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况,的确变得有点诡异和暧昧。
似乎,她的不安,透过声音与肌肤的接触,传递到他的心里——又或许,因为她的声音过于尖细明显不会是属于男子的,而他又从小饱读四书五经,深受儒学教化,反正,不管如何他终究是松开了她,在她背后飞快一点。下一秒,就当她意识到自己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时,本来被她搁置在旁边小方凳上的衣裙被摔落在她的头上。
看着衣服沾水变湿,自己被点的穴道也没有被解开来,一切的一切让她沮丧地明白到,他并非好意让她先把衣服穿上,只是免得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会负上什么不该负的责任。
不过,既然能够意识到这点,相信他早已经看到什么不该他看的东西了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咬住了唇。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悄悄地深呼吸。
“这位公子……”
她的声音本来就偏属甜美尖细的,如今刻意地放轻放柔,更叫人心生怜惜,“小女子那日经过救了你,甚至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几天几夜,难道,这……”故意顿了顿,细细听着身后那微不可闻的吸气声,她撇唇暗笑佯装出微怒来,“难道,这就是你的回报吗?”
“你……救了我?”
身后的声音虽然冷漠,却显然透露出迟疑。
“难道公子已经忘记了,当日在雪原之上的事情吗?”
那委屈欲泣的声线,让他愣了愣,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一双倔强的眼眸,也没有深思,便绕到了她的面前。
果然,隔着袅袅的蒸汽,看到的就是那日所见的眸子!
虽然,在看到的一刹她的目光委屈可怜,却又不知为何在与他对望的刹那改变了,愤怒就像是要从那明亮的眼珠子间迸发出来的岩浆一般,紧紧地,分毫不离他。
那眼神,真的很像潜伏在夜色之中的山猫。
下意识地拽紧了拳头,他扯出一抹嗤笑的弧度,“你的意思是、是你把我救了?”他身上所中的毒,岂是简单能解的?在那片荒凉的雪原之上,这姑娘就像是凭空冒出的,寻常人家的姑娘若没有半点武艺傍身,会出现在那里么?至少,她给人一种很安定的味道,甚至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儒雅,从她的谈吐,从她的目光去打量她,她的身份,实在可疑得叫人不得不在意!
而且,她……
“包括……为我解毒?”这句话,他问得格外的小心翼翼。
不过,她只是看着他,明显没有回答的欲 望。
“我知道鬼医白愁有一名女徒弟,莫非姑娘就是……”
鬼医白愁乃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仅收了两名徒弟,大徒弟姓慕容,小徒弟身份成谜,世人只道是名医术比鬼医白愁都要更胜数分的小女娃,被鬼医白愁和他的大徒弟藏得严严实实的,从未有人见过其真貌!
那边,睨儿目光沉了沉,唇边突然露出一抹冷淡的笑,“公子问题若是已经问完,请为我解开穴道。”
他愣了愣,出神地看着她,目光里竟然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意外之色,更多的,应该是好奇。
“姑娘的意思是,你就是……”
“水变冷了。”她没好气地提醒,然后闭上双眼不看他,“还有,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公子请回避。”
原来是鬼医白愁的徒儿!怪不得能够解开他身上的毒了!
不过……
防心才降低,目光就注意到不该注意的曲线,他尴尬得干咳两声,飞快地解开了她的穴道,并在同时腼腆地说道:“得罪了,姑娘。”
话音落罢,帘子已经晃动了几下。
睨儿回头,望着帘子外像是因为不安而来回踱着方步的黑靴,没好气地拉掉覆在头上的衣服。
空气中的干冷,使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姑娘,你受寒了?”
帘子外,那家伙倒是对她紧张起来了。
只是一层身份,竟然就可以使他对她的态度改变那么多?!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勉强地套上半湿的衣服,紧咬着唇走出去,而那家伙见了,连忙迎过来,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是想要向她致谢,又像是想要向她道歉。那张脸的表情,精彩莫名,让与男子没有什么接触经验的她,不由得感到有趣地笑了出来。
那笑,极是可爱。
看着,他竟然有那么一刹脑袋空白。
而她,发觉他失神地看着自己,连忙收回笑容。
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她连忙捏紧衣襟,往嫂子安排他们住下的房间里跑过去。
“姑娘!”
身后,脚步声起,又顿了顿,他此刻的蹉跎与上一刻的冷漠残忍简直是让人无法适应,或许该说,连他自己也意外于这一改变,所以才会在她回眸的瞬间,失策地让她看见了他脸上的懊恼与迷惘。
“我很冷。”她难得在人前骄傲地抬起下巴,像个意气风发的女王一般下达指令,“有话,到房里说去。”
他愣了愣。
“你到底来不来?”见他毫无所动,像是要详细思考一翻的温吞,她因为寒冷抖了抖,心里不知为何很是不快,“随你!”
而他,望着她跺脚,扁扁细唇,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天气太冷的关系小脸上嫣红嫣红的,竟一时又看得失了神。
“讨厌!”说罢,她转身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至于他,即使心里一再想到在这屋里他们是男女有别不该独处一室,却忍不住地,提起脚步,随她而去。
这个感觉很特别,从来未曾有过。
“你到底是谁?”
当她反过来追问他的身份时,他的心思仍然飘在九天之外。
猛地回过神来,他略略沉思,看着她。
“看着我做什么?”
她的目光倔强有力,瞧她个子小小的,脸也小小的,他真的很意外为什么她看上去是如此的有活力。
像是又沉吟了一下,他才表露身份,“在下是非语决,家师独孤战,与鬼医谷也颇有些渊源……花姑娘,你……”
“睨儿!”
又不是烟花之地的姑娘,被叫作“花姑娘”对她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
“睨儿姑娘。”
不懂她为何打断,并且还气得浑身发抖,他只好顿住,改口。见她面色稍稍缓和,他才道:“不知姑娘为何出现在这里?”
花睨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你是碎剑门门下弟子?”对于碎剑门虽是早有所耳闻,但她没想到一向在江湖处于中立位置,以自持稳重闻于世的碎剑门竟会出了个行事冲动不计后果的弟子,虽然他看起来并非什么容易冲动之人,“你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百花教?”
各自问着无关重要的问题,像是在套近乎,眉目间却又显得戒备试探。而不管是谁,都没有收回与对方状似拉锯一般的对视,仿若在较劲。
虽然这种相处方式很新鲜,时间久了,便感觉很奇怪!例如……突然地,不敢直视他的目光,觉得那目光太过明亮,又例如……脸上开始热了起来。
至于他,意外地盯着那红如樱桃的小脸蛋,明明从来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毛孩了,竟还失礼地月兑口而出:“你的脸好红……”
“霍”地,她的目光又从温驯的家猫变成凶残的山猫。
他错愕地看着她那越发嫣红醉人的脸、看着她指尖一动——明知道有异,却动也不动地,眼看着五根银针从她指间飞出,着魔了一般。
只觉浑身一麻,他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窗外已是一片漆黑,雪,依然在天空肆虐。
没看到她。
他走出去,只见淡淡烛火从厚重的棉毯帘子后透出来。
“睨儿姑娘……”
因为不是她在白天时沐浴的房间,所以他直接掀了帘子进去,然而……
眼前,站在浴桶里正探手出来拿衣服的玉臂因为他的出现僵硬在半空。
“你知道的,这么冷的天气没有人会一天洗两次澡。”他,被那山猫一般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
而她,贝齿咬唇,早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生气,使得呼吸更加用力,起伏的弧度总是莫名地引人注意,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他脸色刷白。
“……你,慢慢洗。”说罢,冲了出去。
当花睨纳闷地穿好衣服走出来,迎面寒风夹雪,冷得她喷嚏连连,定眼一看,只见木门大开,某人在雪里狂耍拳术,抽得像走火入魔一般。
素闻独孤战性格孤僻,不想徒弟也是如此。
就在这时,某人顿了顿,直觉看向身后。
睨儿侧头,正要警告他伤势未愈,不料他已经别开目光,沉吟一下,竟冲去打树!
怪人!
睨儿转身进房,殊不知转身的一刹,某人“啪”地倒在雪地中。
忍不住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不甘心的目光,她笑,“这不知道算不算活该?”
受伤的人就该有受伤的样子。
回答她的是很受伤的目光,明明昂长七尺,却因为一时的懊恼显得很孩子气,“我的胡子,你刮的?”
似乎,雪冰冷了脸,才让他发觉胡子被尽刮的事实。
“后知后觉。”
她抿唇一笑,眉目间润湿着难得的温柔,轻轻地,把他扶起。
“你不怕我的脸?”
两人的靠近,寒夜里的相偎,传递着温暖的信息,或许还有从她发间传来的淡淡药香,让他的戒心降到前所未有的位置。
而她,轻轻地睇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这样的回答,却比得过千言万语的安慰——他的脸,是因为小时候家道中落,遭人追杀,才会被生母狠心划花的,虽然心里明白正因为这一毁容才保全了性命,但周遭的目光,那些带着暗笑的嘴角,故意让他听到的嘲弄,却比直接拿刀捅他更痛!
纵然师傅偶尔递来关心,劝慰他不必介怀,但那种像是即兴般的关心以及没有意义的劝慰又算什么呢?
所以,他才会蓄起胡子,明明只是个年届双十年华的少年,却留着满脸凶神恶煞的胡子。不过,那样倒好。起码,把脸上的伤给遮住了,别人光是看到他的胡子就不敢接近,哪里还有闲工夫研究他的脸?
但是,如今胡子却……
“你虽不怕我,却不知我留这胡子要花多长的时间。”
忍不住喈叹,明明不该对身畔的她说起这些的。
然而,叹息的白烟尚不及飘散,鼻子就被狠狠地捏了一下。他错愕地震了震,想跳开,无奈身体根本无法使力,只能任着她捏完鼻子捏耳朵,这边玩玩,那边逗逗的。
“你烦不烦啊,我又要把你弄晕了喔!”
看他不躲也不避,只是傻了一般地看着自己,燥热的感觉悄悄地在心里滋生,又莫名地蔓延至脸上,她瞪他,想要他收回此刻看向自己的目光。
然而,他的目光非但没有收回,甚至还更加的专注。
“咳!”
她皱着眉,用力地干咳,想要他避讳,不过,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咳!咳!”
被看得心猿意马,干咳也无法唤回他的注意力,她的眉心几乎都打结了,只好开口:“看什么看!”
“你……很容易脸红。”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方才要沙哑,“红得……让人……”
他看着她,说着,突然,狼狈地眨了眨眼,像是被什么震惊了一样,别开了脸,让本来为他的话感到心慌意乱的她,奇怪地侧着小脑袋。
“睨儿姑娘,你……还记得我家小师弟吗?”
什么跟什么啊?
望着她满脸的问号,他本来像是为着什么而紧皱着的眉心突然舒了开来。
“如果,你……”
“嗯?”
“还是没有了。”
非语决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心里暗骂,花睨瞪着那张像是放下了什么心头大石似的,在面前轻笑的脸,想开口去问他那没有说下去的询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突然,天边一亮。
两人一同转过身去,只见南边的天空一串红色的火焰直冲上天。
那显然是一种暗号。
本没有放在心上的,然而,要扶着进去的某人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天边以及消失的焰火。
她看着他,而他,就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于是,凝视过来。
这一刻,不管是谁,都觉得对方的目光格外的璀璨,舍不得……打破这奇特的魔咒。
“你要走了。”比他更快打破这一刻的沉默,她缓缓地说着,然后提醒道:“伤口暂时还不能沾水,自然,你的脸……”
顿了顿,私心地不把话说全,她迎着他那不知因何闪烁的目光改口道:“不必太介意别人的看法,我们,就此分手吧。”
他意外地看着她那张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平静的脸,就像是偶遇到的两个陌生人,彼此寒暄一翻,转过身去便潇洒离开——纵然,他们彼此间也没有什么交情,的确是这种陌生人间的萍水相逢。
才这般想着,本来扶住他的小手突然离开。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伸手捏住了她的小手。
看过来的眸子,在夜里分外的明亮动人,却没有再露出那种山猫似的愤怒眼神。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
她沉默了一下。
“不知道。”
“能一直留在这里吗?”他的话,像是蕴含着别的含义,让她愣了愣,心里,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要抽回自己的手,然而,却被他紧紧地拽住,试了几次,还是徒劳,没法逃出他的禁锢。心里,意外地慌乱着,恼羞成怒地瞪向他,却发现他沉默地看着自己,她的脸,终究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能一直留在这里吗?”
她戒备地看着他,抿紧唇。
“能一直留在这里吗?”
他很认真地,再三问道。
“不知道。”
其实,想要摆月兑他,只要喂他几枚银针就好,无奈,被他捏住手腕的那一刹起,她整个人都变得不对劲了起来,为什么会那样,实在说不清楚。
尤其,当他问能否一直留在这个地方时,她的心里除了感到复杂竟然还意外的甜蜜!
只是一个……
认识不到十天的家伙,连名字,也是今天才知道,而真正的相处时间连一天都没有!
心里才懊恼着,就听到他笑着说:“等我回来。”
瞧他那笃定的语气,那带笑的眉目,她又气又恼,偏偏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首先,我是会移动的!”
“只要两个月。”
她瞪着那赖皮的笑,没好气道:“逾期不候……啊!”
猛地被他搂在怀里,鼻翼间尽是陌生的味道,带着药香以及……
“你好臭!”
忍不住抱怨,却连挣扎都没有,就那样让他抱紧。
“等我回来。”
“能回来再说吧,伤势未愈还敢去逞强!估计不用两个月,我就能听到你的死……”突然被拉开,她对上他那双笑的十分温柔的眼,“又干吗?”
“为了你,我会平安回来的。”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不要为了我……”
所有的声音,止于唇与唇的亲昵。
很轻,很柔的吻。
软软的雪花,落在两人的发稍眉间,风,依然呼呼地吹着,然而,却未能减退这份浅尝即止的热情。
“等我。”
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心,往她手心里硬塞了什么,然后转身便走。
这一夜,风雪很大。
很快地,就模糊了他远去的背影,然而,不能磨灭的身影,无论他走得多远,身影如何的模糊,却依然清晰地跃上了心田。
看着手心安静躺着的耳环,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碎玉所磨的珠子,只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款式。然而,那一刻,她做了一件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情,拿起那耳环,往根本没有耳洞的耳珠子上狠狠一刺,戴上。
她,静静地站在寒冷的雪地之上,望着朦胧灰色的远方,始终无法理清心中的情感。
不过,这样的夜里,放任伤势未愈的他独自离开,真的可以吗?
方才……
那人连站都站不稳吧?
漫不经心地,伸手接住轻轻飘落仿佛棉絮一般的雪,看着那白色的结晶在手里渐渐地化作了薄凉的水儿,她猛地合拢了手指,没有多想,返身回到屋里拿出油伞,沿着那忽轻忽浅的脚印寻觅而去。
“非语决,你不觉得你来得太晚了吗?难道……是为了剃光了脸上那邋遢的胡子好来与我相会?”
怎么也没想到,到达发放信号的地方时,看到的不是先他一步离开这个只有白茫茫一片雪的鬼地方的武林同道,而是当日暗算他的百花教妖女红姬。
看着那红色的衣袂在寒夜里翻飞着艳丽的弧度,他眯了眯眼,只是冷冷地道:“为何你还活着?”
凄艳的唇玩出了魅惑的弧度,红姬拍了拍手,身后戴着兽皮面具的手下粗鲁地推出了几个衣衫褴褛的人。那些人禁不住那粗鲁地对待,相继被踹踢倒地,并被那些戴着兽皮面具的人给狠狠地踩在脚下。
非语决眼中一冷,双手禁不住暴现了青筋。
那些人,不是旁人,正是与他一同前来歼灭百花教的武林同道!
“不求我吗?”
以魅惑大胆的色彩勾勒出妩媚线条的美眸充满了暗示性地眨了眨,可是,回答红姬的,却是非语决的沉默。
“只要你非语决非大侠一句话,我就把这些人给放了又如何?”
见非语决依然不说话,红姬向手下们打了个眼色,那些戴着兽皮面具的人纷纷起脚,往那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背上重重一踩,那些人嘴里塞了布团,只能发出阵阵的悲鸣,而那一双双禁不住折磨的眼睛,纷纷投以可悲的奢望。
非语决狠狠地,沉了沉眼。
“非语决,你别不识抬举,当日你我的情缘,难道就烟消云散了吗?我现在也不追究你利用我灭了百花教的事情,我只要你现在开口,哀求我原谅你、回到你的身边去,我就会原谅你,甚至跟你双宿双栖……”
红姬一窒,看着那突然指向自己的厉刃。
“非语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我那样不嫌弃你的脸,只有我爱你,你居然还用剑指着我!”
一怒,红色的衣袂一甩,那些头戴兽皮面具的人纷纷蹲下,从兽皮长靴里一拔——
“慢着!你若敢……”
“呜!”
呜咽声四起。
非语决冷冷地看着洒泼在雪地上的鲜血,只觉得头脑一阵发热,也不管体内气血异样的翻腾,腰间双刃齐出……
雪,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