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一名客人进到春风澡堂,正是江三郎。
江三郎是澡堂的常客,他自称是走商,专卖一些女人的胭脂水粉及杂货,他经常往返各地,但待在崇安的时间颇长。
每当他自其他地方回来,总会给春姨及在澡堂做事的姑娘们带上一点小礼物或特产,是个很平易近人又大方爽朗客人,春姨跟其他姑娘们亦十分欢迎他。
见他进来,正当值的尔沫立刻上前招呼,“江爷,你回来了?”
她约莫十天前才听春姨说过江三郎到临水办事去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崇安了。
“是呀。”他笑视着她,“一回崇安,我就迫不及待来春风澡堂看妳们了。”说着,他将手里的一盒饼递给她。“路上买的,给妳还有其他姑娘们尝尝。”
“谢谢江爷。”她接下伴手礼,诚心地道谢。
她第一次接待江三郎是在两个月前,因为她是生面孔,江三郎便多问了她几句,得知她是孤身来到崇安,立刻露出了同情怜悯的表情。
小丫头,真是难为妳了,人生地不熟又没得依靠,大哥我真是很同情妳,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跟大哥说,知道吗?
她还记得他那天跟她说了这些话,语气非常诚恳,眼神非常温柔又温暖。
之后他每次来,只要她当班,他一定会跟她多聊几句,对她相当关心,她在澡堂里也算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但像他这么客气、真诚又亲切的实在不多。
“江爷今天还是要共浴池吗?”她问。
“嗯,老样子,大哥我啊,就是喜欢热闹。”江三郎回道。
尔沫将写上号码的木牌递给他,正要再开口,瞥见刚踏进澡堂大门的齐三,她微微一顿,将视线收回。
“江爷,君姊在那儿招呼着,有什么需要只管跟君姊说。”她笑容可掬地道。
“我是老客人了,明白的。”江三郎说完,便往里面走去了。
江三郎前脚刚走,齐浩天便来到柜台前,见台面上搁着一盒饼,他眼神一闪,然后凉凉地问:“是刚才那位客人给的?”
尔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点点头。
不为别的,只因她还在气他先前的肉包子玩笑。
齐浩天沉吟须臾,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丫头,妳涉世未深,真要好好提防殷勤的陌生人。”
“嗄?”她不以为然地秀眉一拧,她涉世未深?她只是不小心困在这十七岁的身躯里,可实际上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女人了呢!再说了……“江爷是个好人,是个像大哥一样的好客人,比起他,不正经的你才更可疑。”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慎重其事地道,“那种看起来是好人的坏人,最坏。”
她不搭腔,一脸“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的表情。
齐浩天的表情更加严肃凝沉,“丫头,小心别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谢谢你的关心。”她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心领了。”
见她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他浓眉一拧,两只黑眸深深地注视着她,“我是真的关心妳,不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的那种。”
迎上他的目光,她心头一悸。
从她见到他以来,他总是说些不正经、似是而非,教人不知该不该信的话,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坚定凝肃的表情,她得承认,她有点小小的惊吓。
“知、知道了。”她吶吶地道。
听到她的回答,齐浩天松了一口气,又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他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夹了她鼻尖一下,“这才乖。”
她觉得生气,却又不由自主的红了脸。
难得的轮休日,尔沫上街走走瞧瞧,顺便为她的“未来事业”做一点市场调查。
崇安县城算是商业城市,买卖交易十分活络,品项亦是五花八门,她走了大半天,还吃了几摊不错的平民美食。
她视线一扫,不经意看见一面灰灰的墙上贴了十来张寻人启事,她靠近一看,发现失踪的都是十三至十六岁的少女,甚至还有年纪更小的。
她有点惊讶,没想到古代的失踪人口竟然这么多。
但为何都是女孩呢?若要拐带孩子,不是男孩比较值钱吗?想到这些失踪孩子的爹娘,不知多么担心忧伤,她不由得也想起了在现代的母亲。
在二十一世纪的她已经死了,而她母亲也永远不会知道她竟穿越时空在古代重生,她好想让母亲知道她没事,她会好好照顾自己……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掉下眼泪。
为免别人看见,她很快地擦去泪水,打起精神。
没关系,幸好还有两个姊姊可以陪着母亲,她相信母亲一定能够很快走出伤痛。
“喂!”
忽地,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再转身一看,竟是齐三,她一边拍抚着胸口,一边生气地瞪着他。
“吓到妳了?”齐浩天挑了挑眉,“我以为妳的胆子跟头一样大呢。”
“你才脑袋跟花生米一样大。”她没好气地回道。
可恶,他不知道人吓人没药医吗?
“看什么这么出神?”他瞥了一眼墙上的寻人启事,眼底闪过一抹冷肃。
“没什么,只是好奇为什么失踪的全是女孩……”她说。
“嗯……”齐浩天顿了一下,才又说道:“因为重男轻女的关系,一般来说,女孩不见了,家里人找得没那么勤。”
他这么一解释她就明白了,也就是说,人口贩子若要拐带孩子,拐走女孩的风险没有拐走男孩那么高。
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不管男孩女孩,都是爹娘心头的一块肉,要是人不见了,爹娘都会难过焦急的……”
睇着她那悲悯的眼神及表情,齐浩天深深一笑,却又忍不住对她心生怜惜。
对于她家的事,她都是敷衍带过,想必也有着无法诉说的苦楚,他能帮她什么忙吗?
而且她在澡堂工作,无可避免会接触到三教九流之辈,待得越久,越是危险,尤其他只要一想到江三郎这般向她示好,他就不知怎地心慌起来。
人口贩子最喜欢她这种无亲无故的小姑娘了,别说是失踪,恐怕就连死了都没人在意。
虽说江三郎未必真敢打她的主意,她毕竟是春姨的人,但人一旦有了歹心,有时也是说不准的。
春姨算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了,可即便如此,恐怕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偏偏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又不能把江三郎的事情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赶紧地把她弄出春风澡堂。
倏地,一个灵感钻进他那被她形容跟花生米一样大的脑袋里,他眼神一凝,直视着她,认真地唤了一声,“尔沫。”
尔沫吓了一跳,“干么?”
“妳还想卖肉包子吗?”他问。
她起先还反应不过来,旋即想到他之前开的玩笑,立刻羞恼地瞪着他,“你在说什么?!”
“唉呀,我说的是真的可以吃,吃了会饱的那种肉包子。”齐浩天解释完,又问道:“妳是当真想做那小生意?”
尔沫这才惊觉他是认真的,马上点点头,“当然。”
“那好。”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咦?”她反射动作地将手抽回,“去哪儿?”
“跟我来就是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一把抓着她的手往前走。
尔沫挣扎了一下,发现挣月兑不开,只好由着他牵着,怀着满肚子疑问地跟着他。
当他带她来到一间专卖炊事器材的小店铺,她站在店门口,看着或吊着或摆着的各式炊具,她愣住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齐浩天笑视着她,“妳要蒸包子,总得有器具吧?”
店东家见有客人上门,立刻迎出来招呼道:“欸,公子、姑娘,想买些什么呢?”
“老板,我要……”
齐浩天才要回话,尔沫一把抓住了他,惊慌地低声道:“喂,我没那么多钱买器具。”
他对着她深深一笑,“我有。”
“你有是你的事,我没钱。”
“我先垫,等妳赚了钱再还我,如何?”说完,他还朝她眨了下眼睛。
“可是……”
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齐浩天便又转过身去对着老板吩咐道:“老板,我要一整套做包子的器具,你帮我送到春风澡堂去。”
老板一听器具要送到春风澡堂,不免感到疑惑,但是生意上门,他哪管是谁要的,又是要做什么用的,立刻笑着答应道:“没问题,回头我就派人给公子送去。”
“多少银两?”他问。
老板扳扳手指算了算,“三十两多一点,就算三十两吧!”
齐浩天从荷包里拿出两张面额十五两的银票,又再多给了十几文钱,“多的给伙计喝凉茶吧!”
老板喜孜孜地收下银两,“谢谢公子,我马上命人把东西备齐了送去。”
“有劳了。”齐浩天说完,拉着尔沫转身离开。
事情的发展全不由她决定,他做事之果断及神速,让她有点难以招架,虽说能够备齐器具开始她的包子生意,她是很开心没错,但是她与他非亲非故,就这么接受他的帮助,真的可以吗?
他瞥了她一眼,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妳别想太多,就当我只是喜欢帮助离乡背井、无所依靠的可怜姑娘就好了。”
“嗄?”尔沫微微皱起眉头,“你上无双院,该不会也是在『助人』吧?”
齐浩天挑了挑眉,思索了一下,然后一脸认真地回道:“没错,我是在助人。”
看着他那一副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表情,她有点恼,可又生不了他的气。
真行啊,说得像是在普度众生一样,是不是所有喜欢花天酒地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她记得她那个做为丈夫及父亲都失职又失格的爸爸,也是这样说的——
在那种地方工作的女人都是可怜人,我是去救济帮助她们,是做功德。
“妳知道吗?其实那些姑娘大多有不得已的苦衷,有些人是被爹娘卖掉,有些人则是被人牙子拐带,进了青楼就再无翻身机会,就像一株只能在不见天日、没有雨露的地狱里日渐凋零的花朵……”齐浩天看向远方,眼底闪过一抹愤怒。
自圣上授命他暗查人口贩卖一案,他眼见或耳闻太多活生生的例子了。那些被拐带的孩子,若是姿色好点,就被卖进青楼或成了官老爷们的家妓,姿色差点的,被卖去大户人家当丫鬟,稍有不顺主人心意或碍了谁的眼,便是一顿毒打谩骂,遭到虐打及杀害的亦不在少数。
凡有良知之人,哪能漠视这残忍冷酷的一切?
看见他露出那悲悯沉痛的表情,尔沫心头撼动,他是真心的怜惜同情那些姑娘,那不只是用来合理化他不正经行为的好听话。
她不自觉地一直望着他,直到他将视线回到她脸上。
迎上他的目光,她不知为何顿时心跳加速,她急急忙忙地把脸别开,故作镇定。
“尔沫,我希望妳尽早离开春风澡堂。”他说。
她瞥了他一眼,吶吶地道:“其实我并不讨厌那个地方……”
“为什么?”
“春姨虽然很凶,但她其实很照顾维护每一个人,之前有个人对君姊出言羞辱,还被春姨轰了出去。”提起这事,她眼底满是对春姨的敬佩及崇拜,“尽管那个人威胁要找人来砸澡堂的招牌,春姨仍旧没有一丝畏惧,人家不是说做生意以和为贵、能忍则忍吗?可春姨为了维护自己人,可是一点犹豫都没有。”
“我知道春姨是个好人,在妳还没进澡堂前,我就认识她了,只是出入澡堂的人身分复杂,又常会有一些闹事的客人,妳一个清清白白未嫁的姑娘,总不能一直待在那儿。”
“其实我还应付得了。”尔沫一派轻松地道,“大部分的客人都还不错。”
“是吗?”他不以为然地挑挑眉,“例如江三郎?”
听出他语气中对江三郎的敌意,她不免疑惑地问道:“江爷跟你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吗?”
“是没有,不过……”
“既然没有,你为什么一直针对他?好像对他有……”
说话的同时,她正要穿越大街到对面,一辆马车却急驶而来——
“小心!”齐浩天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快速移动脚步,将她拉到了路边。
拉车的两匹马也因为受了惊吓,扬蹄嘶鸣,驾车的两名侍从赶紧拉住缰绳,跳下车安抚马儿,以免马儿又突然暴冲。
马车里传来男子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是谁?!该死的!”
其中一名侍从立即绕到后方打开马车车厢的门,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当然有事!该死的东西!你是怎么驾马车的?”车厢里的男子探出半身,许是刚才摔着了,还有点余悸犹存。
“公子,是……是有人突然冲了出来。”侍从怯怯地回道。
“谁?哪个王八羔子害本公子头上撞了个包?!”
侍从指向一旁刚从马蹄下逃过一劫的尔沫,“就是那个丫头。”
身着锦衣华服,腰上还系着美玉为饰的男子,气呼呼地瞪着她,不客气地骂道:“该死的丫头,妳是忘记带眼珠子出门吗?”
“没带眼珠子出门的是你吧!”尔沫马上恼怒地骂了回去,“路上那么多人,你一路急驰狂奔,把别人的性命当什么了?!”
男子像是从来不曾被谁这样顶撞过,又惊又怒,气得满脸涨红。
齐浩天拉住了她,低声劝道:“算了。”
尔沫惊疑的看着他。算了?之前在澡堂里为她出头,一只手就把那醉客捏得哇哇叫的齐三,现在居然叫她算了?
“明明是他不对,怎么能算了?”她激动地道。
“他是不对,但……算了。”齐浩天笑得有点不自在。
她不能理解又难以置信,她还以为他是头狮子,怎知一离开澡堂,他竟成小猫了。
“没事就好。”齐浩天用商量的语气问道:“咱们走吧?”
尔沫指向那纨裤,气冲冲地道:“本来是可以没事的,是他……”
“不知死活的臭丫头,妳可知道我爹是谁?”
“齁,你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还要我告诉你吗?”尔沫也被惹毛了,冲着他就问:“你的脑袋也像花生米一样吗?”
“妳—— ”男子的脸涨得更红了,像是快喘不过气来似的,“我爹可是……”
“唉呀!”齐浩天突然指天大喊,“有条金龙在天上飞!”
他这么一喊,那公子哥跟他的两名侍从很自然而然就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与此同时,齐浩天抓起尔沫的手狂奔,身后传来的是那公子哥气怒的大吼声——
“快给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