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国都,金塘。
当今皇后周氏领着随侍宫女转进钦和门,走过殿前站台,拾阶而上经过穿花龙纹的汉白玉石栏杆,一座坐落在皇宫中轴在线的重檐宫殿便在眼前。
钦和殿是皇帝赵博煊平日批阅奏章、接见朝臣的地方,除了闲暇休憩之时,他几乎都待在此处。
周皇后来到殿门前,经由通报后进入钦和殿,就见愁眉深锁的皇帝及垂首不语的丞相宋道成。她不解,皇上既然召见了宋丞相,必定是要商讨国事,又怎会召她前来?
皇帝一见她到来,便把一份文书递了出去。
周皇后接过,发现是元纥送来的国书,待皇上说了句“妳打开看看”,她才敢翻开,这一看不禁花容失色,“元纥竟敢要公主前往和亲!”
“元纥这是在逼朕送回景昊。”
皇帝倍感无奈,元纥的用意明显,他怎会看不清,但就因为他的私心,这才让他陷入了左右为难的情况。
中土卫国与北方元纥国,数百年来为了疆域争战不断,直到近百年前,双方君主订下了和平条约,天下才暂归太平。
条约中明订,卫国新帝登基时可要求元纥国送来未成年的王子做为质子,而元纥国新立储君时则可以要求卫国送公主来和亲。
当年赵博煊登基时,元纥所送来的质子便是景昊。
以往送来的元纥皇子尽管身为质子,可卫国一向好生照顾,从不苛待。而这次的质子景昊相当特别,并非只想享受衣食无缺的日子,他能力非凡,所以当他表示想参加科举时,皇帝默许了,而他果真凭着自己的实力,多年来慢慢升迁,直到成为如今的刑部侍郎。
皇帝看重景昊的才情,并不想他回国,甚至一直想把养在宫中唯一的公主—嘉德公主赵香云嫁给他,明面上虽没告知众人,但私下常常有意无意的暗示他。
可如今景昊的才情不是只有他这卫国皇帝知道,就连元纥国也发现了,当初为何会挑选景昊送来,他并不知晓,但他很清楚如今元纥王想要回景昊的决心。
元纥王先前便曾送来国书要把景昊召回国,以八王子做为交换,他命人调查了元纥国八王子,知道他母妃地位不高,相比于自己手上的景昊,根本是个随时可牺牲的弃子。
他三番两次的敷衍,就是看准了元纥国苖王后善妒,绝不可能轻易让景昊回国,但如今元纥王为了召回景昊,甚至立苖王后所出的大王子景曂为王太子来安抚苖王后,换得了苖王后不再阻挠。
没了阻碍,元纥王终于强硬了起来,依当年签定的和平条约,元纥国王储确认后,可向卫国要求公主和亲,而前回和亲,卫国是由宗室挑出女子加封,此回元纥王要求非得是皇帝亲生的公主不可。
皇帝自然知道元纥王打着什么主意,元纥王定是知道卫国只有一名公主,而且深受他疼爱,想藉此刁难他,让他答应送回景昊,换取以宗室女和亲的条件。
“元纥要他们的质子,皇上让人送回去便是,臣妾不明白皇上有何为难之处?”
“朕爱惜景昊的才情,更属意他为驸马,怎能让元纥将景昊要了回去?”
“难道皇上真要把我们的女儿给送去元纥那个蛮荒之地吗?”
宋丞相思量国事自然比皇帝少了私心,早在几年前,若元纥如此积极要回景昊,他还认为不足为惧,但如今他也不敢小觑景昊,因为他担心着景昊的野心。
景昊成了刑部侍郎,让皇上更相信景昊对卫国的忠诚,他却觉得那是景昊在显现自己的才能,要让元纥国将自己要回去。
若景昊没有野心,为何积极作为只为回元纥国,当那有名无权的王子?定是想要取代他王兄,自己当元纥国王储,来日他若真成了元纥王,那他便是一名最为熟悉我朝的敌人。
“皇后娘娘,元纥并不是蛮荒之地。先前皇后娘娘认为质子的身分配不上公主,而如今元纥国即将被立为王太子的景曂尚未婚娶,公主到了元纥后她便是王太子妃,来日便是元纥国王后,地位自然是比许配给景大人更甚。”
周皇后终于知晓为何皇上会一脸为难,居然连宋丞相都进言要让公主和亲,可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送去元纥,那样将一生都无法再回归故土,地位再高又如何?
“皇上,臣妾明白您并不是为了景昊甘愿牺牲公主,而是在思索着两全之策吧?”
“那是自然。”皇帝十分疼爱嘉德公主,当然也舍不得让公主去和亲。
“如此臣妾便放心了,请皇上改以金帛玉石来换取元纥让步吧。”
元纥国王虽然确实立了景曂为王太子,可非得把景昊召回元纥的举动更让宋丞相心存怀疑。他知道皇上会感到为难,只是希望能为公主留下良婿、为卫国留下良臣,并没有想细想景昊回国会造成的危机,便再次劝道:“皇上,元纥为此事做出越大的牺牲、态度越强硬,皇上越不可让景大人回国,怕是元纥国王心中另有打算。”
周皇后一听也急了,挤出眼泪跪倒在皇帝的脚边,“皇上,若万不得已,皇上会送回景昊吧?不会把公主送去元纥吧?”
周皇后一哭,皇帝更是心烦,他起身把她扶起,她就这么投入了皇帝的怀中,哭诉着要他千万不能把女儿送去元纥。
“皇后、丞相,你们的意思朕都明白,朕何尝不为难?要是朕有另一名公主,此事就好办了。”
宋丞相垂首,的确,若有另一名不得宠的公主,此事便可迎刃而解,但皇室只有一名公主,举世皆知。
周皇后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皇上,臣妾有法子了。”
皇上见周皇后重展笑颜,马上追问:“什么法子?”
“就如同皇上说的,再有另一名公主就好了啊!”周皇后意有所指。
宋丞相自然不能认同,“皇后娘娘,元纥说了此回不能是宗室女加封的公主—”
“不!朕的确还有一名公主。”
“皇上,皇宫之中何来另一名公主啊?”
“她的的确确是朕所出,元纥国这下失算了。”
皇上抚须而笑,周皇后更是因为女儿无须被送去元纥而欢欣不已,唯有宋丞相不明所以,皇上何时有了一个公主,还保密得无人知晓?
从来送行者与被送行者都是离情依依,唯有崔雨泽是一脸怨怼,彷佛想用锐利的目光杀人一般。她的眼神吓坏了车夫,却吓不着景昊。
景昊神情淡然,再一次拒绝了她,“劳崔姑娘相送,深感荣幸。”
“景大人明明知道我前来所为何事,为何一再拒绝我?”
“我说了,中央官员非承皇命,不得干扰地方官员办案。”
“即便明知地方官员贪赃枉法,你也得等到那个高座金銮殿的皇上发现,才愿意有所作为?”
“崔姑娘,这是国家律法,若人人便宜行事,久了就会成为陋规。”
崔雨泽终于冷了心,她过去七日在病榻旁尽心尽力的照顾他,算是白费了,早知如此,她利用那些时间去为母亲探查凶手还值得些。
“罢了,我早该知道官官相护,你既不愿,我便不再相逼,终究是我错看了你。”
车夫一听,觉得她得寸进尺,忍不住斥责,“我说妳这刁民,大人都说得这么清楚了,妳怎么就是听不懂!”
景昊扬起手制止了车夫,不以为忤,他能够明白她的心情,但他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崔姑娘,就此告别了,或许……后会有期?”
“无期了,就算你再来岳阳也别来见我,我就当自己从未见过你。”崔雨泽丢下话,转身便走,再也不愿意浪费一丁点时间在景昊的身上。
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景昊不免有些失望,“唉……真是无情呢。”
“大人难不成还希望崔姑娘对你有情吗?”
“你啊,看人太表相,容易错过一个人的好。”景昊一回头就看见车夫一脸的不以为然,睨了车夫一眼,径自上了马车,见车夫搓着手臂打着寒颤,忍不住笑话道:“怎么还不走,是真的希望崔姑娘多看你一眼吗?”
“大人,这玩笑不好笑啊。”车夫像被人追杀一般迅速的跳上车,立刻甩动缰绳驾车离去,彷佛再不快些,崔雨泽便真会追上来一般。
“这岳阳县令的确荒唐,是该好好惩治他不可。”
“可大人不是说了,这不是大人分内之事?”
弹劾官员属御史台的职责,景昊断然不能逾越,但并不代表他回京之后不能把他在岳阳的所见所闻上书皇上。
“宋丞相整天盯着我等我出错,我当然不能顺了他的心,在这直接干涉只会惹来麻烦,但若回京请了旨,要惩治岳阳县令不是难事,还能查查这件案子,宋丞相也挑不出错处。”
“大人,刑部管的是重大刑案,不过死了一个百姓……”
“崔氏不同,她是崔姑娘的母亲,所以我得管。”
车夫被这话吓得不轻,他偷偷回头看了景昊几眼,直觉他的“品味”真的不怎么样。
“嗯?你想着什么事?”景昊没错过车夫的视线,喝斥道。
“大人,不是奴才胡思乱想,可大人你的话……”
“怎么,就算我对她有意,你也不该露出这么下流的眼神。”
“大人,你怎么就看上那么个、那么个不起眼的姑娘啊?”车夫知道明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又换得主子的斥责,只得硬是寻了个中庸一点的词。
“就你一个人大惊小怪,你不见医馆大夫,甚至是她身旁的所有人都喜欢她,心境的美丽,是外表美丽的姑娘比不上的。”
“大人又知道她心境美了?”
“因为你总是视而不见,你没看见她虽然讨厌你,却总会默默的为你的多加一些饭,就是知道你吃得多、照顾马儿辛苦;你也没看见她视病人如亲人,对每个来求医的人都细心呵护的模样。”也没见到她有时不经意露出的灵动表情,像个顽皮的孩子,有时又像个温婉的闺秀,总能跟上他的话题,陪他度过养病的无聊日子。
见主子思绪飘远,车夫连忙开口,唤回了主子的注意,“大人,那是她对大人有所求啊。”
“若说她照顾我是为了母亲的案子,但对那些病患呢?她能如此讨喜,必是她的个性好,胜过了她的容貌。”
“大人就因为这样看上她了?”
景昊不禁勾起唇,笑车夫的大惊小怪,他要看上一名女子岂是如此容易的事?皇上明着暗着都对他表达了想把公主许配给他的意思,嘉德公主生得国色天香他都动不了心,又怎会被一个崔雨泽给收了心?
只是他不动心倒不是因为崔雨泽的容貌比不上嘉德公主,而是他一心一意只想着元纥,再也容不下其他。
“我没喜欢崔姑娘。”
车夫这回看见的是主子肃着表情回答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虽然主子的喜好不干他的事,但若真对生得那模样的女子动了心,那也太可惜了。
“不过若是有朝一日我被逼得必须成亲,我倒希望我娶的是崔姑娘。”
景昊这话倒不是玩笑,他对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刁蛮公主没有太大的兴趣,再者,娶了公主他哪里还有回国的机会?他虽然一直没有给皇上正面的答复,但他也知晓拖不了太久。
“大人,你又说玩笑话了。”
“我不是玩笑。说来这回崔姑娘可帮了我不少,其中还包含处理你捅下的娄子。我答应过皇上不会声张,皇上才准了我的假,让我到岳阳参与寺庙庆典,你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泄露我的身分!”
车夫无可反驳,搔了搔头道:“大人饶命,奴才这不是慌了吗。”
“所幸有崔姑娘帮忙,让那些百姓还有医馆的大夫对我的身分保密,还有,就算她有所目的,这七日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我,连大夫也说了,若不是她,我怕是十天半个月还下不了床,就这一点,我就非得帮她查清她母亲的案件不可。”
“说来都是为了要防宋丞相,又答应了皇上此行不可声张,这才没有立时回应崔姑娘的请求。大人,方才崔姑娘那眼神都恨不得要把你给吞了!其实崔姑娘老是顶着那么浓的妆,居然连母丧也上妆,或许把妆去了,脸上的麻子没了,看她那双细皮女敕肉的手还有那多一分嫌胖、少一分嫌瘦的身材,搞不好也是个美人胚子。”
景昊又睨了车夫一眼,“说你下流你还不承认。”
“是大人说看人别看表相,奴才正在努力不是?就这么离开岳阳,奴才看大人才是最失望的人,不过总也要让宋丞相无话可说才行。说来宋丞相到底为了什么总要这么针对大人?真是莫名其妙。”
“你啊!好好驾车,管丞相想什么?”景昊佯怒斥了车夫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车夫知道那是他转移话题的方式,没敢再多嘴。