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绣罩之下的火烛“撕”的一声,似熄未灭,映出一室的昏昧光线。
俞念洁侧身躺于榻的里边,一只手臂环上她的腰间,将她翻过身,面朝外边。
她睁了眼,看见湛子宸上了榻,将她搂进怀里,两人片刻无言,就这么静静不动,聆听着彼此的呼息吐纳。
她知道,他心底仍气着她,气她白天里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可他又放不开她,所以他只能对自己生闷气。
小手抚上男人胸口,轻轻按着,感受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湛子宸原是闭着眼,经她这一按,这才微微睁眼,望向怀中人儿。
“你是如何办到的?”两人沉默相视片刻,他方启嗓问道。
“王爷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请恕我驽钝,听不明白。”
“你是怎么让碧茵死心的?”他直述重点,懒得说前因后果。
“郡主同王爷说了什么?”她反倒好奇起来。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让瑞王带她回瑞王府,瑞王斥她胡闹,她却说她不愿嫁入羲王府,委屈自己一辈子,瑞王见她口无遮拦,也不好意思再留下,便领她离开。”
俞念洁听罢,只是会心一笑,并未多语。
湛子宸却看不明白她那抹笑从何而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说?”
“王爷这是在惋惜吗?”她茺尔反问。
“我惋惜什么?”他直皱眉头。
“王爷本可享齐人之福,如今却因为我,郡主改变心意,不愿嫁入羲王府。”
“我何来的齐人之福可享?”
“王爷有所不知,郡主曾对我晓以大义,说她愿意容我为妾,并直言是委屈我了,这样懂事大度,知道顾全大局的女子,甚是难得,王爷若得此妻,是王爷之幸。”
湛子宸不以为然,道:“她就是小丫头,我只把她当作妹妹。”
“倘若王爷没有来楠沄镇找我治病,只怕眼下便顺水推舟娶了郡主吧?”
湛子宸不语,表情默认。
瑞王向来待他如子,羲王府与瑞王府又是世交,如今又结盟为太子党,目标一致,如若真能亲上加亲,对于大局而言,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让王爷改变心意吗?”俞念洁笑问。
“你说呢?”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的笑颜。
见他黑眸烁烁,隐约可见蛰伏其中,她嫣然一笑,主动凑上前,在他唇间落下一吻。
……
“啊!”
陡地,远处传来骇人的尖叫声。
湛子宸回神,一瞬停住所有动作,下榻着衣。
理智回笼,俞念洁双手扯紧大敞的襟口,红着秀颜折腰坐起,望着已披上外衫的湛子宸,心头惴惴不安。
“王爷!”
“待在房里,不许出来!”
匆匆撂下命令,湛子宸离开了她的寝房。
他前脚一走,俞念洁即刻下榻,颤着双手将自己一身凌乱打理整齐,再披上大氅,也来不及绾好发,便追了出去。
王府里灯火通明,下人们纷纷往主院聚去,一股无形的恐惧氛围,似在空气中蔓延。
俞念洁循着人声聚集处找进了太王妃所居的院落,刚进了垂花门,便看见屋前跪了一地的丫鬟。
她心中一凛,小碎步朝那方奔去,却在临近门口之时,被穆池伸臂拦了下来。
“夫人!”穆池面色惨白,双目惊恐,不让她往前半步。
“公子请让开,我得进去。”她温言央求。
“王爷不许任何人进去。”穆池面上有些犹豫,可依然坚持守命。
“让她进来。”
僵持不下的两人倶是一楞,齐同望向门里,只见乌嬷嬷红着眼眶,脸上犹带泪水,却强忍缜定,站得直挺。
然而,倘若仔细观察,不难察觉她浑身僵硬,且正在颤抖。
俞念洁心下一凉,推开穆池的手臂,大步往屋里走。
绕过了插屏,进到寝房里边,仓皇的脚步当下一顿,僵立于原地。
前方红木架子床榻里,简氏穿戴得整整齐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犹带着妆,甚至连鞋袜亦穿在脚上。
如此盛装打扮,仿佛是准备赴一场盛世夜宴。
然而,她赴的不是活人的宴,而是亡者之宴。
简氏双目紧掩,唇上的血色亦已褪去,就这么冰冷僵硬的平躺在榻上。
她交放在月复上的双手,其中一手微微蜷握,手中握着一只小瓷瓶,瓶塞就落在地上……
一只大手拾起了瓶塞,将之握紧。俞念洁的目光一阵惊缩,惨白着脸望向那道高大背影。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手中握紧瓶塞,僵着背脊,动也不动的,直挺挺地看着床榻上的身影。
俞念洁捣住嘴,泪水泉涌而出,脚下一阵虚浮,几乎就要软倒在地。
可她挺住了,因为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她若倒下,就没人能守着他,没人能给他一丝温暖,让他挺过这残酷且冰冷的炼狱。
她缓步上前,探出手,拉住了湛子宸另一只手。
刹那,他猛地甩开她的手,不让任何人碰触自己。
“别过来。”僵硬的高大背影,沙哑命令。
她不从,再一次伸手拉住他。
宛若伤口被触,他飞快撇首,青苍的俊颜狰狞地瞪住她,想借此逼退她。
她不应不理,握得死紧,红透的秀眸,晶亮似水,却也坚毅如铁,再多的恶意与恨意,亦无法逼她松手。
她哽咽道:“子宸,别为难自己,你没有错。”
此话一落,他张狂于眼中,显露在面上的暴躁与悔恨,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抹去。
他恢复了平静,重新转向榻上的身影,抽紧的下颚微微颤抖,良久,方能出声。“是您自个儿要走的,休怪孩儿没能在您生前尽孝。”
话罢,他缓步上前,朝简氏伸出了手,轻握了一下她已僵硬的手。
而后,他转过身,没看任何人,就这么面无表情的步出简氏寝房。
“王爷!”乌嬷嬷红着眼喊了一声。
“传令下去,羲王府治丧三个月,府里不得见红,再派人去楞严寺,请一百零八位高僧前来为太王妃诵经。”
湛子宸淡淡发落命令,面上一片漠然,眼底尽显荒芜,没有丝毫光彩。
乌嬷嬷不敢再多言,只能顺从接令。
俞念洁尾随湛子宸,出了简氏所居的院落,来到黑暗的紫竹林里。
她看见他一直走,走到荷花池前,而后又继续往前走,就这么走进了池塘里。
她见之大骇,连忙奔上前,不顾冬夜寒冷,池水如冰,且深不见底,跟着他一同往池塘里边追去。
“子宸!子宸!”她哭喊着,被池水浸湿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欲往池中央走去的湛子宸。
湛子宸如同着魔一般,在她的呼唤中恍然回神。
瞳眸猛然一缩,他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明明池水那样冰凉,他浑身上下却是滚烫似火的疼痛。
“我根本不该活下来!”湛子宸沙哑地吼道。
俞念洁只能紧紧抱住他,哽咽喊道:“别说了……别再说了。”
“打从我出世以来,王府便容不下我,她的眼睛从未好好看过我,她恨透了我,她最希望死去的人是我。”
湛子宸绝望地看着身下那一池黑幽的水,他想着那一天,想着另一张与自己相同的面孔,想着,为何他们之中,仅仅只有一人活下来。
“我还记得,他来找我,他问我愿不愿意顶替他的身分。”
听见湛子宸用着几近沙哑的声嗓,没头没尾地提及那一段,仅有他们兄弟俩知情的密事,俞念洁当下大楞。
“他说,他从来就无意当羲王府的世子,他更看不惯娘亲的偏袓,哪怕娘亲是偏袒他,他说娘亲这是造恶因,势必要结恶果,他不愿见娘亲遭受报应,他宁可犠牲自己,也不愿我因他而死。”
俞念洁发觉自己浑身颤得更厉害,而且,不全然是因为池水的冰冷。
尽管他说得混乱无章,近似喃喃自语,可她却能从中串连而起,将一切前因后果缀补完整。
“可我后悔了,我不该因为一时的贪心,更不该因为长久以来对他的妒忌,就答应了他荒唐可笑的要求。”
这是属于“湛子宸”对那一日的记忆吗?原来,湛语辰是自愿的,他早已看透简氏的那点心思,方会在跌入池塘后,决心求死。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不信,死的那个人是湛语辰。
因为只有她最清楚,此际她面前的这个人,分明就是十年前的白辰。
世上玄奇之事何其多,离魂附体,魂魄错体,诸多奇人怪事,她时有耳闻,不足为奇。
可只有真正遇上这等事,方知要让自己坚定的相信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决心。
她坚信,湛语辰的心魂是因湛子宸的死,而受尽折磨,方会逼自己扮起了湛子宸,帮着死去的湛子宸,将他满腔的怨慰与不甘,彻底宣泄而出。
可湛语辰终究是湛语辰,永远也当不了湛子宸。
他的矛肤,他的挣扎,乃至于愧对亲者的那份负疚,使得他分不清自己是谁,陷入了无尽的自我折磨之中。
“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倘若没有我,他与娘亲都不会死。”
听着他无比绝望的低语,那嗓中犹夹杂着苍凉的笑,她心痛如绞。
“够了……没有谁是该死的,每个人的命数早已注定,纵是神佛也难改。”
“娘亲如此恨我,宁可自缢,也不愿承认我这个儿子,当初我活下来,又有何意义?”
俞念洁只能陪着掉泪,却是不知能说上什么话来安抚。
简氏性子甚是倔硬,行事太绝,又笃信预言,方会成就今日种种恶果。综观来看,她贵为人母,却是极为自私偏颇,同样是出自她月复里的孩儿,受到的待遇却是天地之别。
如今她选择用最决绝的方式来赎罪,留下了更多悔恨与痛苦给予后人,对湛子宸而言,无疑是欲致他于死的一大打击。
“子宸,你听我说,太王妃不是为了躲开你才……她是因为懊悔,因为愧疚,方会逼自己走上绝路。”
“我不信……我不信。”他哑然失笑,眼中一片麻木,笑里全是满溢而出的痛。“她就这么恨我,她恨我不该活着,恨我应该将身躯让给湛语辰。”
“子宸!你清醒一点!”
俞念洁拽紧了身前男人的手臂,将脸贴在他僵硬的后背上。
“太王妃多年来受梦魇所苦,她悔不当初,她心中对你有愧,她……”
“可她依然希望活下来的是湛语辰,不是我。”
面对他这席反驳,俞念洁无话可说,只能心疼的猛掉泪。她明白,此刻再多的安慰都无济于事,他对简氏是当真绝望透了,他对这个娘亲的期盼有多深,对她的死便有多恨。
这个心结,这份怨恨,这份自责,只怕不是几句安慰便能化解。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得陪着他,守着他,以防他做出任何憾事。
于是,俞念洁不再言语,她只是忍下冻骨的寒冷,将身前那个绝望至极的男人抱紧。
近乎一整宿,两人就这么半身浸泡立于冰冷的池塘里,直至她的体力再也撑不住,眼一闭,当场昏厥软下。
哪怕失去意识之际,颤抖的泛白小手,依然将男人的手臂紧搂不放。
生亦同生,死亦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