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珍贵的东西,总是在猛然失去以后才会觉得痛。
Joe是北京西施,不是什么名犬,只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种杂交的狗种,因为喜欢吃东西却少运动的关系,体重大概三十斤左右,可是,看着此刻安然在自己手里的骨灰,连装着骨灰的器皿,也没有几斤重,心底,除了恍然还是恍然。
站在身边的黄熙康,眼睛红红的,肿肿的,因为才熬夜又哭得太久的关系,疲惫使得她的小脸透着不健康的白色。此刻,她安静地低着头,已经没有再哭了,只是失神地看着他手中装着Joe的骨灰的器皿。
身边还有几个墓园的工作人员和负责办宠物葬礼的人。
在他们的安排下,他把器皿放到了指定的格层里。
然后,把事先准备的Joe的照片,递给了墓园的工作人员。
“在人的地方放狗的牌位,真是……”
那轻轻的嘀咕声逃不过他的耳朵,不过他没有说话,应该是已经不想跟那人多费唇舌了,毕竟,三个小时以前,为了说服负责人让他们把Joe安顿在这里已经说得太多了。
“其实,你们的宝贝已经算是寿终正寝了,一般这种狗种的狗,能养到十岁的,已经是赚到了……”
仿佛为了舒缓气氛或是赚点什么口碑,负责宠物葬礼的欧巴桑一直说个不停。
害得,本来已经不哭的她,突然又低声抽泣了起来。
“好了,小姐别伤心了,我们宠物店里还有许多很可爱的小狗,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
似乎是终于注意到他的瞪视,那欧巴桑愣了愣,然后嘴角僵硬着,再也没有说下去了。很快地,那个欧巴桑找了个借口,匆匆地离开。而牌位,在墓园的工作人员熟练的手法下,很快就安顿好了。
打发了多余的人,他和她上了香,默默地站在那里,直到工作人员又跑回来,说闭园的时间到了,他们才离开。
一路上,都没有人打破沉默。
回到各自的家门前,依然还是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待他开了门,正要走进去,却听到身后的她突然蹲下来狠狠地哭了起来,他如梦初醒,转过去,只见敞开的门后,本来盖在Joe身上的棉被,依然落在地上,让人不由得想起清晨时把冰冷的Joe抱起的一幕。
即便是他,也心里酸了酸,又何况是与Joe久别重逢,才相聚又马上分离的她?
他走过去,徐徐地蹲下。
轻轻地,搂紧了她纤弱的肩膀。
从来没有,看到她哭得这么伤心,这么无助,这么的……让他心笙动摇。
明明还是她,还是她认识的黄熙康,可表达情感的方式却似乎大不一样了,很微妙的不一样——该怎么说,这种方式比较坦然吧?总比明明不开心明明很难过却假装坚强来的好吧?
于是,他走不开了。
虽然明明很清楚,一旦留在黄熙康的身边,说不准哪天东窗事发,他的那位“父亲”又会借此机会操纵他的人生,可往往有些时候就是会那样,无视心里面响个不停的警铃声,无关理智,去做一些,明明知道不应该的事情。
就这样,很自然地就住在了一起。
她没有说什么,他也不去点破什么,可是建立在彼此认知上的“相依为命”,那种表相上的融洽和谐,偶尔的温馨,却显得十分的脆弱,所以各自都小心翼翼地,就连说话也客气了许多。
纵然如此,还是会发生些值得高兴的事情。
例如他偶尔会陪她去买菜,两人会在菜市场内为了晚餐的内容孩子般地争论起来,又或者闲来无事,租了光盘一起缩在客厅唯一的沙发上消磨时间,他会取笑她不敢看恐怖片却偏要租来看,她则会反过来威胁下次看文艺片时会拍下他睡着打呼噜流口水的可笑照片,又或者,为了冰柜里仅剩的一根棒冰玩起了划拳游戏……
这些,在很多人眼中都很平淡的事情,却是以往从未一起经历过的细腻,梦中也会笑。
不过,还是有些不能点破的潜规则。
例如,每天凌晨两点左右,她的房门必然紧锁着,独自缩在里面与某人视频——这个人是谁,他从来不问,也假装不知道。
例如,每周都会有那么一两天,看到餐桌上摊摆着照片,照片里面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贺剑,另外,还有一个与贺剑状似亲密的年轻女人——他曾说过那是他的工作之一,于是她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即便那个时候他会悄然地观察她的表情。
或者再聪明的人还是会犯糊涂,以为只要不点破事情就绝对不会变复杂。
但人算不如老天玩,当量变到达一定的程度,谁也不能阻止质变的出现。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
那天应是秋末的最后一天,温度骤冷,晚上两人居然都默契地提了火锅料回家,而双份的食物有双份的高兴,就当彼此围在炉边开心地抢着食物时,她突然脸色发青地捂住了肚子,满头盗汗。
他吓得抱了她就往医院的急诊跑去。
那个早该睡在棺材的急诊医生,对她又是把脉又是检查这个那个的,一脸的神色凝重,每每他欲开口询问她的状况,就一记杀人死光瞪过来,附赠一句:“老夫断错症是不是你负责?”
然后,他只能咬牙切齿地闭了嘴,看着护士把脸色发青地她推进了更里面的房间里。
本要追过去,但淡蓝色的帘子在护士的手中“刷”地拉上了。
等了又等。
等了又等。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一般地,那个医生慢吞吞地走出来,边走边月兑掉手套,往垃圾箱一丢,也不管他的焦急,慢吞吞地拉了凳子,坐下。
这个时候,护士把依然脸色发白的她扶了出来。
“到底怎么了?很严重吗?”
他急忙赶过去,可是回答他的却是她的失神。
她的唇干干的,微微地哆嗦着,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好,可是,那个该死的医生却在这个时候打破沉默,“没事的,多注意休息就好。”
“没事?你说她没事!没事怎么会这个鬼样子?”
“怀孕初期的身体状况本来就比较反复。”
“你以为我没有见过孕妇!有谁会像她那样虚弱的!我……”
那医生说得漫不经心的,他恼怒地抢白,并且一个指头指向了身边的她,却又……猛地瞪大了眼,忍不住结巴,“慢、慢着,你……你说谁怀孕了?”
似乎他说的话有多么可笑似的,那个早该作古的急诊医生只是轻轻撇了撇唇,低头开了方子,递过来,“交了钱,回去好好照顾你的妻子,有点小产的迹象,不过不要紧,只要好好调理便是。还有,明天最好抽时间过来做一次详细的检查。”
说罢,看了护士一眼,那护士便扶了依然失神的她往外走去,他见了,连忙跟了过去。
待交了钱,领了药,他走到傻坐在候诊椅上的她身边,她仿佛依然被自己的身体状况震惊着,但在他踌躇着要怎么叫她起来时自己站了起来,默默地,跟着他离开医院。
她,怀孕。
这个消息,仿佛是个炸弹一般,炸毁了什么。
他们都不笨,可是,回到家里,却仿佛痴呆一般地,一同坐在沙发上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诊断报告上清楚写着,怀孕两个月左右。
那就是说……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在他们刚住在一起那一阵子怀上的。
想到这里就想到了两个人。
而想到那两个人或许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的可能性后,心里面就莫名地懊恼了。
“你……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他的语调,极力地轻柔,却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像是回过神来,用力地摇头。
“怎么可能没有注意!”
“我……你知道我的……一向不准的。”
听了她那迟疑委屈的声音,他不禁泄气。
是的,医生都说她因为精神压力的关系,所以生理期会不顺,要么三四个月无事,要么来的气势汹涌疼得她要命,说起来,在半夜里踩着雪陪她走出去买生理用品的尴尬经验可不少。
虽然,她说得理所当然的委屈,但他还是懊恼!
“那……你们那个的时候,那个人难道都不……不做安全设施的吗?”
天知道,如今在她的面前他为什么竟然连半句低俗的话都说不出口!
懊恼过后,没等到她的回答,他转头看她,才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才奇怪着,她却飞快地别过脸去。
以为她是听不懂他的话,他只好含糊地再次说起:“安全措施……就是在便利店里,柜台前面的那些。你……你知道那些吧?”
她还是不说话,也不看他。
“黄熙康!”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事情。”
她的倔强,在这个时候终于深深刺痛了他。
“那好,那么我们讨论别的。”
见她还是僵硬着不肯转过身来看他,他索性绕到她的面前,逼她看着他,“告诉我,是哪个混蛋的?”
她沉默。
“贺剑?”
回答他的,是飞快瞪过来的目光,看她似乎很生气的样子,他连忙否决了那个人是贺剑的可能性,脸色霎时黑了,“那个混蛋,你知不知道,那个混蛋是有老婆孩子的!”
她意外地愣了愣。
“洛问那个混蛋接近你是有企图的!他是我……我Boss的私人律师!你难道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她,迟疑地摇了摇头,说实在,她真的是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洛问……
不过,她已经不怎么记得住这个人的长相了。
“我就知道你忘记他了!那家伙我们曾经在美国遇到过!当时他在美国混得不错,吃香喝辣的,但却在与你对阵的时候输了,结果你漂亮地赢得了第一场官司的同时,他也沦为了媒体的笑柄!堂堂大男人,居然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后来,传言他受不了那些媒体的冷嘲热讽,就离开美国了……”
她不懂他为什么那么激动,不过,却终于知道洛问为什么在看到她和希在一起以后,就提出了分手的决定。
“所以,把孩子打掉!”
突然被紧握的手,还有他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表情,害她彻底愣住。
“不是洛问的孩子。”她只能这么回答。
“那么是谁的?”
还有第三个可能!
他的心紧了又紧,似乎自从得知了她怀孕以后,就连站在平地上,双脚都有点发颤。但她,久久地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只好这样说道:“你不说我也不强迫你说,但这个孩子不能留,你还有更好的人生,不能被这个孩子毁了。”
她下意识地,摇头。
“再爱你的男人,还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心里就会介意你的孩子身上的另一半血缘!”
见她不说话,他懊恼得牙齿发抖,却还是忍着试着放轻声音去说服她:“何况,以你目前的经济状况,你根本没有本事养活这个孩子。所以,我陪你去打掉,好不好?”
“我……”她感觉着他双手的力度,看着他的眼睛,半失神地说,“如果是经济方面的问题……有必要的话,我……我可以回去检察院。”
他,彻底地愣住。
多少次,他试探地去问她离开检察院的原因,她都避而不答,处理得不好两人甚至会吵架或冷战,可如今,她却为了肚子里面的那个孩子,轻易地说出了要回检察院的决定。
所有的问题,霎时回到了原点。
如果从一开始她就有回去检察院的打算,那她为什么在两年前毅然离开?
她从不是藏得住秘密的人。
可是,这回她把这个秘密藏得死死的,连冰山一角也不容许他触碰……
“孩子……真的不是贺剑的吗?”
他的话,仿佛一把刀,狠狠地刺进了她的心。
她沉默,但坚定地摇头。
“如果不是贺剑的孩子,你那么紧张做什么?还是说,你就那么的爱着那个孩子的父亲?”
“爱?”她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字,巴眨巴眨着眼睛,紧紧地看着眼前的他。
“不然,你为什么非要生下这个孩子不可?”
他的话,叫她的心突然跳得好快,思绪也变得有点混乱。
“我……无论如何想要保有这个孩子,甚至不惜回到那个让我喘不过气来的世界……希,这样就是爱吗?”
“不,这是母爱。”
他铁青着脸,不过她没有发现,只是有点失望地眨了眨眼。
“但你刚刚……不是说我爱着孩子的父亲吗?”
他窒住,瞪着她那忐忑却闪烁得格外明亮的眼睛,这样的眼神,陌生得完全没有见过。害他的心里,越发的喘息不过来,一不注意,咬牙切齿,“我是说,有这个可能性……”
“我对那个孩子的父亲……那是爱?”
“不是,我是说……”
她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虽然那美丽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却又仿佛不是在看他,“我……自从他不在以后,老是在噩梦里惊醒,发现自己原来并不坚强……”
“你本来就不坚强!还有,不许再想……”
他想要打断她,可她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对了,后来我患了轻度语言障碍,替我治疗的医生让我对着自己喜欢的人常常说话,所以我就把他的照片放到了万通卡里面,经常对着他说话,有一段时间,还被人误会是个怪人……”
那梦幻一般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他失去打断她的了。
越听她说下去,回忆下去,就越发的觉得自己的心好痛好酸。
她说的到底是谁?
是谁那么卑鄙,在他不在的时候霸占了她的心,霸占了本该只有他的那颗心……
蓦然发觉,原来自己对她……
“好了,孕妇需要多休息,进去休息吧。”
猛地,把她拦腰抱起,她低呼了一声,紧紧地揪住了他胸前的衣服,脸色已经不再苍白得吓人,粉红粉红的,而她的细唇微启,色若樱花,仿佛在提出邀请似的。
心里一凛,他别过视线。
“希。”
替她盖好了被子,正要离开,谁知道衫角却被她猛地拉住。
“怎么了?”
此刻的心猿意马,只觉得格外的苦涩。
“明天……陪我一起去做详细检查好不好?”
他愣住。
“你……真的想要这个孩子?”
她看着他,突然羞涩地“嗯”了一声,唇角盈满了叫人心动又心痛的笑花。
这个时候,他还能怎样?
“好,你早点休息。”
突然错觉自己是个跳梁小丑,因为隐隐发现,无法取代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在她心中的地位。
“还有……”
才想转身,又被她喊住,转过去,他尽量无动于衷地看着她那双越发妩媚的眼。
“明天,明天……明天我有话跟你说。”
他走回去,重重地抚下她的眼帘,不想再被那双眼睛左右思绪。
“希?”
“明天再说,快点睡。”说罢,他匆匆逃离。
走出客厅,意外地看到了她就搁置在玄关的包包。
“那个……如果可以,拿了钱后能不能把钱包里面的万通卡留给我?”
记忆里,模糊着这样的一句话。
他走过去,伸手往包包里一翻,很简单地,就掏出了她那个看起来似乎有点幼稚的钱包。可是,当他的手模到了万通卡的边沿时,却仿佛触电般地,把钱包丢了回去。
房内的她已然熟睡。
而站在玄关的他,却久久地瞪着那半敞开的包包,天人交战着。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行动电话突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