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更了。
更夫敲响了梆子。
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在暗夜里醒了过来。
窗外的月儿悄悄缓移,已快落下了枝头,月华透窗而进,迤逦在地,让窗格树影也静静的映在地上。
风乍起,教树影轻摇,让未合紧的窗被吹了开来。
几许的叶,翩翩翻飞进来。
春的夜,风仍有些寒冻。
缓缓的,她坐起身,下了床去关窗。
来到窗边,只见一月盈然,院子里叶面随风翻飞着,沙沙哗哗的响着。
春风带来凉意,还隐隐有一丝酒气。
蓦地,感觉到身后有人,一抹温热的鼻息,拂上了她的肩颈。
她一僵,屏住了气息。
是他。
她知道。
他就站在她身后,贴得很近,她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不由自主的,她握紧窗框。
“你不关窗吗?”
男人低下头来,凑在她耳边,悄声提醒,嘲弄着。
“会被人瞧见的。”
她本想关的,如果他不在她房里的话。
可他在,而她,不该和他一起单独待在这房里。
但这男人向来为所欲为,他并没有因为她停止关窗的动作而停下来。
……
他抱着她回到床榻上,让软弱无力的她躺在那里。
暗夜里,月华透过窗棂,淡淡落在他强健的身躯上,在他紧绷的脸庞。
她真应该赶他出去,却知道自己办不到。
不是因为他恶霸,不是因为她不会武,更不是因为她害怕被人发现他对她做的事。
而是因为,她想要他。
即便他是恶霸,纵然人们都说他从头坏到了脚,即使这城里有数也数不清的人痛恨他、诅咒他,她还是无法控制的想要他。
想要这个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男人。
缓缓的,他上了床。
然后,他俯来,用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看着她。
他的胸膛,垂挂着一抹红与银。
在他倾身时,那抹红与银,落到了她的胸口,那上头有着他的体温,染着他的汗水。
平安符与老银锁。
她给的,他拿了。
就只是这样。
她为他求了一个平安符,给了他一个随身的老银锁。
那时,她只想着,他不是人们口中说的那种人。
她知道。
人人都说他不好,说他是周豹的儿子,和他爹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她也知道,人言可畏。
人们看着她的大脚,也总在背后说,她不是来自好人家。
她比谁都还要清楚,话能怎么传,流言会如何乱。
他救过她,帮过她。
当她拈香跪在菩萨面前,求菩萨保平安时,他倚坐在二楼窗台边,冷冷看着她的模样,莫名浮现眼前。
他脸上没有表情,如之前以往那般。
可她感觉得到,那一丝几不可见的恼。
刹那间,她晓得他知道翠姨和她说了什么。
所以才恼了,才冷了脸。
他等着,等她移开视线,她知道她应该那么做,可她不想。
没有他,翠姨不可能活下来,她的生意也不可能成,那年冬她更不可能买得起更多的煤球分送给人,说不得那些农户有多少孩子会因此冻死在床榻。
所以,她多求了一个平安符,取下随身的老银锁绑上,给他。
从没想过,会就此牵扯在一起。
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如今这般。
他凝视着她的眼,抚着她的小脸,她微启的唇。
她给了他要的,原因只有一个,她想要这个男人。
因为她想,他才在这里。
她给了,所以他拿。
就这样。
她很清楚,女人对他来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迎春阁是他开的,若让人知她把身子给了他,一定会觉得她恬不知耻,比他画舫楼阁里那些花魁名妓更加不如。
至少人们可还是花了真金白银去博得那些美人一笑,她却白白的把自己送到了他眼前。
可若真要把身子给谁,她宁愿给他。
宁愿给他……
窗檑外,清风徐来,远处蓝紫天际,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他仰躺在她床上。
她的黑发也如丝,散落在床上,在她背上,也在他身上。
她的发很长,和他的交缠在一起。
虽然合着眼,可他知道她没有睡着。
他喜欢她这样,喜欢和她一起,在这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懒懒的躺在床上,依借在一起。
温存。
这字眼,他以前不懂。
遇见她之后,才晓得其中真义。
一开始,没想要多留,却在不觉中,一次待得比一次久。
他不该留在她这儿,从最当初就不该。
如果他有良心,他应该早早就离她离得远远的,即便在街上遇见,也不该多看她一眼——
“天快亮了。”
女人柔软的声,在静夜中悄悄响起,提醒他。
“嗯,快亮了。”
他应着,大手仍轻抚,没有离开。
这些年,他总在深夜来找她。
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无法控制的前来。
他不该来的,却总是像被下了蛊,像着了魔一般,来找她。
这念头,让他蓦地停了手,强迫自己把手从她背上挪开。
像是因此察觉了他欲离去的想法,她支起了身子,拢着长发,将她与他纠缠的发收了回去,下了床。
他跟着坐起身,看着她走去捡拾起衣物,走到屏风之后。
他可以听到水声,知道她在清洁自己,当她再走出来时,她已重新套上了那素白的单衣和襦裙,小心仔细的绑好了衣带。
虽然仍散着发,她看来已和之前在床榻上那般不同。
她端了一盆水给他,送上了布巾,替他拾来方才被他扔在地上的衣物。
“你的鞋呢?”满屋子找不到他的鞋袜,她楞了一楞。
他盯着她看,眼也不眨的淡淡道。
“忘了。”
闻言,她一怔,小脸泛起一抹红。
他看见她注意到他连外衣也没找着,他没穿来,太麻烦了,反正都是要月兑。
她没再追问他下落不明的其他衣物,只收拾着掉落地上的床被。
他穿上了衣物,绑好了衣带,可他清楚注意到一件事。
从头到尾,这女人做了一切事情,却在下床后就垂着眼,始终没正眼看他。
不看他。
这时,就不看他了。
白天他在赶人时,她倒看得眼也不眨。
那时众目睽睽,她忍不住开口,现在没人在看了,反倒不吭声了。
一瞬间,手好痒。
很痒。
有那么一个片刻,他几乎想抬手强迫她抬头,想强迫她看他,想看清她眼底,看清她的心,想强迫她问出她一直想问却不曾真的问过的问题。
道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他一直在等她问,从三年前就在等,可她没真的问过。
而他不知,如果他逼了,她却没开口问,他真能就此作罢。
若她真的开了口,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可真的敢答她?若哪天哪夜她得知真相,可还会如今夜这般,傻得伸出双手拥抱他?
低头看着那垂眼不看他的女人,他嗅闻着她的发香,心紧喉缩。
明明这么近,却还是那么远啊……
这一刻,几乎想再次将她抱起,回到床上,重新占有,感觉她仍属于他,感觉他仍拥有她。
可最终,他忍住了那冲动,没有朝她伸手,只是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却又感觉到她的视线。
他没有回头,脚一点地,飞掠上屋,当他赤脚踏上屋脊,临去前,终于还是忍不住顿了一顿,回首看去。
她的窗又开了,那素白的身影,来到窗前,昂首仰望着他。
没料到他会回首,她楞了一楞,小脸微红,匆匆从窗边退了一步。
那闪躲,反倒让他唇角微扬。
这一回,方甘愿的转身离去。
长夜将尽,天色泛着浅蓝淡紫,远方有殷红彩云乍现,让层层屋瓦飞檐在黑夜中一一显现。
他悄无声息的飞掠过满城屋舍,最终在运河上自家的画舫落下。
墨离尽责的穿着他昨夜穿戴的衣物帽冠,扮着他的模样,待在那里,在他回来时,送上了一盆洗脚水,和全新的鞋袜。
那家伙一脸面无表情,可他能感觉到他的不悦。
“怎么,你有话说?”
他将赤脚搁进铜盆温水里,接过墨离送来的茶,淡淡问。
“爷,再这样下去……”墨离垂眉敛目的站着,可在主子开口之后,依然忍不住张嘴道:“太危险了。”
“我知道。”他扯了下嘴角,抬眼看着那男人,“但你倒是和我说说,我这日子,哪天哪日不危险?”
墨离躬身开口提醒。
“现城里的状况正紧张,若有人以此要胁?”
“真若如此……”
他端着那杯茶,打开茶碗盖,看着那冒着氤氲白烟的清茶,吐出一口气,轻轻将那热茶吹凉了,这才轻描淡写的道。
“那就是她的命。”
说着,他在清晨的微风中,轻啜了一口茶。
墨离一僵,向来沉稳的黑脸微霁,但他沉默了下来,没再多说一句。
那男人赤着脚。
在下床之前,她没注意,他没让她有空闲去注意。
等她注意到了,却更加无法移转视线。
忘了。
他说。
谁没事会忘了自个儿的鞋?
更别提他还跨越了大半个城市,连外衣都没穿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男人最近似乎越来越随便了。
确实,这城几乎就像是他的。
他就算不穿鞋、不穿衣,赤身的走在大街上,怕也没人敢多说他一句。
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为他感到害怕,他的仇人多如牛毛,他该对自身的安危更上心,可有时他似乎就是不在意。
有好几次,她都得咬住自己的舌尖,才能阻止自己对他多说些什么。
不是不曾想开口,不曾想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的,一直想。
可她清楚,那男人不一定会说,他要说早说了,不会等到现在。
他有事藏着,掩着。
不是她逼了,就能得到答案。
他有想做的事,她知道,他从没真的和她说过,但她有她自己的消息来源,这男人在做的事很危险,像走在刀锋上一样危险,一失足即成千古恨。
所以只能咬着舌尖,阻止自己开口多说什么。
这男人若真有想做的事,她挡不了他的,她晓得。
她甚至不确定,这男人可曾真的在乎她,即便如此,她却还是深深陷在其中,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