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熟悉的客厅,熟悉的摆设,面前坐着再熟悉不过的姜家人。
然而,一晃眼,十年过去,当年雍容华贵的冯阿姨,身形微微发福,染过的发依然藏不住微白的发根。身强体壮的姜叔叔,眉发泛白,眼皮略略下垂,精神不若过去那般熠熠有神。
任水韵坐在一侧单人沙发上,手中捧着印佣送来的热茶,惴惴不安地亲着两老。
“阿姨……”
“别的人我不敢说,可是对你,我一直是问心无愧。”姜母打断她,兀自说着:“从我妹妹离开前把你请托给我的那天起,我就把你当作自己人看待。”
察觉姜母面色凝重,任水韵不敢再扬嗓,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承认,我多少还是有些偏心,毕竟至聿与蕾蕾是我亲生的,做妈的不可能不偏心,但至少我该提供你的资源,我都愿意给,也不会吝啬。”
“阿姨,你误会了,我之所以会想把那些钱还给你跟姜叔叔,是因为我不想亏欠任何人,也不喜欢过去的自己,好像成了姜家的负担。”
误以为姜母之所以提及过去,是由于前些日子她开始按月汇款,将过去多年寄宿姜家的各种费用分摊还清,任水韵心急地解释。
姜母却说:“那件事晚点再说。”
任水韵怔楞。
“昨天Eillen来找过我们,你跟至聿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闻言,任水韵心中一抽,双颊涨红,连忙启嗓,“阿姨,那件事是我的错,我只是一时——”
“好了,别说了!”姜母难得严厉地喝斥。
任水韵又是一楞。
“有话慢慢说,别动气。”始终沉默的姜父出声缓颊。
“水韵,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至聿,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我一直把你看作是半个女儿,所以在我心底,你跟至聿就像兄妹一样。”
听着姜母异常严肃的强调关系,任水韵心中缓缓有了底。
姜父随后开口帮腔,“水韵,你知道的,至聿向来眼高于顶,大概也是被我们宠坏了,从小到大他要什么有什么,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就连我们做父母的也无法左右他的决定。”
“叔叔,可以问一下,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些吗?”任水韵平静地反问。
姜父先望了妻子一眼,在妻子的眼神许可下,才继续往下说。
“水韵,我们不想看到你,因为至聿的关系而受伤,也不希望因为这样打坏我们一家人的关系。”
“阿姨,叔叔,你们误会了,我对姜至聿……”
“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你能以至聿妹妹的身分,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而不是其他的身分。”姜母抢先一步下了定论,丝毫不给任水韵解释的机会。
任水韵总算看出姜家两老有多么恐惧,恐惧会听见她告诉他们,她对姜至聿的感情,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以至于他们连让她把话说清楚的机会都不敢给。
而且,从他们表达的意思听来,他们似乎可以肯定,姜至聿绝对不可能喜欢上她,更不可能与她发展成异性关系。
把话说白一点,那便是姜至聿与她并不匹配。她若想留在姜家,那就只能是以妹妹的身分待着,而非是其他。
任水韵很清楚,姜家两老会这般认定,那是现实中的人 之常情,毕竟为人父母,谁不希望未来的媳妇是名门千金,又怎会接受一个打从十六岁起,便沦落到只能寄人篱下,除了外貌之外,其余一无所有的落魄女孩。
她能理解,能体谅,但,她过不去自己心中那一关。
任水韵忍住胸中渐沉的闷痛,强颜欢笑的说:“阿姨,叔叔,你们听我说,你们真的误会了,昨天的事情是一个误会……不对,应该说是我一时人来疯,想故意恶作剧,才会做出让大家误会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这种事情怎能随便恶作剧,你知道这会引起多大的误会,又会让Eillen做多少联想吗?”姜母忧心忡忡地指责她。
不过是一个吻,竟然引发如此强烈的后续效应,这是任水韵始料未及的。
“……对不起。”任水韵垂下眼,闷声道歉。
“你知不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万一Eillen跟至聿因为你的恶作剧而感情破裂,谁来负责?”这是相处多年来,姜母难得对任水韵动怒。
“是我的错,我会亲自向至聿与他的未婚妻解释。”事到如今,除了道歉,任水韵已无话可说。
“好了,别再怪水韵了。”见气氛僵化,姜父连忙打圆场。“水韵就是一时无心的恶作剧,解释清楚就好,都是一家人,别坏了感情。”
“既然知道是一家人,为什么还要分得那么清楚?”
想起任水韵方才提及的事,姜母借机责怪起她。
“我们从来没跟你计较过钱的事情,你也知道,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差,能供给孩子的,我们都供得起,我不懂你为什么会为了这点钱,就一直记在心底,水韵,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姜母直视着她的双眼,用着看待女儿般的慈爱目光,说:“我把你当作亲外甥女看待,我不会跟外甥女计较钱,你也要记得,姜家就是你的家,我们是你的家人。”
明明是那样温暖的目光,然而,任水韵此刻的感受却是无比冰冷。
从头到脚,彻头至尾的,寒透了心。
任水韵待不下去了,她只能频频点头,沉默以对,然后找了个向姜至聿道歉的借口,便匆匆离开。
家人?她跟姜家真是一家人吗?她与他们毫无血缘关系,个别差异一直都存在,即使她并不否认他们对她的好,但,这样便算是一家人吗?
冯阿姨一直试图用家人的名义捆绑她,对她晓以大义,拐弯抹角的警告她,别对姜至聿产生兄妹以外的情感。
可为何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无法将姜至聿当作兄长看待?
她对姜至聿……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忽然间,她自己也看不清,弄不明白了。
将车往路肩停靠,任水韵的视线一片模糊。
当她抬手抹去泪水,才发现前方不远处的高耸大楼,便是姜至聿多年前购入的房产之一。据说,是准备拿来当新婚居住的房子。
任水韵呆坐在驾驶座上片刻,待情绪缓和下来,才拿出粉饼补妆,然后下车朝着前方那幢高级大厦走去。
警卫通报完毕后,任水韵被放行,她步入挑高近三层楼的气派大厅,缓慢地打量周遭一圈,脑中想着姜至聿与未婚妻新婚燕尔的情景。
家人?她跟姜至聿真的是家人吗?
……只能是家人吗?
压抑着胸中的不甘与不满,任水韵搭上直逹楼层的专属电梯,来到拥有空中花园的顶楼。
她伸手拉开大门,果然没锁,某人早已恭候她的到来。
步入与客厅连结的开放式玄关,望着屋内挑高的宽敞空间,以顶级建材搭配一流设计所打造出的豪奢之所,她只想着,想要拥有这样的家,究竟需要耗费多少金钱购得?
即使是她这样年收入破百万的网红,要想买下这一层楼,恐怕都嫌吃力。
姜至聿光是靠着他那颗金头脑,透过出手精准的投资,便能轻松买下这里,甚至还有余裕在世界各地置产,这样的人生,这样的际遇,只怕是她这种凡人无法想象,更无从学习复制。
任水韵站在正对客厅沙发的落地窗前,远腆整座繁华城市,看得专注入神。
直至身后传来沉缓的脚步声,她方收回焦距,望着倒映在窗上的高大人影。
“你的未婚妻呢?”她转过身,直接切入重点。
姜至聿一袭黑色紧身休闲衫,搭配同色系长裤,依然一身他习惯性的无趣打扮。
她始终不明白,那些追着他跑的名媛千金,怎有办法忍受得了这个一丝不苟,永远遵照一套标准走的无聊男人。
她也不明白,那么多的男人,那么多的吻,她独独只记得他的。
或许,是因为……那是她的第一次。第一次的吻。
初吻。
姜至聿夺走了她的初吻,而且是在酒醉的状态下,不经大脑思考就夺走。
“你去过家里?”
姜至聿执起手中那杯热咖啡,轻啜一口,利落短发散落在脸旁,看上去多了一丝平日少见的佣懒。
“废话少说,人呢?”任水韵左右张望,在室内寻起其他人影。
“你是来解释,还是来道歉的?”
“只要可以让Eillen跟你顺利结婚,要我干嘛都可以。”
“包括让你吻我吗?”
任水韵楞住,转眸望向用着认真表情,却吐出荒谬问题的男人。
倘若换作是从前,她肯定会冷笑几声,跟他唇枪舌战一番,然而思及方才在姜家的谈话,她的心情极度恶劣,毫无兴致。
她只想快点解决这场因她而起的闹剧。
任水韵不耐烦地抿紧红唇,水眸盈满怒气,说:“姜至聿,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你未婚妻人呢?”
“她回纽约了。”他慢悠悠地吐嗓,将咖啡一饮而尽,而后坐上能观赏落地窗景的义大利真皮沙发。
“那给我她的电话。”任水韵朝他伸手索要。
好整以暇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只是淡淡瞥她一眼,压根儿不予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