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关窗,在宫里的最后一晚,敏敏睡得格外安稳。
树梢头,黑影窜出,穿过窗子,来到床边。
由上往下,他看着她沉静温柔的眉眼,她还是一样的乖巧温顺、一样的小心翼翼、一样的饱尝委屈。
伸出手指,轻轻描绘她的五官,他情不自禁地在她耳畔低语,“想我吗?我想妳了。”
手落在她发间,慢慢地,冰凉的掌心贴上她额际,修长的指尖微抖,片刻,她的额头、他的指间接合处,发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卓蔺风见着,心微喜。
他早在闻到她的气息时就晓得是她,这个动作不过是再次确认。
找到她,他有说不出的激动、快乐,在无垠的岁月中,在漫漫人海里,在嚼碎过无数的寂寞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小米。
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她身上属于他的气息淡得几乎闻不到,若非如此,他可以更快找到她,她也不至于辛苦这样久。
他用最轻柔的动作将她抱坐起来,勾起她的下巴,慢慢朝她靠近,衔起她的唇,轻轻啄吻,一下接着一下,他品尝着她的气味,他在她唇间辗转来回,他咬破她的唇,也咬破自己的,血珠子在两人唇间汇集交融。
突地,空气中传来带着清凉的薄荷香气,将两人环绕起来,这个香,香了她的梦境,让她好梦无数。
在她身上种香,是他今晚的目的,目的达成,该离开了,但……舍不得呀,看着她的眉眼,看着她的轮廓,看着她恬静的睡相,虚空的胸臆一下子被填满,满足在月复间上扬,控制不住,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冒险,但再危险,他还是想在她身边躺下。
他躺下了,她像只懒猫,发现热源,便一点一点朝他靠近,蹭了蹭。
对于她的靠近,他相当欢喜,他把她环在自己身边,而她纤细的手臂,无意识地横过他的腰,小小的头颅贴上他的胸膛,白皙的腿跨过他的腿,直到她霸占住他的身体。
敏敏满足地轻喟一声,像是终于找到了最温暖、最舒服的窝巢。
卓蔺风的手臂轻轻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外面的声音又透不进来了,而圈圈里面充斥着温暖、温馨,岁月静好。
风雪漫天,小人儿蜷缩在破旧的床板上,小小的棉被裹住两人。
妹妹发烧了,红红的小脸滚烫得厉害,她发抖得厉害,连床板都跟着抖动。
“哥哥,我冷。”
他解决不来这件事,只能用瘦瘦的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身体。
他的心很痛,他想哭,却哭不出泪水,他不停地亲着妹妹的脸,不停地说:“不怕、不怕,哥哥在。”
她不怕,只是难受,像被封在冰窖中。
“明天林婶婶说要给我们鸡蛋,有鸡蛋吃,妹妹就不生病了,好不好?”憨傻的他盼着天赶紧亮,太阳赶紧升起来,盼着鸡蛋救妹妹一命。
迷迷糊糊间,她应了一声,“好,小米不生病。”
他用力把两管鼻水吸回去,坚定地说:“哥哥会保护小米,小米不会死掉。”不会像爹、像娘那样。
“哥哥,好渴……”
屋里没有水,他怕她冷,不敢松手,可是妹妹渴呀。
他很慌,一双黑灵灵的眼睛四处张望,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扬起笑颜,他咬破手指,让血流出来。
他把手指塞进妹妹的嘴里,看妹妹贪婪地吸吮着,他不由得笑弯了两道眉毛。
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的血可以让她不生病。
这个认知带给他狂喜,从此他的妹妹不会生病,不会像爹娘那样死去,不会离开他,他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现在,她又在他怀里了,她不会生病,他不再痴傻,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不再只是空话,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抱紧她。
他亲亲她柔软的唇瓣,在她嘴边轻声道:“不怕,以后有我。”
夜半,虽然姑娘说不必守夜,柔月还是不放心,到姑娘屋里巡视一回。
她看了眼床上,没看见卓蔺风,只看见熟睡的姑娘,她微微一哂,吹灭蜡烛,离开内室。
隔天醒来,敏敏发现自己的嘴唇破了个洞,嘴角微见血渍,她直觉伸出舌头轻舌忝,那血……不腥,反而有股难以形容的……甜味?
离开皇宫,敏敏像只雀跃的鸟儿,外面的世界好美,外面的天空很蓝,外面的空气……她深吸一口气,真香。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但骥哥哥……
算了,不要多想,从现在到进关府,她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可以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未来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她必须尽情把握。
马车行经大街,她打开车帘往外看,行色匆匆的路人、含着笑意的百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及方向,生活充实而美满。
她也想要这样的人生,可以计划些什么,可以朝着目标奋力往前跑。
而且挣月兑了高大厚实的宫墙,生活也变得鲜活明媚,炸糕的甜香、馄饨的鲜香从铺子里飘出来,小贩的叫卖声响亮又有活力……敏敏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景一物,恨不得全把它们收进心底。
突地,哭声传来,她循着声音调整视线,发现一名女子跪在街边卖身葬父。
她难掩诧异,没想到竟和话本子上描写得一模一样,原来传奇、故事皆取材真实人生,而非全然幻想?
她突然有股冲动,她不想当个旁观者,想加入这个世界,于是她吩咐道:“停车。”
柔月迎上前问道:“姑娘想做什么?”
皇上一声令下,柔月领着十几名宫女随她回将军府伺候,只不过未来她是个小妾,不能带下人进关府,规矩在那儿,便是皇上也不能擅改,因此等她进了关府后院,柔月等人便会回宫覆旨。
“我下车看看。”
敏敏不顾礼仪规矩,自顾自跳下马车,反正她身分已定,名声不再重要。
柔月愣愣地看着她往卖身葬父的女子身前跑去,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疾步跟了上去。
敏敏蹲,轻轻勾起那名女子的脸,着实惊艳。
这个女子虽然脸上沾着灰,依然漂亮得教人怦然心动,许是担心美貌惹来麻烦,她始终低着头。
“妳叫什么名字?”敏敏一双好奇的眼睛直盯着对方。
“小春。”
“家里没人了吗?”
小春点点头,回道:“爹过世后,家里就没人了。”
“妳愿意跟着我吗?”她的身世让敏敏感同身受,不由得心生怜惜。
小春抬眸,马上回道:“我愿意。”
“那好,我把妳买下,等妳葬完父亲,就到威远将军府找我,行不?”
“行。”小春朝她一笑。
只是浅浅的笑意,就让敏敏感受到明媚春光。
敏敏伸手往荷包一探,这才想起阮囊羞涩。在宫里,只有旁人巴结她的分,哪有她讨好别人的理儿?她从不打赏别人,身上自然不会带钱。
她转头对柔月说:“给我银子吧,我想买下她。”
柔月多看了小春几眼,回道:“姑娘,来路不明的人还是别收在身边得好。”
又不是荒年,哪就这么刚好遇上,何况还有牙行呢,真要卖身,在那里才能寻到好人家,哪个傻子会在街上抛头露面,尤其是她这副长相,肯定要招祸的。
她敢这么做,莫非……是有人故意布置的?
敏敏哪里想得到这么多,视线在柔月身上转过,确定她不会出手相帮之后,垂眸叹气,她不该赌气的。
她知道爹爹留给自己不少嫁妆,过去姑姑帮忙收着,之后许是交到皇后或某位嫔妃手中。照理说,那些东西该随她出嫁,可是皇上却刻意忽略这件事。
皇上许是想着,没人没钱、没有身分的小妾,定会举步维艰。他等着她知难而退,等着她后悔。
为表达自己的决心,她赌气了,连宫里用的锦衣华服、头面珠饰半件都不肯带走,谁知,这会儿才明白,无银无钱行路难。
敏敏指使不了柔月,只能任性犯倔,与宫女们僵持在街边。
“姑娘,时辰不早,该回将军府了。”柔月好声好气劝道。
“妳们先回去。”
哪能啊,姑娘要是蹭破一块皮,皇上定会要她们吃不完兜着走,她们可是身负任务的,得在出嫁前这个月里,劝说姑娘返宫。
“姑娘,咱们的马车停在中间,把路给挡住了。”
“妳们先走。”敏敏又说了一次,口气多了几分不耐。
柔月无奈,看看其他宫女,正犹豫着是不是该退让两分,让姑娘把人买下时,一只大手横在敏敏眼前,掌心上放着两个五两的银锭子,紧接着温润的嗓音响起——
“够吗?”
敏敏的心狠狠一跳,她顺着大手往上看,与卓蔺风对上视线的瞬间,她再也忍不住笑开怀。
是他,真的是他!只要有他在,再大的难题都能解决。
她对他有着莫名的信任,看到他会莫名的狂喜,但是眼眶却会酸酸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看见他,都有流泪的冲动,就像狗看见肉会流口水,蚂蚁看见糖会冲向前,纯属直觉反应。
她不理解自己的直觉,却乐意接受这份直觉带来的幸福愉悦。
“谢谢。”敏敏理直气壮地收下他的银锭子交给小春,问:“够吗?”
“够,谢谢姑娘、谢谢公子。”
小春用力磕头,敏敏忍不住皱眉,急急扳住她的肩膀,不许她再磕头。
“行了行了,我同妳说,这是蜀王,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以后妳跟着他,一定可以过上安稳日子。”
很好很好的人?她怎么会知道?但不管她怎么知道的,他都欣然接受这个评语。
“丫头是妳买的,为什么要跟着我?”卓蔺风好笑地问。
“钱是你的。”
“我不缺丫头,但……”他看一眼她身后使唤不动的宫女,笑道:“妳缺。”
她失笑,对啊,她很缺,可是……她皱眉头。
“怎么,有问题?”
“听说当小妾是不可以带丫头进府的。”
她毫不遮掩,因为在后宫之中什么都有可能缺,就是不缺背后话,他肯定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精彩绝伦”的故事。
卓蔺风同意。“确实,要不让她先跟着妳,等不能跟的时候,我再帮妳收留?”
她说得大方、他回得自然,好像堂堂大将军之女沦为小妾很正常,没什么不可以。
他坦然的笑容里找不到鄙夷轻蔑,于是她也跟着笑了,因为他是第一个不批判她自甘下贱的人。
敏敏还没想到要怎么回他的话,就听见卓蔺风问小春——
“穿着一身素服进将军府不妥当,妳有其他衣裳吗?”
四目相对间,小春低下头,道:“回大爷,小春没有。”
得到满意的答案,他对敏敏说:“想必将军府不会有小丫头的衣服,要不要一起去逛逛,帮她置办些衣饰?”
逛逛?天,她有多久没逛大街了?心蠢蠢欲动,可她下意识地看一眼宫女们,面有难色。
她知道她们的工作不仅仅是服侍,也有监视,也有劝退,她们的月银并不好赚,她从没想过为难她们,但是她真的很想逛逛。
“妳才是主子,她们不是。”卓蔺风替她的为难找到台阶下。
对啊,她才是主子,又不是在后宫里,现在她最大,她想往东便往东、想往西便往西,身为奴婢,她们还能不遵命?就算皇上要责怪,也只能怪在她头上。
想通了之后,敏敏微微一笑道:“妳们先回将军府,我晚些便回去。”
柔月有满肚子的反对,可是当她看到王爷似笑非笑的表情时,时空好似瞬间凝住了。
没有听见任何人说任何话,但她莫名其妙被说服了,莫名其妙地相信,姑娘跟王爷去走走逛逛是再正确不过的事。
她躬身为礼,道:“奴婢先回将军府。”
敏敏有些惊讶,柔月这会儿怎么会这么好说话?她再看向卓蔺风,是因为他在,柔月敬畏他吗?
他没解释,笑看着宫女们上车,笑看着车马远离,才问了一次,“逛逛?”
“我没银子。”敏敏鼓起腮帮子,憋住气,强忍害羞,谁想得到堂堂将军千金,竟会穷到这等田地?
从小到大衣食不缺,从没弄懂银子为啥可爱,才穷过这么一回,她便清楚了解没有钱寸步难行的道理。
他想也不想,从腰间解下荷包丢给她,她吓一跳,直觉接住。
他看着她笑道:“现在,妳有钱了。”
严格来说,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对她而言,仍属陌生,且正常女人都晓得陌生男子的银子不能花用,可是面对他,她从来没有正常过,所以她竟觉得他的荷包收得,他的钱花得,她不肯取用才是伤感情、杀风景的事儿。
她自信自得地晃了晃荷包,笑得极为开心。“有钱了,还等什么!”
这是敏敏第一次挑布料。
过去宫里最好的布料,都会直接往留云宫送,连挑都不必挑,吩咐裁了做新衣便是,所以看见这么多不同布料,她好犹豫。
一下子觉得青色好,一下子觉得橘黄也不错,孝期中穿红色是过分了些,但粉色映肉,小春穿起来肯定很漂亮。
她拿起一匹又一匹的布,往小春身上比划。
这是个无聊而枯燥的过程,若是几个女人吱吱喳喳讨论,或许还有几分乐趣,可小春很明显对这个活动感到无奈,而身为大男人的卓蔺风肯定更……
哦、不对哦,他虽然没有咧嘴大笑,但眉尾略略往下滑,嘴角微微往上勾,面容再柔和不过,这可是真真切切感到兴味的表情。
他的眼光始终落在敏敏身上,她拿起这块布、放下那块布,在简单的选择中,过瘾而开心。
而她的开心造就他的惬意,她的快乐勾起他的笑意,她再微小的动作,都可以牵动他的情绪。
一辆马车停在布庄前,两个工人来来回回地把布匹往里头搬。
妹妹背着他,在马车后头站了很久,站这么久肯定要脚酸的,可她没抱怨一声,只是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马车上的布匹,有红的、青的、紫的、花的……
兄妹俩身上的衣服陈旧,虽然洗得很干净,但免不了有几处补丁,穷人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可是小米已经十三岁,是开始懂得漂亮的年纪。
“小米,等哥哥长大给你买很多漂亮的布。”他说。
“好。”她笑着点头。
“给你裁穿也穿不完的衣服。”
“好。”她的眼睛眯成两条线。
“给你买一大堆戴不完的首饰。”
“好。”她再看一眼布匹,深吸气,满足地背着哥哥往前走,好像在短短的几句话之后,那些衣服首饰都已经穿戴在她身上。
她从没怀疑过哥哥的承诺,她崇拜哥哥、相信哥哥,即使这份相信完全没有道理。
“妹妹还想要什么?”
“想要很多鸡腿。”
“好,哥哥给你买,还有呢?”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漂亮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笑容。
在外人看起来,就是个瘸子傻瓜和笨妹妹的蠢对话,但这样的对话让两人对未来的生活信心满满。
上前,卓蔺风拿起一匹湛蓝色绸缎在自己身上比划,笑问道:“好看吗?”
敏敏认真地凝视着他,他的五官还是一样再普通不过,却莫名其妙地组合出一张再完美不过的脸庞,他一笑,犹如春风拂过,教人全身暖洋洋的,好不舒畅,让她也忍不住跟着笑。
不过她可没有被他的笑容给完全迷了心神,她拿起另一匹布说:“紫色更适合你。”
“我没有紫色长衫。”
她理所当然地回道:“我给你做一件,袖口绣上新梅。”
新梅?女人用的图案?穿起来肯定奇怪,但他点头回答,“一言为定。”
她也点点头道:“一言为定。”
他笑、她也笑,他点头、她也点头,他扬眉、她也扬眉,她没有刻意模仿他的动作,她只是被他的情绪感染,只是……太快乐。
他们大概把半间铺子都给买下了,直到离开布庄,敏敏都还没搞清楚,小小的荷包里面为什么会有用不完的钱,但她也懒得多想这种小事,买完线和布,他们继续逛街。
她对金银饰物、玉器宝石并不感兴趣,但他在身边,她却觉得有趣极了。
“挑选玉石,首重是通透,最好的翡翠是玻璃种,通透程度十分高,再者要选色泽均匀的……”
她不知道光是玉石就有这么大的学问,他们一件件挑、一件件选,他细细为她分析好坏,他是她见过最有耐性的男人。
大铺子、小店面,连摊贩都看,他们在大街上消磨了大半天后,择了一间饭馆坐下来。卓蔺风一开口就要鸡腿、要很多肉,一大盘一大盘的,摆满桌面。
可他自己却只吃一点果子和菜蔬,敏敏也和他差不多,喂小鸟似的,每盘尝过一、两口就不动了。
“为什么不吃?”他问。
“难吃。”
“你偏食?”
在宫里备受宠爱的她,嘴巴被养得很刁,这习惯在贵女间是很普通的事,却让他非常认真地忧愁了。
“嗯嗯,我的舌头太挑剔。”她也老实承认。
“这可怎么办才好?”关家后院不会给姨娘太多礼遇,这会儿他已经急着琢磨日后该怎么给她添菜。
“没事,少吃几口,饿不着。”东边挑两筷、西边挑两筷,肚子也塞得七七八八,哪真能饿着?她不晓得他愁的是未来,不是现在。
他越想越担心,望着她,眉心都皱出了川字。
见他这样,她忍不住笑出声,“真没事的,京城贵女哪个没有挑食毛病,你见过谁饿着了吗?”
卓蔺风失笑,这点他无法解释。
小春的目光在卓蔺风和敏敏之间流转,她其实看得出来,主子爷对姑娘很不一般,这是好事啊,爷身边早该有个贴心人。
小春夹起一只鸡腿,心满意足地啃着,这么好吃的东西,又不必亲自去毛放血,不多吃一点,怎么对得起自己?
有两只鸽子,不知道从哪里飞进来的,一公一母,雄的飞到哪儿,雌的就跟在后头,感情好到令人羡慕。
它们一大清早就飞来了,敏敏不好意思占为己有,但它们径自在她的书案上待着,赶也赶不走,敏敏看书的时候,它们会贴到她手背旁,歪着小脑袋轻轻蹭着,很讨喜。
见它们这样,敏敏问:“你们想跟着我吗?”
鸽子哪里听得懂人话,但它们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好像在响应一般。
于是小春用棉布缝了个窝巢摆在桌案上,才刚摆好,它们就一前一后窝进去了。
敏敏把馒头捏碎放在掌心,两颗小头颅一点一点地在她手上抢食,可爱的模样让她笑个不停。
“公的叫灰灰,母的叫小小吧。”
名字定下,它们成了自己人,大野不在,灰灰、小小取代大野,驱逐她的寂寞。
但中午才搬家定居,下午灰灰就飞得不见踪影,小小倒也乖巧,满院子飞飞跳跳,始终没有离去。
不多久灰灰回来,它停在敏敏膝上,红色的爪子绑了个小竹筒,敏敏疑惑地拿起来打开,从里面抽出纸条——
有事,让它来信。风
风?是他?敏敏把信笺压平,夹在书册内,满脸满眼都是笑意。
昨天卓蔺风说要送她礼物,所以早上一起床,她就翘首盼望,等着礼物上门,还让小春到前头问过好几回,谁想得到礼物会自己飞进家门。
她不是贪心的女人,她收过更好更昂贵的礼物,但这是她收过最合心意的礼物。
确知它们是属于她的,她高兴得连晚上也睡不着觉,都已经歇下了,还三番两次下床,确定它们没有飞走。
第六次下床,她趴到桌边看着它们,用手指轻轻顺着它们的羽毛,止都止不住笑脸张扬。
可没料到,窗户突然被打开来,她吓了一跳,猛然抬头——
是卓蔺风!
他有些尴尬,而她应该害羞的,更正常的反应是放声大喊,但是必须再强调一次,遇见他,她从来没有正常过。
她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半个身子探到窗外,转头左右看了看,手指放在唇边,悄声道:“吁,小声点,快点进来。”
她的反应让卓蔺风不免失笑。
他的年纪很大,非常非常大,用历尽沧桑来形容都不为过,但这会儿,他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脸红红、脖子红红,连耳垂也红得不象话。
他有很好的轻功,跳进屋内时,却笨拙地扫到椅子,带出了声响。
倒抽口气,敏敏一把拉起他,飞快地把窗户关上、吹熄蜡烛,再将他推上床,自己也跟着跳上床,再拉起棉被把两人盖妥。
果然没多久,外头传来柔月的问话,“姑娘,怎么啦?”
“没事,我刚碰到椅子了。下去吧,我要睡了。”
“姑娘要喝茶吗?奴婢进去伺候。”柔月又说。
“不必不必,我累惨了,别进来吵我。”
柔月的脚步定在门边,犹豫片刻后应道:“是,姑娘。”
敏敏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直到脚步声远离,她才放松下来。
拉开棉被,透过月光,她对上了他的视线。
突然,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得全身发抖,笑得抱着肚子蜷缩成团。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会有什么不同,但卓蔺风知道,她一笑,情绪波动,身上的薄荷香气会越来越浓郁。
那是他的气味,现在,也是她的。
卓蔺风拉开棉被,身子往上挪动几寸,和她并肩躺着。
他在等她问“为什么这么晚你还会过来”,他在等她说“你这样罔顾礼法,会毁坏我的名声”,可是她开口说的话,却让他有些意外——
“谢谢你,我很喜欢灰灰和小小。”
那是她替它们取的名字?扬眉浅笑,他道:“怎没让它们送信给我?”
“你说有事让它们来信,我又没事。”她也想啊,可纸笺上光写谢谢两个字有点奇怪,她只好绞尽脑汁企图挤出一件事情来写,但就是想不出来。
“没事也可以让它们送信。”卓蔺风好笑地道。
“没事也行?”
“没事也行。”
“那它们可要累坏了。”她有满肚子无关紧要的废话想说呢。
“有很多话想讲的话,直接叫我过来。”
他可是蜀王,她直接叫他过来这样好吗?“不怕烦吗?”
“不怕。”
“可是内宅女子除了抱怨生活不顺,没什么新鲜话可说。”
“想抱怨就抱怨,我不一定要听新鲜话。”
“所以……我现在可以说?”
“可以。”
他真是个好人啊!
敏敏开口了,从爹娘开始说起,说到姑姑、说到后宫,说到她痛心疾首的那一年,说骥哥哥的偏疼,说大野的陪伴……
“你说,人怎么可以说变就变呢?”她真以为骥哥哥比谁都喜欢自己的呀。
“关骥不是变,他只是身不由己。”
“我不懂。”
“男人一旦真心爱上女人,便舍不得她委屈,便想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她跟前。”卓蔺风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和他一样,他也不舍得她委屈,也想把最好的捧到她跟前。
“因为我成为薛虹茜的委屈,骥哥哥便想尽办法要摆月兑我?”
“没有这么残忍,他只是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说到底,你也觉得错的是我?”
“你和他一样,也是身不由己。”
敏敏一窒,如此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完完全全道尽了她的委屈。
都说她下贱、说她自甘堕落,后宫嫔妃嘲笑她,京城贵女看不起她,骥哥哥憎恶她,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充满鄙夷,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的身不由己,可他竟然明白?
酸了鼻翼、酸了心,她轻轻说了一声,“谢谢你。”
他模了模她的头。“一切都会好转的。”这是保证,也是承诺。
她不确定是不是真能如他所说的这样,但她确定,如果最后的这一个月可以天天看见他、天天听见他,那么她可以收留很多的幸福,足供未来回忆。
她不停地说着话,讲到将近丑末才入睡。
卓蔺风贪看着她的睡颜,待到天明,才起身下床,他走到桌边,模模灰灰和小小,低声道:“好好陪伴她。”
小小的鸽子竟像听得懂人话,咕噜咕噜地回应。
敏敏真的没想过光是提笔写信就可以让人这样快乐——
……我躲在床底下,柔月她们四处找不到人,急得要回宫复命……
如果一个人的一辈子要调皮捣蛋几次是有定数的,她大概把这辈子的额度全用在这个月了。
她每天都惹一点事,把宫女们急得团团转,好几次都差点报进宫里了,偏偏她是主子,谁也不敢抱怨。
说真话,她从来没有活得这样恣意过,从来不晓得随心所欲的自由,可以让人如此欢喜。
更好的是,她可以把这些事一一写给卓蔺风,而他觉得她写得不够清楚,晚上还要到床边再听她讲一遍。
所以她错了,取代大野的不是小小、灰灰,而是卓蔺风。
敏敏捧着脸,看着桌上的几道菜,举箸初尝,笑意盈面。“你有个天底下最好的厨子。”
“如果欧阳知道你这样形容他……”
“会很得意?”她抢着接话。
“不对,他会很生气。”欧阳有一手好厨艺,却痛恨被人称作厨子。
“为什么?”
“你可以喊他名士、书生,或者纨裤,但万万不能称他厨子。”
“他是男的?”还是会念书、身分高尚的男子?敏敏讶异不已。
她对卓蔺风的认识是从欧阳起的头,然后她知道他的蜀王府很大、很漂亮,有春夏秋冬四个院子,每个院子都各具特色,她知道他吃素,菜蔬果实之外,他还喜欢吃花。
真厉害,她当真不晓得花也能吃,难怪他一身仙气,不似凡夫俗子。
对了,他最喜欢的活动是在月光下练功。
“为什么是月光下,而不是日光?”敏敏问。
“因为月光柔和,不会晒伤。”
哈,这么简单的答案,她竟然用这么认真严肃的口气追问,她真傻,不过她不介意在他面前发傻。“我也可以练功吗?”
“可以。”
“练完也会像一你一样,通体舒畅吗?”
“想试试?”他支着下巴问。
“嗯。”
“好,先吃饱。”卓蔺风替她夹了一只鸡腿。
吃饱后,他很乐意带她飞到屋顶上晒月光,让她享受何谓气血流通、全身舒畅的感觉。
她不懂他为什么老爱喂她吃鸡腿,虽然除了在饭馆的那次之外,他每次带来的鸡腿都分外美味。
她咬了一口鸡腿,细细嚼着,看着他的脸,胃口大开。
食不语是基本规矩,可在他面前,她不需要遵守任何规矩,所以她又问:“王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对你好,是对我自己好。”
“为什么?”
“因为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因为你笑,我便快乐,因为你得意,我便快乐,因为你带笑的眼睛,总是令我快乐……这些话他虽然没说出口,但都是最真诚的。
她笑得眉弯弯、眼眯眯,满脸得意。“谢谢,你弥补了我可怜的自尊心,我还以为我很讨人厌呢。”
“你不必讨每个人欢喜,你只需要让在乎的人喜欢就行。”
她是这么想的呀,所以不在乎嫔妃宫人,只介意骥哥哥的心思,可到头来才发现,讨人喜欢是门技术活儿,而她的本事显然太低。
不过没关系,现在她想换个对象了。
“王爷,我想问……”
一双筷子用门牙咬着,这是没家教的动作,但她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他看不见她的失礼,只瞧见她的可爱。
“问吧。”
“你是不是……喜欢我?”话一出口,敏敏的俏脸瞬间涨得通红,但她强迫自己不准低头,她要把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再不要理解错了心意。
他迟疑片刻,回道:“是。”
她又憋了半天,才终于把话给挤出来,“那我可不可以不嫁给骥哥哥,嫁给你?”
这次卓蔺风没有迟疑,直接回道:“不可以。”
瞬间,笑容凝在嘴角,她突然好想哭,他方才说喜欢她,只是随口说说的吗?
可是理智又告诉她,当然不可以,是圣旨又不是废纸,哪是她想嫁谁就嫁谁的,何况他都知道她的身不由己,怎会不理解皇上的心思?她哪有那么了不起,能让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因她而阋墙?
理智分析得很好,只是情感上很难不受伤,心好像裂出一道伤口般的疼着。
卓蔺风试着要解释,她却急急忙忙朝他挥挥手。“别介意,只是玩笑话,你千万别当真,我可是一门心思想嫁给骥哥哥的呢!”说完,她咬下一口鸡腿,再一口、再一口,把小小的嘴巴塞得满满的。
瞧,她笑得多可爱啊,可是他在她眼底看见心酸,让他的心也跟着酸了。
这一晚,他们还是聊到丑时末,卓蔺风才依依不舍离开。
这一晚,他特地带她飞上屋顶晒月亮,告诉她练功的好处有多少。
这一晚,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但是在他离开后,敏敏张开眼睛,缓缓地吐了口气。
原来喜欢和成亲是两码子事,不可以混为一谈,唉……她怎么老是弄错呢?
卓蔺风离开时,小春守在屋外,她向来不多话的,但今晚忍不住了,她跟在主子爷身后,低声问:“为什么不能娶?主子爷明明很喜欢姑娘。”
他没回答,而是反问:“从关骥手里抢人,和从皇上眼皮子底下抢人,哪个容易些?”自找到敏敏之后,他就调查了和章家有关的一切,皇上的念头、皇后的心思、嫔妃的筹谋……巨细靡遗。
确定来龙去脉后,他细细盘算过,敏敏若要全身而退,必须进关府一趟。
王爷的话让一夜愁眉的小春乐了,原来主子爷早有打算,只要主子肯动作,姑娘还有啥好发愁的?
听说关骥是个正人君子,既然不乐意姑娘嫁进关府,恐怕不会碰姑娘一根手指,那么相较起来,进关府确实比留在后宫那个龙潭虎穴来得好。
她急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姑娘,可是才刚转身,连脚步都尚未跨出去,就听见主子淡淡的吩咐——
“别告诉敏敏。”
小春急急忙忙转回身,才想问问为什么,可是哪还有主子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