皱纹也不过在眼角眉梢处。
她对着欣然微笑,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过去欣然没看懂的讨厌,如今看懂了。柳氏不自然的笑意里隐含着恨意,恨屋及乌,她恨琴夫人、恨霍骥,便跟着恨上她。
真是无辜呢,得不到丈夫疼爱、婆婆怜惜,还要成为众人的眼中钉,她在无数人的打压中沉沉浮浮几度窒息,却还非要抬高脖子活出骄傲得意,她这是在虐待自己哪!
膝下的垫子很厚,茶水七分满,今天没有人挑剔她,他们都在猜测,放弃公主名分是认真,或是随口说说?
这是大燕规矩,驸马只能领闲差不能担任朝中要职,前世欣然不忍心有抱负理想的霍骥因为娶自己断了前途,于是自弃名分,央求父皇将她从皇家玉牒中除名。
前世的她坚持到底,出嫁之后再不肯进宫,不与皇室攀上关系,这件事让父皇黯然心伤不已。
后来安南王府上下发现她说到做到,在确定不当公主、只做霍家妇的欣然无法为旁人带来利益之后,态度大翻转,活月兑月兑一群捧高踩低的家伙。
“……夫妻相处贵在尊重,骥儿性子拗却是嘴硬心软,身为妻子多让让他,他早晚会知道妳的好。”王爷叨叨说着。
应了声是,欣然接下红封。
不多,她记得是一百两吧,以王府目前的状况,他恐怕也拿不出更多了。
柳氏也接过茶水,嘴巴张张阖阖,欣然半句话都没听进去,柳氏满口巴结讨好,目的不过是盼着新媳妇能够帮她两个不长进的儿子弄个官位。
看着柳氏给的玉簪,欣然差点儿笑出声,那成色……她记得后来玉屏把它拿去逗檐下的鹦鹉。
还是同样的东西哪,所以接下来,二房、三房、四房、五房的叔叔婶婶也不必有太大期待,她以为就算在小小的地方能出现一点点差异也好,看来是不会了。
既然旁人无法改变,那么她来试着翻转吧。
一眼望去,其他房的人因心态不同,表现便也不同。
二房、四房认为就算公主媳妇能带来好处也落不到他们头上,谁让他们是庶出。
五房叔婶嘴甜心苦,再圆融不过,初初接掌王府中馈时,欣然以为口口声声夸奖自己、处处站在自己立场说事的他们会是大助力,后来方知他们是在背后踩她最狠的那个。
三房是柳氏手中的刀子,欣然刚进门时,大房扮白脸、三房扮黑脸,轮流在她身上使力。直到确定她是真的不想当公主,丑恶的嘴脸全露出来,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躲在棉被里哭得无比凄惨。
他们毫不掩饰对霍骥的轻鄙,从他们口中,她方才晓得霍骥是外室之子,他们明里暗地使绊子并想尽办法从她身上掠夺好处,但就算好处尽得,也从没放过他们夫妻,数不清的闲言闲语从三房嘴里传出去,传得满京城上下都晓得她这个霍夫人做得多失败。
一次次挨闷棍、一次次受伤,让骄纵公主在最短的时间内快速成长,在棉被里哭过无数次之后,她看清楚现实状况。
于是硬起背脊创立事业,她用金钱攻破几房人的表面和谐,让他们互相攻击、变成一盘散沙,最后再许以好处一一拉拢,让他们只能对自己言听计从。
她试图给霍骥建立一个安静的后院,让他在冲锋陷阵时不必担心后院起火。
可惜他对她不在意,对她的努力无感。
这是她没想明白的地方,这做人哪,既然没有观众,何必演得那么卖力?
玉屏端着托盘,里面全是长辈给的见面礼,她低头掩饰心底的鄙夷,这种破烂货色也只有安南王府拿得出手。
原本公主给的回礼不是方才送出去的那些,在宫中时为回礼一事,公主与席姑姑、佟姑姑商议许久,几番精挑细选才择定礼物,希望能在霍家长辈面前挣得体面。
可今晨公主竟临时决定把礼物全数换成次货,席姑姑以为公主和姑爷闹得不愉快,一怒之下才做出这个决定,想下姑爷脸面。
佟姑姑劝上半天,说:“身外之物不足惜,重要的是日后相处,万一与姑爷心生嫌隙,得不偿失。”
公主只道要姑姑放心,她没有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没人知道,但既然公主坚持,她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可现在看看盘子里的东西,公主这礼,换得再正确不过。
认过亲,老爷少爷们相继离开,有几个怀抱希望的姑娘们也扁着嘴巴,把不满意在脸上给摆得明明白白,刻意让公主看见她们的满肚子不喜。
可不是吗?实打实的两百多抬嫁妆,怎挑得出这么寒酸的回礼?
本来还想酸上几句的,但长辈几记眼刀横过来,谁也不敢多话,只能怏怏地加重脚步回了院子。
厅里剩下几房婶娘和媳妇,柳氏与三房互望一眼,亲切地把欣然拉到身边,对几房妯娌说:“我们骥儿媳妇生得一副好模样,妳们的媳妇可都被比下去啦!”
“婆婆说的是什么话,弟妹出身和我们天差地远,我们就是想比也得掂掂自个儿的分量。”长媳徐氏嘴巴特甜,她是柳氏的表侄女。
“瞧瞧这当大嫂的多会说话,骥儿媳妇,往后妳可有靠山啦。”三婶娘道。
“是啊,往后有不懂的,弟妹尽管来找大嫂,大嫂这靠山当定了,谁都甭想跟我抢。”徐氏亲亲热热地勾住欣然肩膀,她打定主意和公主套好交情,日后丈夫的前途说不准还得系在她身上。
“那可不行,大嫂不能独占咱们家的小媳妇,这么漂亮的侄媳妇,日后我可要经常带出门。”三房婶娘对柳氏道。
“想炫耀啊?可每个婶娘都想,侄媳妇岂不是要忙坏……”
众人一句接一句吹捧,欣然听在耳里,微微笑着并不接话。
她曾被这些话迷得晕头转向,还以为字字出自真心,后来方才明白人心哪有这么容易,她让父皇给宠傻了。
“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妳们还有规矩没有?”柳氏笑觑众人一眼,对欣然说:“骥儿媳妇,不怕妳笑,我这王妃就是个没本事的,看人家后院治理得井井有条,偏我理不出个规矩,妳与咱们不同,后宫那样的地方要是没规矩可要乱了套,要不,这府里的中馈交给妳试试,如何?”
也提了呀……和前世一样。
那时,以为婆婆的提议是看重自己,哪晓得只是试探,她还真的把中馈给接下来,拍胸脯保证会把差事给办好,结果事情层出不穷,人人都想制造点事端逼她把权力交回去。
可她这人旁的缺点没有,就是忒傲骄,明明扛不起却非要逼着自己负担,她用嫁妆补贴府里用度,直到出现坐吃山空的危机感后才开始想办法开源。
想起那时处境,欣然忍不住轻叹。
她怀着孩子却把陪嫁送回宫里,手边没可用人手却还是硬着头皮接招,而霍骥不顾父皇反对,连声招呼都不打的直接上战场。
那五年对她和霍骥都是很辛苦的一段,但日子走过,事实证明辛苦不会白白浪费,他们付出、他们成功。
她变成富商,有钱声音大,她用银钱逼得王府上下俯首听话,而他在战场屡建战功,回京时受封二品将军,父皇特地带领群臣到京郊相迎。
那天,她也到京郊迎接。
她满怀希望,因为他们解决所有困境,他们有本事能力,有名望权力,再没有外务影响,他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处理两人关系,她盼望重新开始,他与她之间会有所不同。
谁晓得皇位争夺战开打,梅云珊把他拉进三皇子阵营。
而她却固执相信霍骥只是企图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企图立下从龙之功、荣耀母亲,相信他对梅云珊的感情已是过往云烟。
她甚至说服自己,霍骥之所以选择燕历堂是因为自己,他知道她与三皇兄最亲近……
自欺欺人,真是件可怕的事。
“婆婆饶了我吧,媳妇初来乍到,连人都认不清,真让我执掌中馈定会搞得乌烟瘴气,到时婶婶们见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就不带我出门玩了。”
望着柳氏精明的目光,欣然求饶地阖起双掌,可爱表情惹出哄堂大笑。
“原来是个促狭的,我还担心来一个事事讲理的规矩人呢,这可好,我就喜欢这种招人疼的媳妇儿,往后咱们说话没大没小、没规矩都别介意,这才是一家人。”三婶乐得掐掐欣然的脸。
欣然假装害羞低头,心里却暗笑,几个女人合演一出戏,家家户户都有热闹可看。
柳氏松口气,她还真担心公主是个愣头青,分不清好坏、认不出好歹,没有半分眼色。
“别理妳三婶,一个知礼守礼的好媳妇,硬要把人给带坏。”
“坏一点又怎样,大嫂没听过物以类聚吗?她太乖可融不进咱们。”三婶一说,所有人都捧场笑开。
柳氏瞄瞄站在一旁伺候的玉屏,道:“还有件事儿得跟骥儿媳妇商量商量。”
“婆婆请说。”
“我也是当娘的,自然明白皇后娘娘一片心思,总是担心女儿出嫁后没人疼、没人伺候,最好把满府得用的全给女儿当陪嫁才能安心。可骥儿媳妇,妳也知道咱们王府到现在还没分家,五房人住在一起,平日里都觉得有些逼仄,若是再加上妳那一百多名陪嫁,实在是……”柳氏满脸为难。
欣然明白,这是在担心自己人多势众,不受控制,也担心自己的人变成眼线,让她想做些坏事得担心受限。
过去她还真被说动,点头同意将那一百多人送回宫里,以至于后来自己缺少人手,处处捉襟见肘。这回她再不会犯傻,这批人可是皇后娘娘精心挑选出来的,前世她不懂得感激,这辈子她要承这分情。
不过她回答,“媳妇明白,这两天便将他们送出王府,不让婆婆为难。”
这么好说话?柳氏笑出几分真心实意。“果真是贴心的好孩子,骥儿应该好好惜福的,没想到……”
柳氏叹长气,欣然顺势低下头,满脸委屈,但心里却是不屑,都得了个顺心遂意还想挑拨离间?这个乌烟瘴气的王府,也难为霍骥待得下去。
柳氏的长媳徐氏瞄欣然一眼,勾上她肩膀安慰地轻拍两下,宽慰道:“弟妹别担心,小叔只是一时转不过来,日后相处明白性子,再瞧弟妹这副俏模样,别说男人,便是嫂嫂也爱得不得了,恨不得变成男儿身呢。”几句笑话,便把气氛变得放松。
欣然抬头道:“这桩婚事终究是媳妇鲁莽,才害得相公不得不弃了梅府婚事,心中难免不平,说到底终究是媳妇的错。婆婆、婶婶们请放心,三朝回门时我会让父皇与相公好生说道,相公会明白的。”
闻言,柳氏喜出望外,她打算三朝回门?所以……
就说嘛,孩子惹出再大的事儿,血缘也砍不断呀,何况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不当公主?嘴巴说说罢了,哪能当真!
看见柳氏的表情,欣然刻意皱起眉心。“可是……今儿个相公指责媳妇,说我给他下了药,唉……哪有这回事,媳妇百口莫辩,相公一怒之下甩门而去,也不知道明儿个相公肯不肯陪媳妇进宫。”
柳氏表情微顿,片刻才回过神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脸,忙道:“别担心,我让王爷同骥儿说说,这么重要的日子,哪能由得他任性?”
果然是她!欣然轻咬下唇。
柳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想要破坏两人关系让她满月复委屈,不帮霍骥抢夺爵位?还是怕新婚夜里,新郎不入洞房,父皇会怪上安南王府?
她猜不出来也不想猜,反正真相没有意义,而安府王府的一切很快将跟她没关系。“多谢婆婆。”
又说一会儿闲话后,欣然领玉屏回屋,一路上都有人探头偷偷看她。
有三朝回门这件事,接下来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吧。
这时,霍佳瑜带着微笑从小径那端朝她走近,她是柳氏所出的嫡女。
走到欣然跟前,她含笑屈膝,盯着欣然的目光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嫂嫂好。”
“小姑好。”
“我听说一件事情,想说与嫂嫂知道,却又怕……”
欣然微哂,是那件事吗?“小姑但说无妨。”
回到屋里,她请席姑姑、佟姑姑进门,这一路上,她厘清了想法。
看着两人,欣然犹豫片刻后,道:“佟姑姑,我想让妳和秦公公带着陪房到冀州安顿。”
“为什么?”
“婆婆说,安南王府太小住不下这么多人,希望我把人送走。但他们是父皇、母后的爱护之情,我怎舍得送走他们,只心里也明白那么多人住进王府,便是我也要多心。”
“这倒是,不过为什么要到冀州安顿?”
因为那里富庶繁华不下于京城,因为前世她有两成的铺子开在那里,却得到近四成的利润,因为那里往返京城只需要五天,京里有任何动静她可以提早知悉。
更因为她……不打算让燕历堂顺利上位。
“佟姑姑,妳先帮我办成这件事吧,过一阵子我会给妳合理解释。”她轻声回答,实则想着再多解释,她们恐怕很难同意接下来她想做的事。
是不是该让她们亲眼看见些什么,好让她们支持自己?
思索片刻后,她说:“佟姑姑、席姑姑,陪我去一趟相国寺好不?”
“才成亲就出门,王妃她……”
“她会同意的。”欣然笃定。
“去相国寺做什么?”
轻浅一笑,欣然刻意掩去笑容里的酸涩。“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求神佛庇佑,诸事顺利。”
席姑姑松开眉心,公主这是担心与姑爷争执会坏了感情,想借三炷清香反省自己?公主能够放段才好,姑爷那人看起来是个心软嘴硬的,公主得学学以柔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