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水儿呀……你是受了多少苦呢?”圣上慈爱地执起女儿的手,一同在铺着金缎的座椅上落坐。
虽然这女儿貌不出色,但身上自有股沉谧温和的气质让他极为欣赏,常常找这女儿谈心聊事。
她有一双最适合倾听的耳朵,和一颗最能理解、体贴的心,能将最逆耳的大道理用最柔婉的方式说入他心……
圣上隐约感叹着,如果不是自己当初的舍不得,年届十八岁且早该许人的水儿嫁出宫外,是否便可避免战火流离颠沛的劫数?甚至还沦落到那么遥远又野蛮的地方?
思及此,圣上心中怜惜更盛,忍不住道:“水儿,父皇愿给你最好的一切来弥补你呵!”
水儿立即抓住这句话,“那么,儿臣有个不求之请。”
“说。”
“请父皇尽全力调派兵力借援南越,帮忙平定这场叛乱,造福天下苍生。”
“南越虽是个蛮夷之邦,但朕有好生之德,自会出手援助,只不过……”
“只不过南越无法答应向您臣服在中原脚下,所以您迟迟无法再继续借援?”水儿问得不卑不亢,却又问得一针见血。
圣上皱起眉尖。“朕试着以德教感化蛮夷之邦,他们自然该恭敬臣服在朕的脚下……”
“儿臣以为,如今不是忙着以德教感化之际,出兵解决南越的燃眉之急为首要之务,如此更能表达出您仁心德政的胸襟,如此一来,南越皇室将永远欠父皇一份恩情,还怕他们不臣服?”
阿骏,你的兵力够不够熬过这一时、这一刻?熬不熬得到我说服父皇?
“儿臣以为,南越如今境况如同当年我朝地方节度使作乱之象,儿臣之夫虽有郭将军之勇,但兵力和敌阵委实差异过大,父皇若想弥补儿臣,便请帮帮您的臣婿吧!”
“但是……”
圣上总在介怀“臣服”这一码子事,水儿看出来了,便以可有可无的态度轻点了一句,“父皇,以德教感化蛮夷之邦……这不是最好的第一步吗?”
然后,水儿含着恭谨的笑,表面镇静恒常,实则掌心发冷汗地看着再度陷入沉思的圣上。
苍天呵!□若长眼,求□开开恩吧……
苍天呵……阿骏……骏……
“水儿……”圣上终于启唇,顺道挥手示意她退下,“你先下去休息,朕要好好想一想。”
不出半个时辰,金牌令下,圣上亲自点阅最勇猛的郭将军和最优秀的兵力,全速赶往南越。
即便是回到自己寝宫后,仍绷着神经等待的水儿,在得知消息的那刹那,终于滨堤似簌然泪下。
三日后,先行传回郭将军抵达边境与繁皇子等人会晤消息。
第四日,增强的兵力即刻挥军攻袭。
第七日,传回侏皇子不敌且开始节节败退的消息。
第十日,传回侏皇子开始进行背水一战之役。
第十二日……
传回锦龙将军和他的副将张淦遭敌人不意侵袭,生命垂危、生死不明的消息……
“水儿……”圣上聆听完这则快骑之报,第一个反应便是看向女儿,担心轻唤。
“父皇……”面白如雪,水儿知道父皇在担心她,想勉强装出自我鼓舞的笑容,但唇角才扯开,眼前便顿地一黑。
“来人啊!快传御医过来!”
嘶吼、呐喊,兵刃交锋时冰冷声响,人体倒落地面的无声无息。
这就是沙场。
一换上铠甲戎袍,他不再是那个住在升龙村里的阿骏。
面无表情瞬凝着一颗落地人头,手下却已挟着唰唰风势砍、劈、削、刺、捅,锦龙将军有着以一人之势便可突破千百人重围的力量……
“喝!”最后一记解决一个敌兵,望着一片似永无止尽的血腥杀戮战场,有着眨眼的失神……失神在两张笑意盈盈、殷殷盼他回去的亲爱脸孔,他的水儿和小安儿呀……
“阿骏,左边!”阿淦急促的暴吼及时拉他回神,他倏然挥刀落剑又解决掉好几个家伙,可仍为这一时失神付出挂彩代价。
该死!
双瞳凌锐且布满血丝,夜半在军营中,简陋的烛光下,他和阿淦彼此帮忙相互包扎伤口,两个疲倦的男人都不想开口,默默的……
“阿莲啊……”最后是阿淦,认输似的叹气。“该死的,我居然在念着人,还是念着一个女人呢!这是什么道理啊这?”
是啊!这是什么道理啊?
阿骏以无语来表示和阿淦一样的同感身受。
水儿呵……
漆黑的夜色才偶尔允许这一刻的思念,下一刻哨兵的紧急传报便由帐外传入他们的耳中。
“启禀将军,九十里外又燃起求救烽火!”由满脸的思渴瞬间整顿为厉鬼似肃杀,两人二话不说又冲入沙场……
争先恐后吗?或许吧!唯有如此奋不顾身的投入,才能逼迫自己冷硬起来,不再魂牵梦萦于儿女情长……
中原那边的皇帝……他知道繁皇子等人正为了借兵的难题忙得焦头烂额。
中原的皇帝借兵有着苛刻的条件……臣服,南越人怎肯?他们国力、财力或许富庶不过中原,但尊严仍是屹立着,南越的历史是由南越人自己来书写,断不假他国之手!
也因此借兵的协议一直无法成功……
这下子,这一仗,态势本来便较薄弱的繁皇子一方打得格外艰苦,就算是巧妇,也有着无米可炊之难!
他很清楚自己过往的锦龙将军盛名固然有稳定军心之效,但兵力、囤粮着实禁受不住一日日削减却无递补,军医更早在日前便私下禀告药材的用尽……
他们驻守在京城外并努力往里攻克,却仍未击破这座固若金汤。
侏皇子更是猖獗放出风声,“降我者,免于一死!带锦龙将军首级来归者,赏银千两!活捉锦龙将军来归者,赏金万两!”
“呵呵呵……阿骏,原来你还颇有身价的嘛!”阿淦取笑道,算是苦中作乐。
呵呵呵……他还真是笑不出来。当初他散尽家产、辞官隐居时,可也还没“富贵”到这般地步的说。
侏皇子的猖獗风声果真制造出人心浮动的效果,繁皇子这方的军营中,某种蠢蠢欲动的不安气息……
“妈的!你怎么又挂彩了?”今日又是一整天没有结果的厮杀,搅得阿淦格外火大,也因此在发现他身上又多了两道得缝起来的伤口时,一边呼传军医,一边又回头咕哝。
他反常的脸色苍白,一语不发,让赶来的军医动作迅速地清理伤口、缝合,在挥手要军医退下后,才沉声道:“是自己人。”
“什么?”阿淦先是一怔,有听没有懂,“什么叫自己人……自己人?”
蓦然领悟,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你……你是说,你的伤是我们这边的弟兄砍的?!”音量压得极细微。
他几不可见地将头一点,满脑子如塞入黄连般的苦涩滋味,沉重得让他几乎要尝不出来。
那名拿矛刺杀过来的小兵,他在第一时间里完全没有戒备,因为对方穿着的是属于他麾下色彩的戎装,直到第二矛虎虎生风逼近,全身动作反射性挥舞而出,轻而易举斥回致命的危机,一招漂亮解决。
但是,他始终忘不了对方刺杀过来时的眼神……不顾一切、穷途末路般、恐惧之极的豁出去……那就是绝望。
绝望吗……他吐出一口气,仰望帐顶,一片混沌不清的黑影子。
绝望吗?他何时起竟也有这种婆婆妈妈的心境了?
以往那种枯骨葬沙场的“豪态”消失了,阿骏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死……他想平安地回到自己妻小身边,回升龙村继续那平凡又平淡的漆行学徒生活……对了,他答允要给水儿换盖一栋较大的屋子,如此才有足够的空间来养孩子……他想象着他们共同为孩子的事忙白了发;却又不时能互挽手儿相视一笑的悠久光景,心下又酸又甜了!
任凭想象千百,但,也要能留有一条命才能去实践!
所以他不想死,想好好保护自己离开沙场。
战者若是心有所惧,便无法勇悍!
这根本的道理他岂会不知?但是……但是……
囤粮开始空仓了,人心再也无法单一地被安抚,锦龙将军的人头已悬赏至三万两,那种孤军独奋战的滋味在每一人心中悄悄栽下不祥的根苗。
“我们……也许该降服侏皇子吧?”细细小小声,有人开始这么耳语。
“是……是啊!傣皇子本就体弱多病,侏皇子也是皇室所出,或许由他来掌理南越……”
“嘘嘘~~小声,不能说的,这是叛国的想法啊!”
“怎么能算是叛国呢?”
“我……我不想死在这里。”
“是啊!我也是,我……好想家呀……”
“我也是。”一道沉声蓦地加入这群“三公六男”里,喝!每个人都差点当场屁滚尿流。
“将……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