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前行,穿街过巷,不一会儿,就出了城,回到了自家宅院。
她下了车,跨进自家门坎,铃儿抱著书跟在她身后。
“我头有点晕,回房歇歇。”她一跨进门,就同那丫鬟把书拿了过来,开代,“妳去忙妳的事吧。”
“是。”
知道自家大小姐身子虚,长年都待在屋里,出门一趟回来总要躺个好几天,铃儿应答一声,乖巧点头,转身走了。
支走了那丫鬟,她往自个儿小院走去,进门后关上了门,月兑上的衣裳,摘下头上的发簪,卸去脸上胭脂,重新将散落的发束起,再从衣箱里,拿出另一件衣袍套上,却在这时,看见被搁在桌上的布匹。
那是她之前从工坊里带回来的。
月牙白。
不自禁的,她伸手抚模那块布匹。
指月复下的布料极细且软,上头有着细微的纹路,用差异极微的白色丝线,织着长笛、桃花、流水与小船。
春风再起,让窗外杨柳又飘曳起来,恍惚中,好似又看见他人在眼前,嗅闻到他身上那股味道。
染了他体温与汗水的织锦。
剎那间,他似又在眼前,贴得她好近好近,远远超过该有的距离。
她能感觉到他垂下的鬓发黑丝拂过她的眼,察觉到他的气息溜过她的颊。
心跳、体温、味道……他颈边的脉动……
还有,那双如深潭一般黑的眼,和他低哑的声音。
为什么?
她记得他问,贴在她耳畔,问。
妳为什么这么做?
一颗心,微微的一颤,每每听到他的声音,都会这么轻颤,教她屏息,忍不住闭眼抵挡。
闭上了眼,回忆却再次纷至沓来,如潮水一般。
她记得许多和他有关的事,记得太多太多,想忘也忘不了。
那日,请了大夫后,她拿着大夫开的方子,到药铺抓药,熬了药给翠姨喝,翠姨的情况慢慢好转,她却没有因此松下心来。
她将剩下的银两分成两份,一份藏了起来,剩下的依然穿着男装,拿去买了一些织布车机,送到了郊外家有困境的农家里,请农妇趁农闲时,织就布匹。
和农妇收布这事,不是只有她在做,一直以来,城里的商家都有固定在和近郊的农妇收布,可那些是家里本就有织机的妇人。
她看到的,是那些更为贫困,连织机都买不起的人家。
她将织机租赁给她们,还提供棉花,织机租金和棉花的价格,就以织好的布匹代替,遇有不懂得织布的农妇,她就请翠姨直接上门一个一个教到会。
翠姨念归念,也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最终还是允诺帮忙。
翠姨尽力把她当小姐养,但除了识字念书,她对琴棋书画一样也不熟,刺绣织布更不是她擅长的技巧。可翠姨懂得女工,而且十分擅长,从小到大,她身上的衣物,有大半都是翠姨亲手做的。
她不懂织造,但她识字,她娘留了好几柜子的书给她,她从书里学到很多东西。
她和那些农妇说破了嘴皮子,才让她们相信她不是骗子,现成的棉花和织机当然替她增加了不少说服力。
那阵子,她到处奔走东西,几乎跑断了双腿,差不多在那时,她才庆幸自己有着一双天足,没被带去缠小脚,才有办法这样来回奔波。
事情一开始顺利到让她都有些头晕,然后开始急转直下。
那年秋收之后,不到一个月,她就收了十匹的布,她穿了男装,扮成男人到城里做买卖,却连一匹布也卖不出去。
人们不收她的布,即便价格压再低,她说破了嘴皮子,跑遍了城里大半的布店、染坊、衣铺子,甚至估衣铺,却没有任何一间店家要收她的布。
“不行不行──”
“不用不用──”
“我不需要,侬快走开,走开──”
当她提着沉重的包袱,再一次被赶出了衣铺子时,雪花从天上飘了下来。
她搞不懂为什么没人要收她的布,一度还怀疑,是否人们都识出她是女子。
家境不好的女子,才会在外抛头露脸。
可在这样穿着男装在外,来回奔走数月之后,她双手因为搬东弄西变得皮粗肉厚,两脚更是一再破皮到长出老茧,她甚至学着男人那般大手大脚的走路,学着男人那般提气放声说话,就连她自己看到水中倒影,都快认不出她自己,别人怎还会以为她是女子?
她不肯死心,却知道自己可能赔得血本无归。
她还以为这是可行的办法。
妇人不能出外行商,但她只是收布再将布匹转给商家,不是开铺子做生意,这样为何也不行?
难不成,到头来,她终是只能靠着老爷和那女人的施舍,看他们一辈子脸色过日子?
站在寒冻的风中,她又累又倦,打心底兴起一股不甘。
她有货,却卖不出去。
走在飞花般的风雪中,她怀疑自己实在太异想天开,仍不死心的提着包袱往下一间走去,却还是受到一样的待遇。
“大爷,拜托您,您至少告诉我,为何不收我的货吗?”
“不收就不收,咱们自有原因,你啰唆什么?去去去,别妨碍咱们做生意!”
再一次的,她被人赶了出来,临到门口,那人还推了她一把。
她往后退,被门坎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往门外摔去,她心下一惊,好不容易才在着地时转过身来,却还是摔趴在雪地上。
这一摔,痛得她眼冒金星,有那么半晌无法喘气也不能动弹,待回神,张开眼只看见一双黑色长靴就在眼前。
她抬头往上看,看见一袭玄黑长袍,然后是那块腰牌,那绣着红线的衣襟,还有那双黑不见底的瞳眸,和那个男人。
男人站在那里,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垂眼看着她。
她僵住,剎那间热气窜过全身,只觉得羞且窘。
她飞快爬起来,抹去脸上的雪水和脏污,将月兑手飞出去,敞开散落一地的布匹捡拾起来,她尽力动作快了,却依然感觉得到他的视线。
她不懂他为何还站在那,为何不走开?是觉得好笑吗?想看她出糗吗?
可那男人就是动也不动的,杵在大街上,直勾勾的看着她。
待她窘迫的将布匹全捡拾回来,包回包袱里,站起身,想转身快步走开时,却听到身后那男人开了口。
“想做买卖?”
她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回身朝他看去。
男人撑着伞,瞅着她,一张脸依然淡漠,他手上抓握着一顶黑色的小帽。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帽子又掉了,不知何时被他捡拾了起来。
她迟疑了一下,才在细细的飞雪中,上前接过了他递上的小帽,吐出一字。
“是。”
即便站了起来,这男人依然比她高大许多,他垂着眼,瞧着她,张嘴开口。
“在这城里,要做买卖,是有规矩的。”
“什么规矩?”她愣了一愣,开口问。
男人朝街尾的那间大庙点了点下巴:“看到前面那间大庙对面,挂着红灯笼的酒楼了吗?”
她转头跟着朝大庙那儿看去,看见了那栋挂着红灯笼的酒楼。
她知道那酒楼,那是京华酒楼。这城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京华酒楼,那酒楼有着城里最好的厨师,还有着全城最大的旗招,即便是站在这儿,她也能清楚看见那在风中飘扬的旗招。
“想做买卖的人,得到庙前的酒楼里,先和掌柜的买个平安符。”
“为什么?”她不解,再问。
“保平安。”他黑眸波澜不兴,淡淡的说:“防止小鬼来闹场,让人生意兴隆。”
她半信半疑的看着那在飞雪中的红灯笼,待她将视线拉回男人身上时,那男人已经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有些困惑又不安,但她已经试过各种办法了,那些人就是不收她的货,既然如此,去那酒楼试试又有何不可?
她朝那酒楼走去,和掌柜的买了平安符。
掌柜的看着她手里的包袱,只问她做什么买卖,她告诉了他。
那掌柜给了她一个红色的平安符,报了一个价。
那平安符颇贵,但她付了钱,把身上所有的铜钱都掏了出来付账,掌柜的还告诉她,每月都得来庙里过个火,会换个新的平安符给她。
简言之,就和缴月钱一样。
她眨了眨眼,很快会意过来。
后来,她在几番打听之下,才晓得那酒楼是周豹开的,当铺也是,这城里有不少青楼、赌坊都是周豹开的。
恶霸周豹,控制了这座城的大小营生。
在这城里,不和周豹买平安符,就做不了买卖,所以即便她的货再好再便宜,也没有人敢买,没有人敢收。
这城明的是官府的,暗的是周豹的。
而那男人,是周豹的儿子。
相较于周豹的猖狂,他安静又低调,只是那恶霸身后一道苍白的影子。
后来,她从旁人嘴里,听说了他的名字。
他叫周庆,喜庆的庆。
但人们看见他,从来也不觉得喜,更不会想举杯欢庆。
多年后,人们早已清楚领悟到一件事。
恶霸的儿子,仍是恶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