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男主人的方府看起来总有些孤清,点了灯也趋不散的黯淡。
燕晓来想,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呢?男主角不在,却将他最亲密的两个女人留在这深深庭院之中。
刚回了房,梅诗雪那边就有妈妈来问:“夫人问小姐吃过了没?如果没有,就让厨房给送过来。”
燕晓来不觉得饿,只说:“在外面吃过了,你去告诉夫人,谢夫人记挂了。”
那妈妈应着就下去了。
织春拿出一个红木镶金的盒子,“今天打扫房间的时候,便见桌腿这儿有这串手串,给小姐收这儿了,小姐莫忘了。”
燕晓来看着那流光溢彩的手串,招招手,“拿过来给我看看。”
在灯下仔细地看了看,果然又发现了些新的擦痕,燕晓来轻轻叹了口气,“这般经不起折腾,给我放在柜子里锁起来吧!”
放好东西后织春坐在外间绣着帕子,燕晓来无趣,硬抢过来看,绣的是粉蝶戏花的模样,“绣得真好。”她赞道。
织春脸微红,“哪有,我们这儿谁不知道,京都里绣花绣得最好的是夫人。”
燕晓来微偏着头问:“夫人绣花绣得很好吗?”
织春道:“那是自然,我是夫人陪嫁的小丫头,夫人做小姐的时候,琴棋书画哪一样不是顶好的?单说这绣花,夫人出嫁时的嫁衣都是自己亲手缝制的,那式样那纹路,现在还有新娘子学呢!”
见燕晓来低头不语,织春暗悔失言,这新来的小姐对老爷的那点明目张胆的情愫,早已不是秘密。忙又道:“小姐当然有小姐的好处,前几日我到夫人房里送东西,才听夫人和红枫姐姐谈起呢,说小姐性子好,惹人怜爱,难得老爷又喜欢,那也只是迟早的事,让我们做下人的不要薄待了。”
燕晓来脑里“轰”的一下炸开了,只觉得羞愤欲绝,谁说她一定就会嫁给人做小了?不禁冷笑道:“你们夫人倒是贤良。”
织春哪里见过燕晓来这种脸色,立马吓得跪在地上,“奴婢多嘴,是奴婢多嘴了。”
燕晓来也不过是恼羞成怒,谁想竟把织春吓成这样,如今倒是她被这丫头唬住了,蹲下来讪讪道:“我也没说什么啊!你干吗吓成这样?”
织春噙着泪,“是奴婢多嘴了,让小姐生气了。”
燕晓来拉了拉她的衣裳,“你快起来,别人看见了成个什么样子,还以为我虐待你。”
织春迟疑着不起,见燕晓来脸色又变了,只得垂着头立在一旁,那样子,竟像是想把自己缩成一个隐形人儿似的。
燕晓来一来可怜这丫头,二来也觉得乏了,她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自然对这些主仆之间的事情看得淡。以前也不是没丫头侍候过,但她还记得,那个叫佳音的小丫头看起来虽然是挺老实的一小姑娘,疯闹起来却一点也不比她逊色,而且特贼一姑娘,虽然说几乎所有作奸犯科的事情都是她打的头,佳音做配合,但是一旦事发,那姑娘哭得叫一个凄惨,再加上她原本是小姐,于是所有的坏事之名都落在她身上,还担一恶主的名头,想想都冤死了。后来家境败落,她遣散家仆独自上京投靠师兄,那丫头也被踢出门去了,主仆之名解除后,那丫头那叫一个猖狂,她就不提了。
如今这织春怯怯的样子竟勾起了燕晓来对佳音的怀念,她倒是更宁愿对上那样的恶仆。
轻轻扬了扬手,燕晓来无力道:“你下去吧!”
辗转反侧,透过窗户往外看,月娘娇羞,藏云暗掩,暗影处竹枝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燕晓来睁着大大的眼睛,她睡不着,师兄一离开,在这方府之中她是外人的感觉就越来越严重,猛地坐起身来,她双臂环膝而坐,什么叫感觉,她岂非本来就是外人?
这里是他的家,是她的家。
而她算是什么?方大人的师妹?连血缘关系都扯不上的亲人?
燕晓来使劲地鄙视了自己,她终于愿意承认,她就是为着来做方玉航的小老婆的,做了就做了,居然还怕人说,燕晓来再次深深地鄙视着自己。
她在无宴庄里蹉跎了五年的岁月,还是不能得到心灵最终的平静,那夜师兄问她好不好,她怎么能好?怎么好得起来?
当年的她,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从安顺来的丹阳?父亲枉死,家业毁于一旦,她不怕,人欺她三分,他日她必十倍偿还。亲手办完父亲的丧事,处理完家中大小事务,她带着五两银子独上丹阳,一路上不是没有遇到艰险,但她都一一化解。两个月后,她终于站在丹阳的土地上,和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可是幸福的感觉并没有伴随着她许久,三天后,他穿上大红的喜衣迎娶了另一位女子,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于是恼怒,于是放弃,于是远离。
她以为她可以的,可以忘怀,可以对着他们冷笑。
可是终究是不能,这次下山,师姐妹几人选择自己的方向,天知道,当她知道她要去往的地方是南方时是怎样的百感交集,那么这是不是天意?天意要她回来抢回属于她的一切?凭什么只有她一人在无宴山上痛苦失落?凭什么在那样的关系中她就应该大度退让?不不不,如果她一人难过了,那么其他的人也不许好过。
像她的师兄,像她师兄那位美娇娘。
如果真要痛苦,那么一起吧,如果真是一悲子难解的结,那么,就绑在一起吧!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还是高兴不起来?事情不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吗?
相处多时,她知道他的师兄眼里根本就没有他那身份高贵的妻子,只有她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而她原以为享受着一切她梦中美好的女子呢?
那个有梅有诗有雪的美丽女子,她到底拥有什么让她将她当成假想敌?
她美丽,她高贵,她温婉,她贤淑。
她也孤寂。
那是一种无人能诉说,无人能懂的孤寂。
原来这五年来,她们三人,原就各自画地为牢,没有一人得到过幸福和欢笑。
燕晓来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赤脚走到桌前,倒了杯凉茶,缓缓地喝了,觉得身体从内而外地凉了,她想这世间的事是多么的讽刺啊!
她原以为所到之处必定繁花似锦,所遇之人必定幸福美满,她原以为天下间她是唯一的失意人,上天何其不公,她原以为她此行必定翻江倒海,搅乱一池春水。
她,是抱着死在这里的决心一头撞进来了啊!
可是到如今她才发现她像一个穷困的盗贼,急切地想要偷取别人的幸福,却发现金碧辉煌之下的一片狼藉,其主人浅笑晏晏,“如果真有你想要的,你便拿去吧!”
可笑,可笑。
匣藏宝剑,珠藏深渊,谁又有谁的圆满?
窗外传来丝丝乐声,琴声哀婉,如泣如诉。
燕晓来侧耳倾听,只觉这曲调清冷动人,静夜幽寂,使闻者心绪百折,一种淡淡的辛酸从心底泛开来,令人怅惘不已。
她本来就无甚睡意,此时便踏月而行,去寻这奏乐之人。
皎皎月光之下,湖面波光粼粼,亭内侧首抚琴之人,素手蛾眉,正是梅诗雪。
燕晓来本欲上前说话,却惊见亭内还有一人,着香色儒衫,此时正含笑说着什么,梅诗雪微微仰头看着他,唇角略带一丝笑意,妩媚动人。
燕晓来心中一滞,她师兄方玉航今天才离京,深夜里方夫人就与男人私会,孤男寡女,琴音悠远。她素日里和梅诗雪并不亲近,一时也猜不透她此举用意,只是无论有什么原因,都不能解释眼前这幅月下情人图。
她眉头紧皱,心想这事不雅,她身份又尴尬,只好暂时悄无声息地退下。
此后连接着几天夜里,湖畔亭中都传来悠悠琴鸣,燕晓来也曾就此事暗示过梅诗雪,希望她给一个解释,可梅诗雪却顾左右而言他,脸上的表情无懈可击。若不是夜夜亲见,燕晓来几乎就要怀疑,那月下私会男人的女子并不是眼前这端庄高贵的丽人。
直至半月后,京都里开始传出各种流言蜚语,燕晓来终于坐不住了。
她走进梅诗雪所居的梅苑时,梅诗雪正在泡茶,见她来了,含笑为她倒了杯茶,“这是新进的青茶,你尝尝。”
这茶色清澈金黄,入鼻有天然花香,入口滋味浓醇鲜爽。燕晓来点点头,“果然是顶级的绿叶红镶边。”
青茶色泽青褐如铁,故名青茶,又因其叶体中间呈绿色,边缘呈红色,因而享用“绿叶红镶边”的美名。
梅诗雪眼中带着赞赏,“可好妹妹也是懂茶的人。”
燕晓来笑笑,“我长居深山,哪里懂什么茶,不过在姐姐面前卖弄罢了,姐姐莫要见笑。”
梅诗雪摇摇头,“妹妹过谦了,”她脸上流露出一丝落寞,“其实我这园里,很久没有一起品茶的人了。”
“难道师兄不是人?”
见她脸色泛白,燕晓来已知说错了话,看来师兄和这位佳人之间的关系,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疏远。
梅诗雪自斟自饮了一杯茶,“妹妹此来,可是有什么事要问我?”
燕晓来点点头。
梅诗雪含笑,发际一串细碎的珍珠流苏轻轻荡漾,她菱唇轻启,幽幽道:“所见即真实。”
所见即真实?
燕晓来大惊,她想过无数种解释,却没有想到眼前这女子竟如此轻淡淡地告诉她,所见即真实,她所见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闺中少妇能随随便便就认了的?
梅诗雪却无心再多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快用午膳了,妹妹可要与我共享?”
这已是逐客的话了,燕晓来却微微一笑,“也好。”
梅诗雪也只笑笑,似乎对她的固执有些无奈,轻声吩咐着侍女用膳的事。
膳后,燕晓来喝着茶,并不急着走,似与梅诗雪闲话家长,她眼中微波流转,轻轻一叹:“你到底为何骗我,为何骗尽天下人?”
梅诗雪浅笑道:“妹妹此话何意?”
燕晓来冷笑,“若我没看错,那月下与你约会的男子,正是百草园五公子之一的思忆,若是我没猜错,那思忆公子本是男婠。”
梅诗雪仍然不动声色,“男婠如何?他生得好看,又懂得我的琴音,我喜欢他,难道不行吗?”
燕晓来笑笑,“当然不是不行,只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思忆公子,原是喜欢男人的,那么又如何与姐姐私通?”
梅诗雪微微张了张嘴,终于只是笑着摇摇头,眉宇间似有千重愁,让人忍不住心忧,那浅浅黛眉如何能承受?
燕晓来神色微软,“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你呢?”
这句话在几个月前,燕晓来是断断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这么与他的妻子站在同一条阵线的一天,可是方玉航走了,这偌大的府中,却也只剩下她们两个女人。
梅诗雪微微苦笑了一下,葱白的手指为她倒了一杯茶,“你想听我的故事吗?那将是一个枯燥至极的故事,如果你愿意听,让我来慢慢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