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又是那个梦。
原先只是一片模糊景色,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梦中传来窸窣人声。
后来,随着梦见的次数增多,那梦境越发的清晰。
他看见一个男孩换上了白衫,而后来到荷花池,与另一名模样相仿的白衫男孩碰面。
“说好了,只有这一日我们彼此交换,好让你去见娘亲。”白衫男孩说道。
“放心,我说话算话。”另一名白衫男孩不耐烦地回道。
而后,梦境如烟,一转再转。
如同浓雾被风吹散,待湛子宸再看清梦中之景时,却见两名白衫男孩立于荷花池前,两张脸孔相对,一者温和,一者暴躁。
雾再起,模糊了梦境……
湛子宸拼命睁眼,极力想看清两名白衫男孩,却赫然撞见那两道白色身影落入荷花池,在池中扭打起来,谁也不让谁。
“少了你,我便能光明正大的活着!”
“少了你,我再也不必活得这般内疚!”
朦胧梦境中,依稀传出两名白衫男孩的怒斥声。
湛子宸身在雾中,胸中一震,挥动双手欲拨开这团雾气,岂料,雾气不减反增。“不!不可以!”
他得救活“他”!不能再让“他”死去!
他受够了一副躯体必须盛装着两抹魂魄!他是他,“他”是“他”,从今往后,再也不必混淆,更不必遭受“他”的诅咒与控制!
“放开他!放开他!别动他!”
湛子宸对着面前那团雾气撕吼咆哮,然而,任由他如何卖力挥舞双手,甚至是迈动双脚,就是无法前进一步。
他犹如误入陷阱的野兽,只能在原地打转儿,受困于此。
须臾,雾气尽散,眼前之景豁然开朗。
他震楞,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看清前方那座荷花池,赫见一名白衫男孩面朝下,浮在池水上方。
另一名白衫男孩,仿佛傻了一般,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手,随后张嘴发出尖叫,然后把自己也沉入水里——
“不——”
凌厉的低狺划破空气,震醒了睡着的俞念洁。
她从太师椅里猛然惊起,直奔床榻,小手按住了折腰坐起的湛子宸。
“王爷。”她出声安抚道:“您这是作噩梦了,莫怕,我在这儿。”
湛子宸长发散下,仅着锦织中衣,略显苍白的俊容满是惊骇。
他睁大眼,缓缓看清了身下景色,而后才看清了面前的女子,想起方才梦境,胸中不由得一紧,伸手便将她抱了满怀。
“念洁……还好,你还在。”他犹然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沙哑的声嗓,竟有些难辨,甚至,语气亦不太寻常。
“我梦见了……”他靠在她肩上,黑眸炯炯,却好似隔着一层雾纱,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景物,喃喃呓语。
“王爷梦见了什么?”小手滑至宽拔的后背,轻轻拍着,她温声询问。
“念洁,我不该来这里的……我不该遇见你,更不该留在这里。”
闻言,俞念洁楞住,连忙挣开男人的怀抱,捧住异常冰凉的俊颜。
“白辰,是你吗?”美眸紧瞅,她屏住呼息,生怕一眨眼,那人便又消逝。
饱受折磨的俊颜,布满悲愁,他凝视着她,眼中尽显思念之情。
“因为我的一己之私,才会让子宸去见你,我知道,有子宸陪着你,总好过让你一个人孤伶伶的等着我回去。”
她泪盈于睫,哽咽道:“白辰,你告诉我,你当真是鬼吗?”
他笑了笑,黑眸蒙上一层雾霾,眉间浮现一抹迷惘。
“我连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我是湛语辰,还是湛子宸?那一日在荷花池,死去的那一个,究竟是谁?”
听着他话里浓浓的悲哀,她心口一酸,不舍地搂住他。
“不管死去的是谁,你都活下来了,我只认你一个。”
“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了,你要怎么认我?”
“我认得你身上的疤,认得你肩上的那颗红痣,这些我都认得。”她哽咽失声,小手抚上他的后颈,按住那道疤。
“念洁,你说,我真是纠缠着子宸的阴魂吗?我真的已经……死了吗?”
“你没死,你还好好地活着,你只是……你只是偶尔会记不得自己。”
听见她极力安抚自己,男人笑了,闭起眼,泪水悄然滑下。
“我好累,真的好累。”他气若游丝的轻叹,“念洁,我总想着要来见见你,可他不允我出来,他怕我抢了这具身躯,怕我抢走了你。”
她忍下哭泣,强装镇定地道:“不要怕,不管你在不在,我都在这里,我都会照顾着你。”
怀中的男人好似睡着了一般,未再回应,她就这么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仿佛迷失的归雁,终于觅着栖息之木。
她想的与那些高僧道士都不一样。
自幼在祖父与父亲的教导之下,她不信神,不信鬼,不信佛,只信自己。
信自己这双眼,信自己的双耳,信她的所见所闻,信她曾经碰触过的一切。
什么灵魂附体,什么借体附生,这些她一概不信。
她怎样都不信,当年来到妙心堂,与她相识相恋的白辰,会是一抹幽魂。
依她看来,无论当初活下来的那个人是谁,他出于内疚,出于亏欠,以至于心神遭受刺激,逼使他模仿起死去的另一个人。
因为唯有这样,活下来的那一个人,心底方会好过。
于是他用鬼魂之说,用诅咒之说,解释了自己模仿死去之人的诡异之举。
无论是十年前的白辰,抑或是十年后来到她面前的湛子宸,她都深信,他们是同一个人,同一抹魂瑰,同一具躯体。
只是,当初活下来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只怕这道谜,世上再也无人能解。
除了他自己。
可就连他自己,亦混淆了身分,已分不清自己是谁。
十岁那年他以湛语辰的身分活了下来,十一年之后,负疚感令他决定“杀”了湛语辰,改以湛子宸的身分活着。
然而,为了抹煞曾以白辰身分活过的那些年,他为此感到矛肤,并且痛苦不已,方会在身躯毫无病痛的情况下,出现无从医治起的诡异剧痛。
这不是真的病症,而是心病所起。
他的心,因为这么多年来,被硬生生分给了两个身分,遭受自我折磨而残破不堪,为了躲开这份矛肤,方会出现幻觉,进而觉得身上出现异痛。
无论是与她相恋成亲的白辰,还是乖张暴躁的湛子宸,这两人都一样可怜可叹。
“……你一直这么抱着我吗?”
听见怀中的男人复又启嗓,且声嗓明显不同于先前的温润,俞念洁心中一凛,连忙收起泪水,故作自然地松开怀抱。
“王爷一直喊疼,我只好抱着王爷。”她微微一笑,语气诙谐,教人听不出真假。
湛子宸黑眸微眯,直勾勾地端详她。“你哭过,为什么?”
“我……心疼王爷。”知道逃不过他的眼,她索性据实以告。
“心疼我什么?我可是王爷,尊贵之至,何曾落魄到得让一个女子来心疼?”他自我嘲弄地扬了扬唇。
她发觉自己,越来越懂眼前这个湛子宸。
他性格看似乖张,暴躁,野蛮,其实这些不过是一种伪装,用来掩盖内心的孤独,以及面对外人对他的不认同,所采取的必要手段。
他若不够狠,无以对付那些瞧不起他的人,更无法抵御来自娘亲的冷落与憎恶;他若不肯狠,只怕心魔作祟,心中的愧疚一涌,便又要成了另一个人。
分明是同一个人,只因为愧疚,被迫与一个根本不存在于世间的“鬼魂”抢夺身躯。
他这分明是跟自己过不去,是自己在跟自己斗啊!
“王爷,过去这么多年来被拘禁在紫竹林,如今你已不必再被拘,为何还要住在这儿呢?”她红着眼眶,不舍地问道。
闻言,他先是微怔,随后沉下面色,不悦地质问:“是谁这么多嘴告诉你的?”
“谁说的,重要吗?”
“我不许王府里有人随便嚼舌根。”
“是乌嬷嬷说的,难不成王爷要对乌嬷嬷用刑吗?”
乌嬷嬷是太王妃的陪嫁丫鬟,地位肯定非同小可,即便是湛子宸,只怕也要敬上一分,她这是算准了才敢坦白。
果不其然,一听是乌嬷嬷透露,湛子宸俊颜虽然阴沉,却不吭声了。
她缓颊道:“方才王爷病情发作,险些摔在我身上,若非乌嬷嬷及时出现,恐怕眼下不只王爷躺着,就连我也得一同躺下,且还是摔得鼻青脸肿的。”
闻言,他眉头攒得更深。“我说过,除了穆池与洒扫的下人,主院的人不许来紫竹林,乌嬷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乌嬷嬷是关心王爷。”她温声劝道。
“她关心的人不是我。”俊美的面庞扬起了一抹讥讽冷笑,他丝毫不领这份情。
她心下了然,语带玄机地道:“无论是你,还是王爷体内的那个鬼,乌嬷嬷关心的人都只有一个。”
他沉默片刻,方扬嗓:“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螓首略歪,她佯装不解。
见她难得调皮,他心中一荡,不由得放松下来,眉间的川痕淡了些许。
“你不是装傻的料,得了吧。”他微笑,抬手抚过她颊上的梨涡,眼底泛起淡淡的眷恋。
便是那样的笑,让她明白,眼前的男子,不论他自称是谁,在她看来,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因为,那抹笑分明是白辰所有,不该出现在湛子宸的脸上。
总在无意间,他方会流露出那抹笑,怕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不着痕迹地收起眼底的愁绪,俞念洁巧笑倩兮,道:“王爷又怎会知道,我不是装傻的料儿?要论装傻,我可是不会输给任何人。”
“既然如此,那晚我闯了你的房,欺负了你,你为何不装傻?”
因为她知道那不是欺负,而是久别重逢的温存……她始终深信,她爱的那个人,就在面前,一直就是他。
“我若装傻,你要怎么把我从楠沄镇拐来皇京?”她眸光水亮,娇容漾起浅笑,那笑,慧黯无比,柔媚之至,教人无可自拔。
他目光深邃,专注如迷,就这么定定的望着她,直到她双颊赧红。
“不许看了。”她伸出手心,覆住他的眼。
“为什么不让我看?”
“你的眼神不规矩。”
“我若规矩,你就不会随我一起来皇京。”
“……你会娶郡主吗?”
听着这声略透酸楚的询问,他胸中一紧,连忙拉开眼上的小手,望向那张仍然温婉微笑的丽容。
“是谁又向你胡言乱语?”他冷峻斥问。
“没有别人,是我自己有眼睛,我看得出来,郡主对你……”
“她不过就是个孩子。”他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
“瑞王待你,何尝不是将你看作是自个儿的孩儿一般。”她隐讳地点明。
“你这是在担心吗?”蓦地,他眉一挑,薄唇扬起,笑了。
“我不该吗?”
“你似乎忘了,你是湛语辰的妻子。”尽管他极度不愿提起这个事实,可难得兴起,他就想听听她会是个什么样的说法。
见他笑中带着一丝戏弄,她紧张的心才稍稍安下,笑着回道:“王爷要带我回京时,不也说了,你要的不是我的感激,而是我的感情。”
“不错,我是说过。”他抬手,撩过她额前的碎发,目光透着邪魅,教人脸红心跳,不敢与之直视。
她缓住心跳,秀颜缩了一下,有些招架不住眼下太过……煽情的氛围。
“可你始终没说,你是否接受我的要求,又或者,你是否愿意给出感情。”
“王爷难道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我曾与白辰成亲,曾经与他同床共枕,曾经与他——”
未竟的问话被薄唇截去,霎时,房中只余浓重的喘息。
骨节分明的长指,穿过如瀑青丝,卸去了簪里的珠花,而后又剥去了那一袭宫绸华衫。
“……我的珠花别给扔了。”
娇软身子早已被压在男人身下,她散着发丝,双颊潮红,眼卧秋水,小手朝他探去,意欲抢回他把玩于掌中的珠花。
见她如此在意,他不禁将珠花拿近,细细端详起来。
“这珠花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你这般重视?”
任凭他怎么瞧,横看竖看,这不过只是一朵造工简单,甚至还谈不上精巧的寻常珠花,只怕王府里的女婢们,发上簪戴的珠钗都要强过这朵珠花。
可不知为何,每一回欢爱时,当他扯乱她的发髻,她总会格外留心这朵珠花。
湛子宸眯起黑眸,将捏于指尖的珠花,置于眼前琢磨起来。
俞念洁见他一脸若有所思,心头不禁一跳。
“王爷几时对女人家的东西有兴趣了?”她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这朵珠花……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
“是吗?”她娇声轻笑。“会否,是王爷曾经送过哪个女子类似的花簪?”
大手将珠花往枕旁搁去,他俯,贴在她弯弯上扬的双唇之间,沉沉吐息,窃窃低语。
“我可不曾送过任何花簪给人。”说罢,吻住。
红润的双唇被舌撬开,随后探入,汲取她的芳甜,缠上软腻小舌。
她的双手绕上他的后颈,不由自主地抚上那道疤……
霍地,他自她身上翻开,大手探向颈后,黑眸森寒地瞪住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颈后有疤?”他冷冽质问。
她躺在榻里,静静地望着他,好片刻才启嗓:“王爷可还记得,王爷初来妙心堂时,有一回在我面前发病,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了王爷颈后的疤。”
“这个疤……是白辰留下的。”他憎恶地说道。
“是他为了救我而不慎受伤所留下的疤。”
此言一出,湛子宸怔住。
俞念洁折腰坐起,探出纤手,一同抚上他的后颈,秀颜凑近,柔情似水地望入他的眸心。
“那时下着大雪,树上有只受了伤的雁鸟,我爬到树上,想把雁鸟救下,却险些把自己从树上摔下来,是他站在树下,接住了我,可他的后颈却被断木给刺伤,割出了一个长长的口子。”
见她嘴角泛着柔笑,眼中倶是回忆过往的甜蜜,湛子宸只觉心头苦涩,醋意在钻动。
“我红着眼睛,怀里还抱着那只受伤的雁鸟,他却对我说:不打紧,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思绪陷入过往情景,她没察觉他的异状,兀自往下说着。
那是属于她与白辰的回忆……并不属于他。
湛子宸喉间一缩,忽地覆住了她张动的唇瓣。
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强壮身躯将她压回了床榻,卸去了她身上仅剩无多的衣物,火热地占有她。
肢体交缠间,他总压着她的双手,不让她有机会碰着他的后颈,那小心眼的反应,直教她失笑。
……
她散发如妖,眼角带媚,唇吐兰息,双颊开满了桃花,霜般白腻的身子,泛起了点点嫣红,好似落了满身花瓣,美若奇景。
她亦望着骑伏于身的这个男人。
他黑发如流墨,深眸湛湛,挺鼻,薄唇,身躯布满了怵目惊心的疤痕。
然而,他依然俊丽如昔。
不论是十年之前,抑或十年之后,哪怕他又长高了,长壮了,面容越发削瘦了,哪怕他体内藏着他所说的那个鬼魂,在她眼底,他依然是他。
那个如天上谪仙般,出现在她面前的他。
她闭起眼,既然不用双手环抱他,那她便用身子绞紧他,让他沉迷于她的柔软温润,让他从此再也不愿离开她。
如若时光能够倒流,她绝不会让他离开。
她宁可他永远是躲在妙心堂,远离红尘喧扰的那个白辰,也不愿他成了眼前这个叱咤皇京的羲王。
可惜,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迟,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