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记
我不明白我的生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曾经我是那么热切地渴望着我和显祖的婚姻生活。丈夫、孩子、家庭,和煦的春光和宜人的庭院……我似乎已经拥有了这一切。然而,这些真的就是我当初心心念念的一切吗?如果梦想已经达成,那么,我就应该如当初所想的,满足而快乐地生活——做妻子、做母亲、做夫人……至少,应该变成一个丰腴的少妇,在无聊的午后,带着孩子在花园里嬉戏;或者打扮整齐地出门去,在一家又一家服饰店里穿梭闲逛,用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决定身上这条裙子究竟应该搭配哪一只手袋……可是,没有,在我们婚后的漫长时光里,我没有一天拥有过这种恬淡闲适的心情。我只是憔悴,日复一日地憔悴。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躁,我的眼神越来越恐慌。我仿佛每天都陷在一种无边的紧张当中,起初,是面对我的丈夫;进而发展到我的孩子;以至于家里的佣人、偶然来拜访的客人……所有所有的人,我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合适的表情与言语来应对他们。当他们转身离开之后,我又要把刚才所说的话所做的动作一一从头到尾仔细思量分析,唯恐有所行差踏错。
更重要的是,我那沉闷的婚姻生活。如果说,天下所有的夫妻都会归于最终的熟稔与疏离,世间所有的婚姻都会演变成一种无言的相处与拉锯。那么,我愿意忍受这些。然而,无论如何,日日夜夜地相对与经年累月地相伴里,至少应该会有一刻,哪怕一生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吧,两个人会因为某一件事,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情感冲动的刹那,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情与甜蜜吧?!我们没有,或者说我的婚姻里没有,我们只是生活在黯淡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无尽的时光让这种令人窒息的黯淡越积越深,而我所期望的亮色与曙光却从来没有降临过,甚至从来没有过一点点降临的预兆。
有时,我热切地盼望着我能够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这样,至少我能拥有简单而无知的快乐与满足。
……
今天,应该算是我和显祖的结婚纪念日。七年前的今天,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投入他怀里。我是那样的用力啊,在那一刻,我的心激动得几乎要蹦出胸口。
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那一刻的我,一定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我几乎能想象到我当时的样子——绯红的双颊,明亮的眼睛,梦幻般满足的笑容与无穷无尽的美好憧憬。幸福中的女人啊,无论多么平淡的脸孔也会像花朵一样娇艳地绽放,即使是神明见到了也会忍不住要多看一眼吧?!可是,他,搂着我的那个人,我即将的丈夫,我幸福与美丽的唯一来源,却没有对怀中的这份妩媚动人的风景扫上哪怕最不经意的一眼。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致命的忽视。我天真地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的幸福里。我自信地以为,他能渐渐地忘记,能慢慢地把目光转向我,我们会一点一点地获得幸福的婚姻生活。然而,现在我才明白了自己的愚蠢!
每每想到我第一次在他怀中的那一刻,想到当时我的幸福满足与他的无奈敷衍,我的心就会尖锐地疼痛。尤其是在今天,在这样一个对我充满纪念意义而又饱含嘲弄的日子里想起那一切,我的心就似乎在一滴一滴地淌血。
更可怕的是,我还在无法克制地想起我们婚后的每年的今天。惨痛与屈辱的回忆,却是那样无奈地让人无法忘记,频频忆起。
第一年,我用了一周的时间在做准备。我定做了最华丽的礼服,预订了最好的餐厅。就连家里的佣人都知道,夫人为了和老爷一起庆祝结婚纪念日而忙碌了多日,兴奋了多日。然而,那天,他,我的丈夫,根本就没有回来。他去了日本,一个多星期,他根本不记得有结婚纪念日这回事。
那些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在偷偷流泪。在我的卧室里。夜里,浸湿了的枕头冰凉如铁。然而,他回来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笑脸相迎。
明年,我还有明年。我对自己说。
第二年,他没有出去,我也没有再预订餐厅。然而,当天晚上,他对我在家的“大摆宴席”而惊诧不已。我的丈夫,并不是记得了结婚纪念日而刻意留在家里的。我只是运道好,撞上了他那天刚好有空而已。他非常尴尬地陪我吃完了那顿“宴席”,匆匆离去时的表情让我刻骨铭心。
第三年。我没有准备任何东西。但是,我在心中暗暗地盼望——也许,也许今年他会记得……毕竟,去年我曾经那样地“提醒”过……也许……然而,我没有盼来任何东西。
第四年之后,我就彻底地放弃了这个本应美好的日子。一同放弃的,还有我对婚姻生活的几乎全部的美好想象与期许。我开始说服自己——忍耐,忍耐一切。也许会有一天,守得云开见月明,在忽然间。
今天,又是一年了。我又守了一年,忍了一年,等了一年。然而,一切又一次宣告徒劳无功。显祖,我的丈夫,从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就没有出过房间。我让阿菊如常地把饭菜送到了他的房间。自己则龟缩在这里,想着、想着,想着一切。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难道,一切就真的无法改变?
……
今天,我和显祖难得的一起出门——他的一个朋友的婚礼。说来可怜,我和显祖只有在这一类场合才会出双入对。结婚多年,我的丈夫没有陪我上过一次街,没有请我吃过一顿饭,没有……
他的这个朋友是我们家多代的世交子弟,去年才从国外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结婚了。婚礼办得自然是奢华而隆重,夫妻双方虽然都是在西式的教育下长大,但婚礼却还是按照中国最古老最传统的方式。满眼的红色,满眼的喜庆。宾客坐满了整个酒店大堂,新郎新娘在人群里穿梭着,接受着大家的道贺、敬酒以及一些善意的取笑嬉闹。显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公式化的笑容——能来到这里的,多多少少也都是些熟人。我则配合着他,默默地杵着,机械地微笑、点头,再微笑……没人的空当里,我偶然瞟见了新郎和新娘——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多喝了几杯,新娘两颊飞着红霞,纤细的身躯在层层叠叠嫁衣的包裹下,更显得娇弱。而她身边的新郎,她的丈夫,也是一脸的喜气,也许是人太多,或者是穿得太厚,额上已经密密地爬上了一小圈汗渍。可他似乎还浑然不觉,只不住地望着身边的可人儿,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地把妻子手中的酒杯倒空了,再换上一杯清水……新娘的脸更红了,伏在丈夫耳边说了句什么,二人笑了……
不知为什么,在开足了暖气的大厅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竟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就连握着筷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了。我也有过婚礼的。我也曾穿上过那身婚纱,披上过一袭嫁衣。然而,那个婚礼……
当初嫁给显祖,我欢天喜地。我曾经自信地以为,婚礼只是一个仪式。我所要的,只是名正言顺地和显祖生活在一起,做他的妻子,如此而已。然而,我终于还是后悔了——至少在这一刻。我在想,如果当初我能坚持拥有一场真正的婚礼,至少,我也能为自己扮演一次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最娇羞的角色。至少,我尚能为了我的爱情的终成正果而在众人面前进行一次最直接最彻底的炫耀。至少,到了今天,我还能对我的婚姻拥有一点最基本的美好回忆。至少……然而,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飞蛾扑火般的义无返顾啊,换来的究竟是些什么?!
……
生活已经演变成一个畸形的怪圈。圈住了我的丈夫,也圈住了我,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他活在思念里。除了工作,他最爱做的事就是一个人待着。书房里、卧室里、花园里,或者这间屋子的任何地方,只要没有别人就好。只要留他一个人,就好。而我,则是为了他而活着。我的丈夫,是我生活的全部理由和重心。我的视线随时跟随着他,我的心情随时围绕着他,因此,我无时无刻不深陷在痛苦之中。因为,我的丈夫,我的全部心情的来源,他深陷在痛苦中。
他没有为她而死,但是,他为她而活着——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虽然我早已知道它是事实,但是,我还是迟迟不愿意相信。直到今天,直到他今天又一次月兑口而出地把我唤做“小意”!我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了,总之,每当我觉得我们俩之间的空气开始渐渐变得潮湿、温暖而柔和的时候,每当我对那一刻的气氛感到沾沾自喜的时候,他就往往会这么“无意识地”、“不自觉地”、“并非故意地”彻底打击我一次。在他充满歉意与慌张的目光里,我感觉到的却是刺骨的寒冷与绝望。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永远无法离开她,我永远无法爱上你,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他动员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来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他牺牲了他自己、他余生的快乐与自由、他的婚姻与家庭来缅怀一个无法厮守的女人、一段无法握住的爱情。至于我——我终于悲哀地发现,我所为他双手奉上的我的一切——爱情、婚姻、前途、自由、快乐等等等等,只是他葬礼中的一件心甘情愿的陪葬品。
……
我一直以为,凭借着我的执着与爱情,我终究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我曾经对我的耐心有着毋庸置疑的自信——我坚信,我能够等到那一天。等到她离开,或者,等到他放弃。然后,我将会拥抱着那份迟来的爱情与婚姻的甜蜜与我的丈夫一起痛哭流涕。
但是,现在,我已经无法再说服我自己了。我不忍再欺骗自己泣血的内心。阿菊的几句话,让我靠近了那个我一直不敢靠近的房门;让我面对了那个我一直不敢面对的事实——他把自己关在那里,回忆她、思念她、陪伴她。通宵达旦,夜复一夜。她占据了他的整个思想、整个身体,更重要的是,她占据着他的内心。我永远无法走近的、他深处的内心。
她拥有了他的一切——原本我还以为,我至少还拥有着他的躯壳。然而,我终于发现,我连这最后的阵地也没能守住,我已经丧失了再拥抱他的能力——自从那天,酒醉的他默默地拥抱着我,口齿不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之后,每当我再搂住他时,就会手脚僵硬,心如刀割。
……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交换,换我与我的丈夫一夜温情。”我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这句话。几乎是立刻的,我想到了自己。我几乎就要月兑口而出:我也愿意。我也愿意交出我的一切,来换我丈夫的一夜温情。不用一夜,哪怕只有一个小时!然而,转念间,我又忍不住悲伤地问自己——我还剩下什么东西是可以拿出来用以交换这份温情的?!
……
书杰和诗洁回来了,难得他们还想尽办法地找到了我——结婚后,我就与旧时的朋友几乎全部断了联络,更不用说留学时的同学了。但是,他们还是找到了我。
昨天下午,来家里进行了象征性的拜访。今天,诗洁便打电话约我一起去看画展。
“下午三点,我和哥哥来接你。”电话里,诗洁用她那惯用的笃定的语气说。不容我婉拒。
午饭过后,我便早早地换好衣服等他们。也许是太久没有看画展了,也许是太久没有和朋友一起出门去了,总之,我的心是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兴奋的。
三点整,院外响起了几声汽车喇叭声。短促的,非常礼貌。我迎出门去,书杰已经站在车外等我,诗洁见了我,也飞快地打开车门,从前座上跳了下来。书杰一身熨帖的西装,诗洁则是一件精巧的洋装,衬上我的一袭淡色旗袍,倒有还真几分中西合璧,相得益彰。大家互望一眼,随即,三人一起笑了。刹那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在法国学画的时候……那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
“如姐姐变老了……”诗洁打趣地说。
“胡说……”书杰打断了妹妹的话,“你什么时候开始穿这些传统样式的衣服的啊?!你别说,倒还别有一番风味!衬上你现在的神韵……还真是个成熟女人了。”
两人说法不同,实质是一样的——老了就是老了。这些我早知道。
看完画展,又一起吃晚饭。聊了又聊,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
兄妹二人送我回家。
“改天再找你……”书杰说。
“如姐姐,你怎么就结婚了啊?!我哥还一直等着你呢……”临别,诗洁悄悄的一句半开玩笑的话,说得我心头一颤。
匆匆进门。
“老爷呢?”
“老爷在书房……”
我的消失在我丈夫那里,果然是无动于衷。
回到房里,我又一夜无眠了。所不同的是,我不仅在想我的丈夫,我的婚姻。想得更多的,竟是昔日在法国的种种,以及在门外诗洁的那最后一句玩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